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政被皇帝叫去,还以为能看见吴清詹,心想这老头若是在,若他再挨皇帝训斥,也能劝上两句。
哪知等他去的时候,吴清詹早已走了,倒是太子正拿着什么册子坐在皇帝跟前,二人正在小声说着话。
“见过陛下、见过太子。”贺政拜过,而后才走上前去。
太子点点头:“十六来了,正好,你来给一道参谋参谋。”
“什么?”
“太子正在为今年‘太/祖祭’的祭礼和家宴拟定宾客,十六过来说说,这上头可有谁是能被划掉的?”皇帝将册子拿给他,似乎上回挨骂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贺政看都没看就丢回给太子:“每年祭礼都是太子主持,这些宾客也都是太子和陛下来定,若非要我定……那陛下不如把十六给删了去。”
“鬼扯!”皇帝被他逗笑了,“这天是太/祖忌日、也是成祖继位之日,是一代人的终结、也是一代人的开始。欸……太/祖只有这两个儿子,一个当了皇帝、一个去了山上修道,每年也只有这一天,此兄弟二人才会聚在一起吃上一顿饭,便就这么被咱们后人当成了传统,一年年延续了下来……”
“父皇又伤感了。”太子说。
“人老了,心也老了,再不复当年啦。”皇帝摇头。
贺政跪坐在旁,看着父子二人商讨名单,太子时不时提笔划去或补上谁的名字。听到几个全然不认得的人,他还问:“这是谁?”
太子说:“几位关系疏远的从祖兄弟,今年正在京中。”
皇帝摇摇头,太子便划去了他们的姓名,整整十三页纸的名单,挨个看完一遍,太子才起身道:“儿子今后晌回去把座次排出来,好叫礼部早些预备着。年年都得提前一月准备,也差不多了。”
皇帝点头:“那个你熟,排完就不必给朕看了。”
太子看了看贺政,忽然问:“父皇,其实刚就想问的……鲁国公一家的座次怎么安排?儿子有些摸不准。”
皇帝看了看他,再看看贺政,冷哼一声道:“放到黎王叔跟前吧,他老人家跟卢伟道大约聊得来。”
贺旸济点头:“好,看十六也等了半晌了,儿子先去忙了。”
贺政起身跟他告辞,皇帝指着太子空出来的位子对他说:“坐。”
贺政没动,却朝着皇帝跪了下来。
皇帝又是一声冷哼:“浑小子。”
贺政急忙磕头认错:“都是侄儿的错,上回惹得陛下不高兴。”
皇帝伸腿踹了他一脚:“腿好了?”
“好了。”
“滚过来坐。”
贺政这才坐上前下,皇帝拿过棋盘,他忙挪开摆得乱糟糟的笔墨,低眉顺眼地把棋盒递给了皇帝。皇帝手里拨着棋子,却没有下,许久才又说:“朕本打算……再从祖宗规矩之中找出点什么来劝你,可太常寺的奉礼郎余庆却对朕说——‘陛下为君父,终非祁王生父’。”
皇帝似乎叹了声气。
“那场动/乱发生时,正是春夏交接。雨季缠绵、总也下不完……”
“所有人都告诉我,父皇命不久矣,让我早做打算,以防永王党突然发难。我打算了一切,却唯独没想到,会失去你父母亲两口子……十六啊,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想,若你父亲还在,月前的那些话,他听了会怎么说?”
贺政一愣,竟是有些答不上来了。
皇帝看着棋盘说:“阿弟为人耿直严苛,但他两口子对你的疼爱是至真、至深。有你之后,他辞官四年陪着你们母子周游,好不容易才被我叫回来,最后却……欸,我为君、为兄,有时却也为难啊!可若真换了阿弟,为着你,他必会说——‘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笑笑吾儿,无需追斗摘星,只得一安乐足矣……’”
他是真的有些怀念起贺霆来,手中把玩着棋子,却说:“十六,到家宴那天……你便把人带来也给大伯父瞧瞧吧。”
“陛下!”贺政忙起身跪下。
“人老了,心也老了……年轻时候明明最是执著的,却也拗不过子孙了。”皇帝摇摇头,棋子落在了棋盘上,“陪我下一盘棋吧,下完再去皇后那儿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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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进宫皇帝忽然说了那样一番话,令贺政一路回来都有些难受,闷着头不言语。
尔籁见他似乎心情不好,便也跟着坐在旁边不说话。
回府之后,贺政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抢先回了自己屋里。
站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尔籁忍不住问翠华:“他怎么了?”
翠华摇头:“这可哪儿知道去?”
尔籁又问:“往日他会这样么?”
“少见的,也只有……”翠华忽然顿住了,“诶呀,瞧我这脑子,莫不是今日进宫去,陛下和皇后提起先主了?”
“先主?”
“便是先王与先王妃。”翠华有些担忧起来,“那事发生的时候,正是当年四月底,再有不到一个月了……陛下曾为阵亡将士、功臣设过祭礼,可殿下从未参与过,每到那一天,都是独自闷在屋子里的,就连以前昭然……”
她看了看尔籁脸色。
“昭然怎么?”尔籁面色半分未改。
“她在的时候,到那一天,都不会去打扰殿下的。”
尔籁想了想:“你先回去吧,我……”她稍作停顿,“我去看看他。”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到贺政所住卧房,姜瑜带她到门口,她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瑜正要开口,却被她抬手制止。
“你先去忙吧。”她说。
姜瑜看看她,再看看紧闭的大门,躬身退了下去。
尔籁再次叩了两下门。
“滚!——”屋里传来一声丝毫不加遮掩的怒吼。
“贺政……”尔籁上手推了推门,里头是挂了门闩的,“你把门锁着,我进不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头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贺政脱了外衣,有些狼狈地上前来开门。
尔籁进门去,反手也把门锁好,见他莫名其妙望着自己,便用手去摸了摸他眼角。
“我以为你哭了。”她说。
“怎会。”贺政是有些心烦意乱,但还不至于哭。
“那你做你的,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尔籁自觉走到榻边坐下,看着有些拘谨,似乎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贺政慢慢朝她挪了过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也不言语。
“不是来安慰我的么?”他问。
尔籁摇头:“人真的难受的时候,安慰没用。”
“那怎么有用?”
她缓缓眨着眼,对贺政张开了双臂。
她鲜少穿女装,偶尔这样一穿,倒是让人耳目一新,甚至觉得平日里萦绕她周身的肃杀之气都少了些,反多了几分温情柔和。
“不是不让我抱你么?”贺政有些赌气似的说。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偏就想耍耍性子。
“现在是你不抱我。”尔籁看着他。
于是他慢慢蹲下身来,跪坐在她面前,侧身枕在她腿上,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尔籁有一瞬间的惊诧,却见他越抱越紧,脑袋顶在她怀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有过最亲密的举动。
似乎过了许久,他才彻底平静下来,抬头看向她,却见她有些红了眼眶。
“是在……为我心疼么?”他抬手去摸她的脸。
尔籁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了几下他的面颊。
贺政心里酥痒难耐,捉住她的手,转头在她手心啄了一下:“就当是为我心疼吧……真想象不到,最后陪伴在一起的,竟会是我们两个。”他无奈地笑了笑,“这十几年,每年太/祖祭看见贺伏晟,我都日思夜想着报仇,原来只有真的达成目的,才会觉得这样痛快。”
“是。”尔籁似乎是觉得赞同,“可你也说过,‘他这样的人,实在该亲眼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然后再悲惨地死去’。”
“你还记得。”贺政有些意外,“是,若能亲眼见他那样死,我也死而无憾。可人力终究还是有限,如今能做到的,已经是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你有能力,是会让仇人一无所有再死,对么?”
“嗯。”贺政应了一声,“一无所有……是不是这世上最痛的事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尔籁想了想,“‘比失败更痛苦的,是再也不可能赢’,比失去更痛苦的……应该是‘得到之后再失去’吧。”
贺政直起身子与她并肩而坐:“还真是,若没得到过也就罢了,可一旦得到,再让失去……”他摇头,“譬如忽然将我生来就有的这泼天富贵收走,我都不知该要如何自处了。还有卢家,一样很难接受‘大势已去’四个字。”
“嗯。”
“多谢你,今日这样陪着我。”贺政握着她的手没松开,手心都有些发烫了,“能让我说说那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事。”
尔籁朝他笑了笑:“人总不能一直不明事理吧。”
“对,你说得对。”贺政这时才将皇帝对他说的话告诉她,“尔籁,五月二十一太/祖祭那天,你肯陪我一道去么?陛下说……让我带你去,他想见见你。”
“有什么讲究么?”尔籁疑惑。
“祭礼当日王公只许带正室,这是多年来的规矩。溧阳公主与驸早就分隔两地,但在祭礼和夜宴上,一样得伉俪情深。尔籁……”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与她额头相抵,闭着眼睛低语:
“唯你如日照我……使我如博父奔逐。”
尔籁不解:“那是什么?”
贺政轻笑一声:“没什么,到时你陪我去吧?”
“嗯。”尔籁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