自从阿玿向宋添锦袒露一切心声，她便如释重负，哪怕还没有确定心中的答案，却不再过分纠结。嬷嬷去世带来的悲伤也随着时间渐渐缓解，她已经能正视嬷嬷的离开。

    多年来心中的郁结仿佛顷刻间都消散地无影无踪了，阿玿觉得日日都过得十分轻松舒心，面对宋添锦时不时送来的糕点、新鲜物件，阿玿已能坦然收下，同时也会准备些东西回送给他。

    每当这时候，喜事总是接踵而来。

    宫中传了信，是姨母说自己已有了一月身孕，阿玿欢欢喜喜进宫祝贺。

    这是阿玿第一次见到姨母这样高兴，不再顾着自己贵妃的身份，也不再收敛情绪。

    “早些年间的颠沛流离害得我身子不好，这么多年没有子嗣，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而我也没有非要生子的执念，便从未有过期待，没想到竟这样突然。我曾以为自己不喜欢孩子，可知道它存在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兴。”

    阿玿看到殿内摆了许多珍贵补品。

    “此事暂时不声张，只有皇上和你知道，就连这些补品也是偷偷送进来的。我迫不及待想与你说，便将你召入了宫。阿玿，你要做姐姐了！”

    “恭喜姨母了，您的孩子定然会像您一样美艳动人。”

    “这个孩子是皇子或是公主都好。若是个皇子，我只求他能做个闲散王爷，快活一生，相信太子的为人定能容得下他。若是个公主，我便要替她挑个世上最好的夫婿。”

    提及夫婿，贵妃想到了阿玿，想起曾经自己对阿玿的那些教导，她不禁对自己产生了疑问，究竟什么样的夫婿才是好夫婿？

    自己的孩子有皇帝做父亲，有贵妃做母亲，也有宋添锦这样的太子做哥哥，已然是大隗最尊贵的公主，她的夫婿必要以她为首，讨好她、宠爱她一辈子。哪怕等到皇帝和自己故去，也还有太子能护着她。

    原来太子在她眼中是个可靠之人啊，那么她一直以来阻拦阿玿又是为何？

    她一直希望阿玿既能身处高位安然生活，又能不受感情之苦。所以她一味地逼迫阿玿像自己一样往上爬，去接近太子，她不愿意阿玿吃她从前的那些苦，同时她也谨防着阿玿对太子动心，困于情爱便会前功尽弃，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嬷嬷离开华清宫之前也找过自己，说了阿玿心中的矛盾，劝自己对阿玿放手，她那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直到嬷嬷去世之后，她看见太子一直陪伴着阿玿时竟有一丝释然。

    从前她不清楚太子的为人，对阿玿的这些教导尚且有理可依，现在看来，从他这些年对待国事、陪伴阿玿等等为人做事的态度来看，那些教导若用到太子身上似乎是全然没有必要的。

    退一万步说，既然二人互相倾慕，若是强行分离也是受伤，不如放手支持她。只要自己再给她谋个退路，即使将来再出变数，或许也能护住她。

    她自己的人生已然这样了，接下来的每一日中，只要护好自己的孩子和阿玿，替她们谋划、铺路，自己这一生便是值了。

    “阿玿！你与太子如何了？”这一次没有丝毫埋怨，纯粹只有关心。

    阿玿也没有意料到姨母会突然性情大变，一时有些惊愕。

    贵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

    “我也觉着自己不一样了。从前只想着讨好皇上往上爬，坐稳在后宫的位置，我曾经所有的目光、精力都聚集在皇上一个人身上。如今腹中有了这么个小生命，仿佛我的生命因为它的到来而重新来过，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我开始好奇这个孩子的长相、脾性，我开始期待与它的相处。仿佛我过去的人生只有单一的黄色，而现在我的人生变得五颜六色了，我能感受到仿佛有一朵朵花在心间绽开。”贵妃的眼眸柔和，不再那么空洞。

    “娘娘，太医说您从前身子不好，虽说有了身孕也该静养着，只是也须得出去走走，瞧您，自太医诊出喜脉之后便再也没出过宫门。”拂姿提醒道。

    从前贵妃就算染了病也是要去陪伴皇帝的，这一次倒是全心全意扑在了这个孩子身上，生怕出半点差错。

    “好，阿玿，陪本宫出去走走吧。”贵妃担心走太久会过于劳累，对孩子不利，于是吩咐了轿辇随行，想着若是累了便坐着。

    走到半路想起皇帝派人修建的游苑已经建成了，便又改了道去游苑。

    “娘娘，小姐，你们看！湖心有一亭子。”拂姿指道。

    想要进入那亭子须得踩着湖上一块块浮石过去，淳贵妃对此起了兴致，转念忧心万一不慎滑倒，那便得不偿失了，于是只好望而却步。

    正是燥热的天气，可走在游苑的小路上却能感到阵阵荫凉，侧看是满目的花草，抬头是繁茂的树木，地上铺的是各色的龙晶。

    继续向前走着，有一佛塔耸立，贵妃抚摸着肚子微微笑道：“待本宫生下这个孩子，定要爬上这个佛塔求一支签，看看我这孩子能否一生平安康健。”

    阿玿从未见过姨母这样平静而美好的表情，就连此刻流露的温柔也与寻常不同，此刻她的一切情绪都是那样真切，仿佛终于活过来了一样。

    阿玿不禁也扬起了嘴角，与拂姿相视而笑。

    “宣轿辇过来吧，本宫走得实在累了，先回去歇着吧，今日的安胎药还未喝呢。这游苑的景色真是不错，往后多来走走。”

    贵妃走后，阿玿却还想在游苑转一转，正打算返回去湖心亭瞧一瞧，迎面碰上了皇后与宋添锦。

    宋添锦见到她自是喜笑颜开，快步走到阿玿面前：“阿玿，你怎的进宫了？”

    阿玿碍于姨母怀孕之事尚不可声张，胡乱道：“姨母说宫中的游苑建好了，便传我入宫一道赏玩，只是天气炎热，姨母方才回去歇着了。”

    宋添锦侧过身回头看着皇后，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阿玿瞧着皇后一时心慌，猛地低下了头。

    未等宋添锦开口，皇后便拂袖颔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步步迈过浮石，阿玿一步一数，数到第六十六块时终于到了湖心亭，两人并肩站在亭中看向对面的景色。

    “阿玿，若是我现在再求娶你，你会答应吗？”

    宋添锦注视着阿玿的眼眸，笑意吟吟。

    “我知道，你从未认真考虑过婚嫁之事，可我考虑过我们的将来。与你而言，嫁我和嫁其他人是一样的，可于我而言，我只想娶你。我明白你从前的一切犹豫，也为你想了退路。那么现在就当作我是一个寻常人向你提亲，你只看宋添锦的相貌、人品、家世，不用考虑其他，并且我们之间有情谊，你也有退路，你愿嫁吗？”

    阿玿静静地回望他而后，目光转动，打量着他的眉眼、鼻梁。

    面对任何事情，她向来是拿不定主意的人，总要有人推一把。而宋添锦的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触动了她，好似不用别人推她，宋添锦总会自己走到她跟前。

    他们之间已互相倾诉过各自的想法，若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推脱，怕是会伤他的心。

    阿玿心中闪过一句又一句教导、劝诫、宽慰，姨母的、皇后的、太师的、嬷嬷的，最后是与宋添锦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宋添锦对自己的承诺，忽而释然一笑。

    空手套白狼太不厚道了，还是以真心换真心吧。既然宋添锦已为自己想好合适的退路，那她也放手为他赌一把。

    “我想先见见姨母和皇后。”

    宋添锦听她这么说，便知她心中已做好了决定，他猜测着应当是同意了吧……

    去往华清宫的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偷看阿玿的表情，见她笑意盎然，耳根发红，心中雀跃万分，她一定答应了！

    “你……你在外头等我吧。”宋添锦正想跟着进去，阿玿将他拦下，宋添锦只好讪讪后退。

    阿玿轻手轻脚拉开帘子，见贵妃正在喝药便放心走了进去。

    待贵妃吃下蜜饯，阿玿才道：“姨母，我……这些年来您对我的教导我都记在心中，只是……”

    贵妃知道她一时无法诉说清楚，打断道：“嬷嬷都同我说了，原先我不理解，但现在，即使还是未完全理解，但也许我该放手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或许这些年是我错了，我不该一味教你如何做事，而是应该为你撑腰，让你有底气做想做的事情。从前我光顾着担心自己不能护你一辈子，现在想来是我太偏激了些。”

    其实这些年贵妃的处境也变了，阿玿刚入宫时，她虽已身处高位，但一切都还有变数，尚且需要费心经营，同时过去的颠沛流离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却。而如今她地位稳固，无需过多操心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也都已经释然。

    处境变了，心境自然也变了。

    “不，姨母也是为我好，我是感激的。太子殿下那边我已说清楚了，我早该同他说的，也早该好好同您说，一直以来的矛盾其实也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或许这是我的必经之路。现在一切都说开了，我也释然了。姨母，我很高兴，身边有您、赵嬷嬷还有宋添锦，还有这个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小时候对姨母的态度感到惧怕，长大一些后对姨母的话感到压迫，但无论如何，她一直以来都感念姨母带她入宫给了她栖身之所。

    贵妃抚摸着小腹，笑意吟吟道：“你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做吧，我会替你留好后路的。”

    看见阿玿脚步轻快地走出华清宫宫门，宋添锦心花怒放迎了上去。

    “你竟一直在这儿等？”阿玿见到他有些意外，她同姨母聊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倒是心下愧疚自己令宋添锦等了这么久。

    “事关你我的人生大事，我自然要上点心了。”宋添锦眉飞色舞。

    接下来便该去见皇后了。

    宋添锦依旧将她送到了翊坤宫门前，阿玿有些犹豫，姨母是她的亲人，她可以随心所欲一些，可皇后与她并不亲近，她不知道自己贸然去见是否合适。

    “别担心，母后她其实从不拘小节。”

    宋添锦的话宽慰了她，是啊，皇后曾经那样英姿飒爽，她怎会在意这些呢，顿时放心了不少，独自走进翊坤宫。

    皇后自游苑回来之后便歇下了，阿玿本打算过一会儿再来，不想皇后听说阿玿来了，竟直接起了身接见。

    “皇后娘娘，臣女是来领罚的。”一见到皇后，阿玿便跪下请罪。

    “当年臣女出宫之时曾对您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敢对太子殿下动心，如今臣女打破了这个口头约定，请娘娘责罚。”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从前臣女困于种种情感、束缚，不敢接受太子殿下，不敢肖想成为太子妃，心中所想一直摇摆不定。前些日子臣女便同太子殿下都分说清楚了，今日也该给娘娘一个说法，臣女确实喜欢太子殿下。”

    “既然你曾经不敢断言，你如今又是如何意识到自己的喜欢？”

    “太子殿下的每一次陪伴，生辰、春节、上元节……还有我们之间的每一次互相倾诉、宽慰，或许喜欢本就是件漫长的事，由一点一滴拼凑而成。曾经于我而言，喜欢只是喜欢，喜欢未必能走到最后。成婚后过得不如意的比比皆是，我不想那样纯粹的喜欢被婚后琐事消磨殆尽。故而我并没有将喜欢与婚嫁联系在一起。婚嫁之事我过去从未考虑过，我那时眼中只有在宫中生存，回府后找出母亲的死因。而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我本想听从家中安排，只是父亲为我筹谋的婚事都掺杂着私心，我不愿听从，婚事便一直拖着未定。太子殿下一次又一次坦白心意我却无法回应，我实在有愧。但我很庆幸他一直在我身边，他说动我了，他让我看到了退路，那我便不怕一试。在这件事上我承认我的私心，但我想的是坦白总比闷着强。故而我今日寻了您和姨母说起此事，您二位是我和太子殿下的长辈，我希望你们知晓一切。”

    “我从不对太子过多干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若是都乐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开始因着淳贵妃和你母亲，我也曾对你有些偏见。渐渐地我看出太子喜欢你，而你也不是兴风作浪之人，我便也默许过你做他的太子妃。”

    皇后长吁一口气，又道：“只是后来我仅仅看到太子对你的付出，却看不到你的回应，作为一个母亲我也担心他被你所伤，故而便有了你离宫之时我的那番话。既然你们自己都说清楚了便好，我就不再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