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8)

    亥时,执磊到达城西刘记点心铺,发现里头只有一人。

    昏黄的烛光下,苏梓随掩面而泣。

    执磊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苏梓随身边,愣怔地喊道:“公主?”

    苏梓随抬起脸,眼睛哭得像颗桃子。

    “没了,都没了……”她边抽噎边说,“苏伯没了,方孝明也死了。还有潜州的人,他们都……”

    “都怎么了?”执磊着急问,“我从潜州离开的时候他们还都好好的!”

    “没有用的,都没有用了。他们不听我的话,潜州收不回来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啜泣声声声入耳,执磊心揪般地疼,他半蹲在苏梓随面前,仰头连忙解释:“公主,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方孝明没有死!他还活着!还有潜州的人,他……他们,我定会让他们重新为公主俯首帖耳!”

    “公主你先在这儿等我!”说着执磊起身欲走,苏梓随拉住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弱弱地说:“你别走。陪陪我。”

    听到苏梓随的话,执磊胸腔内那颗坚固的石头软得一塌糊涂。

    他重新蹲下来,笨拙地抬手,用自己的衣袖为苏梓随擦去眼泪。

    “公主,我会保护你,永远站在你这边,无论发生什么。”

    苏梓随吸着鼻子问:“你刚刚说方孝明他,没有死?”

    “他一早便猜到若高嬛坐上太后之位定会派沈天铲灭随人,所以在沈家军动手前借假死逃出州府。现在我估计,他肯定逃至西边,去找他七十岁母亲了。如果公主需要,我现在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

    “执磊,你到底,是谁的人?”苏梓随若有若无地问。

    执磊半跪在苏梓随面前,俯身:“执磊是公主的人。”

    苏梓随抽出他腰间的剑,站起身,将剑架在对方脖子上,锋利地说:“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效忠魏燎的。”

    “公主?”执磊仰起头,眼里带着不可思议。

    “既是我的人,就不要骗我。”

    执磊垂头苦笑,他以为这件事自己可以隐藏到死的。

    “在我七岁那年,瑞昭王将我从仇家手中救下,供我吃穿,派人教我习武,又为我死去的双亲报仇。他是我的恩人,我不得不,听命于他。”

    苏梓随冷笑:“所以,从黛山里救下你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为他做事?”

    “主子把我安排在公主身边是为了护……”

    不等执磊说完,利剑就无情地刺入了他的左肩,苏梓随脸上泪痕未干,话语哽咽。

    “苏伯的死,你,有没有参与?”

    执磊握住苏梓随手中的剑,抱歉地笑了笑:“公主,执磊没能保下苏伯……嗬……”随后用力将剑刃更深地没入自己的肩膀。

    苏梓随松开手中的剑站起来,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离开了铺子。

    “滚。”

    *

    翌日正午时分,潜州城武道场上,一场比武正在上演。

    沈诺春和陆知南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从清晨到傍晚,双方交战不下一百回合,日头西落之时,二人手里的兵器还在相接。

    “陆知南,你胜不过我!”沈诺春墨发高束,剑眉星目,嘴角挂着势在必得的笑。

    陆知南看似已筋疲力尽,在对方面前呼吸粗重急促,交手所用气力愈发减小,实则是在等待时机。

    果不其然,沈诺春以为陆知南已穷途末路,挥起手中的长戟向对方扫去。

    陆知南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仰身倒后,在快要落地之际飞速翻身,双腿缠住沈诺春的长戟,一个回旋闪到对方身后,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歪头轻笑:“你输了。”

    爽朗仍带些清稚的笑声响彻武道场,沈诺春转身后退一步,抱手作揖,朝陆知南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请道:“宴席已在万宾楼摆好,还望陆兄赏脸。”

    陆知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后,指着苏梓随台下的方向说道:“沈诺春,我姐她想认识你,不如趁这个机会,你两谈谈?”

    沈诺春朝台下看去,风吹动发丝,台下的小娘子粉面含春,笑靥如花,世间所有的光芒仿佛就集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里。

    一时间,不知是天地鸣了雷,还是沈诺春心跳不对劲。

    *

    万宾楼雅间内,沈诺春换了一身衣服,玉带蓝袍,端得是一副俊郎贵家小公子模样。

    苏梓随合膝跪坐于沈诺春对面,面前是美味佳肴,散发着喷香的味道,苏梓随忍着肚里的馋虫作祟,面带微笑等着对方先开口。

    “我平日和军中那些汉子生活惯了,自来对繁文缛节是不屑一顾,苏小娘子不必拘谨。”

    沈诺春声音低沉,虽有些童稚未脱,但中气十足,挠人得很,魏燎那老是吊着半口气的病弱气息完全不能比。

    苏梓随淡然一笑,拿起筷子低头夹菜,当真若无旁人地吃起饭来。

    从早上到现在这是苏梓随的第一餐饭,她确实饿坏了,越吃越迅疾。

    沈诺春象征性地拨弄了几下眼前的饭菜,目光便一直落在苏梓随身上,没转开过。

    “早就从陆兄口中听闻,苏小娘子抱负远大,仅用三年时间,就让势力遍布魏朝,我沈诺春佩服!”说完沈诺春朝苏梓随抱手作了一礼。

    苏梓随谦虚道:“陆知南那小子惯喜欢把事情夸大了说,我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作为魏朝一份子想尽力为皇上做点事罢了。”

    沈诺春轻笑:“随国公主竟还想着为魏帝做事,苏小娘子这是在同我说笑吗?”

    凌冽的杀气在苏梓随眼中一闪而过,她抬起头装傻问道:“沈将军这是什么话?”

    “苏小娘子能喝酒吗?”

    苏梓随点头。

    沈诺春唤来侍从,打开了万宾楼里最好的宜香花酿摆于桌前。

    沈诺春扬起手中的杯盏,豪迈地说道:“你今日若胜了我,我便将潜州布防图交于小娘子你手上!”

    “当真?”苏梓随胜券在握地淡笑。

    “我沈诺春一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诺春将杯中花酿一饮而尽,苏梓随跟着他的步调也一盏一盏地空杯。

    宜香花酿入口温润,却实在是烈酒。因着它是将宜香花露与烧酒相融,反复酿酵加工,直至花香化去烧酒的烈性。口感虽润,但醉人本领不容小觑。

    转眼之间三坛酒已空,沈诺春和苏梓随两个人的脸都红得不像话。

    沈诺春眼前已经开始冒星星,摇头清醒时只觉天旋地转,颇有大厦将倾之势。

    苏梓随捧着肚子打了个隔,随后捂着嘴巴,看着倒在地上的沈诺春自言自语地笑道:“要不是刚开始吃多了点,我现在还能喝一坛,你信不信!”

    沈诺春撑手从地上爬坐起来,眼神涣散,傻憨憨地向苏梓随树了一个大拇指:“随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我沈诺春甘拜下风!”

    苏梓随强笑,现在她想杀了陆知南那个口不把风的小子的心的有了。

    “潜州城防图我一定会给你带来!明日我们再见面吧!”

    沈诺春醉醺醺地倒下,再没爬起来,苏梓随摇摇晃晃站起来,抬腿踹了踹脚边昏厥的人,没反应。

    苏梓随捂脸仰天:“又是一个菜鸡。”

    哗——

    一盆冷水扑脸而下,沈诺春惊醒,像炸死的负鼠立马坐立起来。

    头眼昏花,他揉着太阳穴缓了好一会才渐渐看清面前的人,忽然笑了出来。

    “苏小娘子长得真好看……”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银盆直扣头顶,沈诺春连头带盆一起抱在手臂间,面容痛苦。

    “好痛!”

    苏梓随全然没了刚进雅间时的矜持,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在地上,手撑着地,脑袋歪向一边,不耐烦地看着沈诺春:“喂,清醒了吧,清醒了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觉得你爷爷沈天这个人怎么样?”

    “我爷爷?”沈诺春取下银盆,揉着脑袋不明所以,“问这干嘛?”

    “不回答就算了。”苏梓随已全然没了耐心,她现在胸口闷堵,身体在不断发热,烦躁得很,“你既输了我,那就记得履行承诺。明日酉时三刻,东集市我等你。”

    “小娘子!”见苏梓随要走,沈诺春赶紧爬起来追上去想挽留,没想到苏梓随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他猛然停住,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朝前倒去。

    苏梓随伸手,一根食指支撑住了沈诺春整个人的重量。她晕红着脸,不爽地警告对方:“沈诺春,我比你年长,小娘子这个称呼对我实在是太不礼貌。”

    “以后还是喊我苏姐姐吧,沈诺春弟弟。”苏梓随手腕用力,沈诺春就像钟摆一样重重朝后倒去。

    他跌在地上,晕晕乎乎地看着苏梓随离去,嘴巴里还在咀嚼着她那最后一句话。

    “弟弟?”沈诺春勾笑,“我可是比较喜欢别人喊我哥哥的。”

    “啊!头好疼!”一从雅间里走出来,苏梓随眼前就飞起了数不清的萤火虫,她扶着额头刚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出的魏燎。

    依旧是一袭淡蓝衣衫,像晴朗无云的天空。

    苏梓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视若无睹地从魏燎身边走过,身旁的人停住脚步,拉住了苏梓随的手。

    “你喝酒了?”

    不是幻觉。

    苏梓随厌恶地甩开魏燎的手,没好气地说了一个字:“滚。”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魏燎在苏梓随身后打横抱起了她,“我带你回客栈。”

    “滚开,滚开啊!”苏梓随在魏燎怀里闹,由于魏燎身子虚,他没有苏梓随那么大的力气,只好收紧手臂,尽管身子在摇摇欲坠,但说什么也不允许苏梓随逃脱。

    “苏建业的死和执磊无关,是高嬛的人。”怀中人挣扎渐弱,“苏梓随,你太累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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