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17

    正午金色的阳光洒满湖面,夹岸翠柳之下,翠云湖微波荡漾。

    湖中央的尸体,面容朝下漂浮在水面,一身白衣,如巨大的白莲,绽放在水中。

    岸边挤满了人,顺天府衙役门把众人散开,便着手捞人。

    片刻以后,尸身被捞了上来。

    三人凑上前一看,纷纷脸色倏变。

    死者居然是梦柳公子,杜禹秀。

    与上次像是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不同,他面色苍白,脸被泡得有些浮肿,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柳荫下,日光透过稀疏的柳叶,在他脸上缠绕一道道迷离的光影,温暖又孤单。

    不过这次,沈青黛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满树的枝条摇晃,像是在为谁悲鸣。

    施净望向赵令询,见他点头,便弯腰蹲下身去。

    他仔细观察了梦柳公子面部,脸色青白,面目浮肿,未见有伤痕,眼下有血点,口鼻处有细小白色泡沫。随即伸出手,撩开梦柳公子四肢上的衣物,他用手捏了捏,胳膊已经僵硬。最后在尸斑明显处按压数下,尸斑依然如旧。

    “他应该死于昨日晚间时候,至少也有六个时辰。”

    站在两边的衙役目瞪口呆,一个个脸上惊恐万分。他们识得梦柳公子,故此都知晓他四日前病故的消息。

    一个死了四日的人,竟然又死了一次,这实在匪夷所思。若非这世间有鬼魂,便是这个仵作功夫不到家。

    “你怕是不知,梦柳公子早在四日前便身故了,如何会死于昨晚?”

    倘若不是提前推断出梦柳公子诈死,只怕现在也会和他们一样惊恐。

    赵令询无视衙役们的惊慌,对着施净道:“死因呢?”

    施净指着尸身道:“他腹内有少量积水,指缝内却有些干净,周身有擦伤痕迹,衣物也有破损,我怀疑他是假死状态下身亡的。”

    沈青黛有些不解其意:“假死状态下身亡?”

    施净解释道:“就是在他虽有些意识,但不甚清醒的状态下,跌入湖中,最终溺亡。”

    说完,他便绕到梦柳公子头部,仔细摸了一遍,最后停在一处,用手扒开头发,果然见其后脑勺处,有一击打痕迹,只是伤痕处已经被人处理过。

    “此处应该才是致命伤,我猜测,他应是被击打头部,导致意识涣散,最终落水而亡。”

    “凶手”费力将梦柳公子藏匿,自然不会对其动手,也就是说,还有第三人知道,梦柳公子诈死真相,伺机将其杀害。

    沈青黛沉思片刻,抬眸向伤处望去,突然目光落在一处细碎的青色之上。

    她走过去,从梦柳公子衣领间捏起一片碎叶渣。

    “是竹叶。”

    施净一惊:“不是柳叶吗?方才我还以为是落下的柳叶。”

    赵令询抬眼望去,翠云湖周边并未见有种植翠竹。

    正说话间,杜禹华已经带着官家赶来。

    他急匆匆的步伐,越靠近梦柳公子越慢,待看清自家弟弟的面容,眼睛一闭,一股清泪流下。

    对这个从小到大处处占尽优势的弟弟,他有过恨,有过不甘。甚至在第一次看到他平静地死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有一丝嫉妒,他杜禹华到死,都保留着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神采。

    可现在,看着他俊秀的脸庞浮肿到几乎面目全非,衣衫褴褛,毫无尊严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的心却是这般刺痛。

    赵令询见他过来,走上前问:“杜大公子,杜二公子有些私宅,不知是否知晓?”

    杜禹华从痴呆中回过神:“不知,禹秀他的事,一向不喜欢同家人讲。”

    见从杜禹华口中问不出什么,赵令询把写有杜禹秀五处产业的纸条,递给顺天府的衙役。

    “尸体我们帮忙搬运,还要请各位帮忙寻一下,这几处宅子,哪处有异常。还有,要特别留意种有竹子的宅院。”

    这几处宅院,分别位于京城东、西、南三个方位,相互离得不近,若只靠他们三人,一处一处寻,只怕要跑一天。

    几个衙役一听,还有这好事呢。搬尸这种晦气的事,还有人争着做,满口应着便去寻去。

    施净极不情愿地帮着杜家两个家丁抬着,一脸幽怨地看着并排的赵令询。

    “为什么,他不用抬?”

    沈青黛见矛头指向自己,忙把脸别到一边,假装没听见。

    赵令询答非所问:“咱们抬,可以避免浪费时间,这是最快的办法。而且第一时间去杜家,正好可以查看众人的反应。”

    杜家就在翠云湖西边,很快便到了。

    众人抬着杜禹秀的尸身放到正厅,才刚放下,就见杜大夫人冲了出来。

    她看着浑身发肿,还在滴水的杜禹秀,眼前一黑,险些没站住。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的尸身放到水里?人都死了,为何还是不放过他呢?”

    她声音尖利,带着无尽的恨意,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朵。

    沈青黛于心不忍,站出来道:“二公子之前并未身故,只是假死,眼下却是真的……”

    杜大夫人眼睛像是凝固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她喃喃开口:“假死?禹秀他之前没死,现在死了?”

    杜禹华上前,用力扶住她:“夫人,你这几天休息不太好,先歇着吧,这里有我,我会操办好禹秀的丧事。”

    “几位大人,内子心绪不稳,我先送她回去,还请稍坐片刻。”

    杜大夫人许久都未从震惊中醒来,任由杜禹华牵着她回了内院。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沈青黛这才知道,为何杜夫人敢如此狂悖,不过是被爱着的那个,总是有恃无恐罢了。

    三人坐下等了片刻,没等到杜禹华,却见戴舒锦闻声而来。

    今日的戴舒锦,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神情萎靡,一脸失神,经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待看清厅内三人,她旋即施礼问好。

    “三位大人,听闻,你们找到了二表哥的尸身,可有此事?”

    沈青黛指着一旁道:“正是,就在那。”

    戴舒锦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杜禹秀,待走到他身边,她缓缓蹲下。

    沈青黛看着她想举起的手,不知不觉中又悄然放下。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沈青黛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纠葛。

    她肩膀微微动了几下,她哭了。

    许久,戴舒锦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慢慢起身。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内,像是谁也看不见一样,口内不停道:“都死了,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的,死了都干净……”

    杜禹华安顿好大夫人,急匆匆赶来。

    “几位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禹秀他怎么又死了?”

    赵令询语气淡然,不带一丝感情:“杜二公子,之前是假死。当初尸身消失,或许是他和假凶手早就商定好的。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死了。”

    杜禹华脸色难看,低头沉默许久,才抬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从小到大,他想要的就是声名远扬,现今他已功成名就,何况他已经决定封笔,为何又要假死呢?”

    对啊,梦柳公子为何要假死呢?他没有理由啊!

    沈青黛像是灵台被点,一下神识清明。

    沈青黛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这两日府内可有什么异常?”

    杜禹华想了想,才道:“并无异常。只是,昨日舒钧的病犯了,舒锦不放心,请了郎中来瞧。”

    赵令询眉头蹙起,这帮人,让他们盯着有无人进出,他们只盯着出的,却没人留意进的。

    沈青黛接道:“郎中?是一贯用的郎中吗?”

    杜禹华点头:“没错,这些年,都是刘郎中帮着舒锦一起来诊治。你们不知,舒锦她常年与舒钧相伴,久病成良医,也懂些医治之法。”

    沈青黛想了想:“能否劳烦管家带我们去一趟表小姐的院子。”

    杜禹华一愣,虽不知他们这是何意,依旧点头答应。

    他们来杜家数次,这是第一次踏足戴舒锦的院子,还未进院,便闻到花香中混合着一股药香。

    戴舒锦正坐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双目失神。

    戴舒钧就坐在她的身侧,静静地陪着她,正像小时候那样,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听到动静,戴舒钧缓缓转头,冷漠的目光扫过三人后,艰难站起。

    “你们来此做什么?姐姐这两日休息得不好,若无要紧之事,还请大人改日再来吧。”

    他淡漠中带着坚决,沈青黛一时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赵令询长腿一迈,站在戴舒钧面前:“中亭司问话,任何人不得阻拦。”

    “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廊下的戴舒锦幽幽开口。

    赵令询也不客气,直接问道:“昨日,你们都在何处?”

    施净一脸不解,杜禹华方才分明说过,他们请了郎中来瞧病,为何赵令询还要问。

    戴舒锦软绵绵道:“昨日,小弟身体不适,请了郎中来医治。”

    赵令询不动声色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令弟的病,你也能医治,既然你能医治,为何还要请郎中?”

    戴舒钧一脸不耐:“姐姐这两日身体不适,我虽病得突然,但不想姐姐劳累,有什么问题吗?”

    见他们不信,戴舒钧便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叫院内的下人们过来,一问便知。”

    赵令询果真把院内的丫鬟小厮召到厅前,一一询问后发现,当日的确只有郎中进出。

    待问到最后一个丫鬟,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细节,当日郎中过来替表公子看病,竟忘记带了一味药,曾出府回药铺取药后,再次返回杜宅。

    三人还未从细节中品过味来,就听一声闷响,戴舒锦从美人靠上倒了下来。

    戴舒钧转身便想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

    “姐姐已经病了数日,各位大人,改日再来吧。”

    说完,他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走到廊下,抱起戴舒锦就走。

    他们已经下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三人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待下去。

    临走之前,沈青黛找到最后那名丫鬟,轻声问道:“昨日郎中回去取药,用了多久?”

    小丫鬟一脸天真,眨着眼想了想道:“约摸一个时辰,当日郎中也感染了风寒,走得要慢一些。”

    沈青黛双眸幽深:“你怎么知道郎中感染了风寒?”

    小丫鬟回道:“郎中一过来,表公子就说郎中感染了风寒,让我们离得远些,那个郎中还带了面罩呢。”

    三人相互递了个眼神,这名郎中,很有嫌疑。

    不知会不会与梦柳公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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