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醒了，沈庭雪拿着衣物坐到床头，一副要亲自伺候的架势，他眉眼淡然，以一种闲聊的语气说道：“我家霜娘不同于京中养在闺阁里的那些小娘子，她长在乡野，学在江湖，所以性子简单认死理，在她的观念里断是没有与众多后院女娘争一个夫君的道理。我知世子身份尊贵，院里不可能只有她一人，往后我只希望世子能善待我家霜娘。”
他甩开折叠好的里衣，落下话：“将来世子若厌弃了，只管与我沈庭雪说一声，和离书一立，她依旧是沈府的掌上明珠。”
“我自己来便好。”李微钰将汗湿的墨发拢到后背，接过里衣落下幔帐，他虚弱温和的嗓音同时也隔着幔帐传出来：“沈兄长言重了。”
李微钰喘着气，停顿了一瞬：“我父王一生挚爱阿娘，未纳一妾，子当如父......”
他这句极轻又满含悲伤的话语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幔帐内安静了许久，久到窗柩又落起了雪，风呼呼刮进来，卷着湿冷的雪片飞进里屋。
寒意突袭而来，炭盆银灰四散，点点火光仿佛失去了支撑，缓缓熄灭，失去温度。
“咳咳——”
李微钰陡然先开幔帐，他靠在床榻边，凌乱的湿发贴在如冰雪般的面颊，一边咳嗽一边大口揪着胸口的部位剧烈咳嗽。
柳弱见状不妙，赶紧去将通风的窗户口关严实，又返回去扶着人，他眉头深锁：“你这病秧子快别逞强了躺回去吧，待会让人来将屋内的炭盆重新点起来，看来我还是得先开几贴药把你这亏空的身体先调理调理。”
柳弱说着便去写方子，不料余扇忽然蹦了出来，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柳弱眼睛唰地正大。
半响后，他搁了笔：“在哪里？立刻带我去看看！”
遂二人同去。
屋内静下来。
不多时通伯便领着人将新的炭盆端进来，沈庭雪不欲多留，他拿出沈宛霜让他转交的信递给通伯，顺道解释：“霜娘很喜欢世子赠的玉符，她这回了一封信托我代为转交，世子若想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让通伯帮你念念便是。”
沈庭雪将蜜蜡封口的浆纸信封递给了通伯，拱手告了礼便转身离开了。
“沈郎君且慢，此番实在感谢您带来的神医，让老奴送您出府罢。”通伯收好信追出去。
“留步。”沈庭雪头也不回，摆摆手阔步离开了。
通伯只得折返回屋里，一边拿干巾子替李微钰擦干头发，一边开口：“沈郎君真是有心了，这未来世子妃也惦念着您，天好的日子在后边呢，世子往后可莫要说那些丧气的话了。”
李微钰怔然，而后只是向通伯要回了那封信。
另一边，柳弱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一入冬，那李微钰的腿就总是疼，气温是其一，而面前这株合榕木棉，便是其二。
合榕木棉，能开一年一季的合榕花，合榕花极艳，表面附着一层雪白的绒霜，花蕊可入药，能缓寒毒入体之症，但表层绒霜具有软化筋骨的副作用。
据医书记载，许多民间大夫都通晓合榕花和绒霜的作用，但从不敢轻易使用，光是去除那一层绒霜，便要耗费许多心力。
这些绒霜粉末顺着空气被风带到王府各处，李微钰又几乎日日待在王府，吸入的绒霜粉末可想而知有多少。
想当年李微钰也算一个骁勇善战，文武双全的王侯之子，如今被这绒霜经年累月的腐蚀筋骨，就算是那双腿站得起来了，那也舞不动刀剑，上不了马背，可谓手无缚鸡之力。
柳弱啧啧两声：“这合榕木棉看树干的粗壮程度，应该树龄不长，估摸着也就几年时间，与那位世子受伤，幽居王府的日子差不大离，看来这栽树之人懂点门道，且不安好心呐。”
余扇也惊讶不已，在王府里头瞧见这颗合榕木棉，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柳弱看着他，问：“知道合榕木棉的人应该不多，你是怎么知晓的？”
余扇道：“有一次被仇家追杀时我曾避到一个村子里，那时候正值严冬，村子里到处都是这种树，村民们冒着冷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拿着火把一棵一棵烧过去，问了他们村子里的赤脚老医，才知道了这绒霜的厉害。”
“你说这合榕木棉是宫里头哪一位主子送的？”柳弱兴趣盎然。
余扇眉眼稍往下压，低笑不语，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他展开手臂，提起轻功便飞到树稍顶部折了一枝合榕花，落地后迅速将花枝抛至后院的水缸中，运起内力一震，缸中顿时水波翻涌，荡起一圈圈的波纹，直到最后归于平静，水的颜色已变得微微浊白。
他拿起水缸里的那枝合榕花甩干净水，递给柳弱：“上面的绒霜已经处理干净了，你开方子时给世子加点喝了会呕吐的药材，但别太伤身，等复诊时便说那药方子与院中种的合榕木棉散发出来的花香药性冲突，需要砍去那棵树，到时候赠树之人自然会跳出来反对的。”
柳弱不得不佩服这个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有点心机的浪荡子，他噫了一声，撇嘴道：“会武功就是好，内力一震那绒霜就都被震落到水中了。”
这株合榕花可以晒干了捣杵成药粉，保存起来，那他原本开出的药方子中的那一味春露就用不上了。
合榕花的功效要比春露好得多。
柳弱很是眼馋地望着那棵合榕木棉，朝余扇眨眨眼，眼神里流露出明晃晃的贪婪：“要不干脆直接将这棵合榕木棉偷走算了，你到时就帮我把所有的合榕花和绒霜都收集起来，这两样可都是好药材。”
特别是绒霜，一味绝对阴狠的毒药啊，从骨子里腐坏武者根基，堪称打击报复的好手段。
“你连王府的墙都翻不过去，还想从王府里偷树。”余扇一拽过他：“走吧，柳大神医。”
回沈府路上，余扇冷不丁问了柳弱一句话：“绒霜可能解？”
柳弱沉默良久，怀疑道：“据我所知，合榕木棉只自然生长在突云部落的地界内，除了内族人，几乎无人知晓绒霜一毒，你所说的那个村子，这么存在吗？”
他记得突云部落有一位长老说过，绒霜的毒性只毁筋骨，不伤性命，而筋骨则是练武之人的根基，这根基坏了，除非断肢重生，否则绝无恢复的可能。
余扇耸肩，摇着却梦扇，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存不存在重要吗？反正我又没去过突云部落，我哪知道哪些玩意。唉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以世子的身份，恐怕做个富贵闲人才能保住性命。”
那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也正是此，毕竟一位富贵闲人，比一位文武双全又受百姓敬仰的少年王侯，更好拿捏控制。
一个国家，只敬王而不畏皇，是为帝者之大忌。
都说皇家无亲情，那位太子殿下对世子事事上心，关切爱护，这其中有几分真假，又有几分是故意做给朝臣和天下人看的，谁能知晓呢。
沈府亭苑。
“嬣娘，这绣线打结了，帮我理理。”
石桌上放着一个竹篮子，上面打了许多团络子绕丝，还有各色绣线，沈宛霜专心给手上的团扇骨架打样。
日中天气稍暖，沈宛霜连披风都未系，只穿了件靛青色的短袄，里面是一套同色系的襦裙，简单素雅，低眉垂首娇柔婉约，尽显好容颜。
何素嬣用络子帮她把丝线理通，打趣她道：“霜姐姐你这团扇上打的鸾鸟简样真像是只乌鸦。”
她说着便掩唇咯咯笑了起来，开怀的笑容和身上的姜黄织锦绣裙将她衬得愈发娇俏，那股轻松自在的惬意对何素嬣来说是头一次。
上唐的小娘子出嫁时都要行却扇礼，这遮面所用的却扇又多是女子亲手缝制的，却扇精美也就代表了新嫁娘心灵手巧，越是能得夫家喜欢。
何素嬣就整日被拘在府里做这些无聊的针线女红，也就今日她缠了阿娘许久，才得了这一个来沈府找沈宛霜玩的机会。
她非常开心，围绕着沈宛霜问东问西的，尤其是对京都以外的地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
“霜姐姐，北边草原上的女子真的能打一头属于自己的狼吗？她们马术是不是都特别厉害？”
沈宛霜幽怨地瞪了她一下：“这我哪能知晓，我又没到过北边。”
何素嬣：“那你还没回来之前都在哪里生活呀？”
沈宛霜手一顿，随即嘴角上扬，半开玩笑道：“除了北边哪里都去，反正居无定所的。”
“啊……霜姐姐你以前一定吃了很多苦。”，
何素嬣白白的脸蛋立时皱住了，她满脸心疼和愧疚，上前握住沈宛霜的手：“霜姐姐，我阿耶是云麾将军，他很是厉害，以后谁要是再敢来欺负你，那我就去和阿耶告状，让他帮你修理那些坏蛋！”
沈宛霜眼眸灵秀，真诚道：“好，谢谢嬣娘，以后你若是被欺负了，也可来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们。”
何素嬣惊恐地瞪大眼，提起一口气：“霜姐姐你还会杀……杀人呀？”
沈宛霜故意拖长语气：“我嘛——当然不会啦，吓你的哈哈。”
“呼——”何素嬣重重哼了一声，不过也松了气，她拍拍受惊过度的胸口：“你可吓坏我了，你都不知道我最害怕血了，年幼时我阿耶上战场杀敌，带了一身血回来，害我做了整整半月的噩梦，总是惊厥。”
“看你平时胆子挺大的啊，怎么连血都怕。”
何素嬣气呼呼地说：“我那是为了与黄世滢斗气呢，她以前老笑话我不像武官之女，后来我就总是气她，她又来嘲我粗鄙，她那人真的是很讨厌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