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茶馆门口的松树上落了雪,枝繁叶茂的树干任由风霜摧折,那些墨绿的松针上是一层细密的白霜。

    “原来舒姨推荐了你过来。”周屿行的声音很凉,没什么起伏。

    他侧身为倪清拉开车门,视线正落在倪清耳垂的那只耳坠上,透亮温润的白玉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舒季是我的老师,她今天有事情所以就派了我过来。”倪清微微颔首,随着程颖的脚步进了茶馆。

    几个服务员搬了山茶花走在长廊里,从她身旁擦身而过,今天的风很大,那些卷翘的花瓣边缘都被吹得变了形状。

    倪清想起那天宋璇与她说每位客人都可以领一束山茶花。

    看来这家茶馆到底是高消费的地方,不然每天免费山茶花都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流水。

    “这边,”服务生伸手引着倪清到了会客室,帮她拉开门,“这次拍摄老板很重视,还临时搭了一个布景棚,倪小姐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与我们提,我们都会尽力满足。”

    倪清的视线落在服务生讨好的笑脸上,于是试探性地点点头。

    会客室内再无其他人,她的视线落在正中间的仿制电子火炉上,那簇暗红的火苗明明灭灭。

    晕车带来的轻微眩晕感让她有些想吐,于是抬手轻轻拉开窗户,那些风就顺着那条缝隙吹进来。

    她垂眸,看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才发觉自己的黑眼圈那样明显。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拍摄,然后离开这里。

    和周屿行的见面,她总是局促不安。

    那份青涩又炙热的情感经过了六年风雪或许早就所剩无几,她自己都忘了那时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想来周屿行也忘得干净。

    只是那些被污蔑的记忆并不会从她脑海里消失。

    她知道,她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些阴影。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倪清抬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周屿行侧身,为进来的模特让出路。

    倪清于是站起身,同模特对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她翻看过茶馆的宣传单,了解到他的拍摄需求,于是把平板上的布景图展示给周屿行看。

    她预计看过这个图,程颖去布景,樊乐泽为模特化妆,她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次本来就不应该有的相遇。

    微凉的温度靠近,倪清的视线微移,周屿行靠过来,不过和她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他很高,为了看清平板上的内容低下头。

    他们间的距离算不上太近,只是倪清侧目时会看见他的鼻梁,笔直又锋利的线。

    周先生,其实我可以把平板给你,你可以慢慢看。倪清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然后轻轻移开了一些距离。

    修长的手指落在屏幕上,倪清的视线也转向平板的图纸上。

    “店里目前没有墨绿的幕布,这里可以改成其他颜色吗?”周屿行的手指点了点那片墨绿的窗前背景,礼貌地询问着。

    “没关系,我带了道具过来。”倪清接过了他的话题,“如果对这次的拍摄理念没有其他意见,我们现在就可以拍摄。”

    周屿行垂眸,看到倪清脖颈上的素银项链,细细的一条,缠绕在她脆弱的锁骨上。

    他送她的那些东西,好像早就不见踪影。

    “好。”周屿行应声,示意倪清继续接下来的拍摄工作。

    虽然约定今天为最后期限,但他也没有急切到今天一定要看到成片。

    服务生拿了新的山茶花过来,见到周屿行后问了句“老板好”。

    “这位摄影师是倪清?”莫昕欣眼里都是好奇的光芒,“我记得我们家阿漓的第一套出圈写真就是她拍的,老板你好厉害,竟然能请到她。”

    “请她是件很难的事吗?”周屿行试探地问出口,接过她手中的那束山茶花。

    他半跪着在茶几前,换下昨天那束早就枯萎的白山茶,那些微凉的水从花枝上滴下,落在他的骨节上,他轻轻用手拂去。

    “倒也不是难请,只是她似乎并不想和陌生人接触。听说她大学打了一场官司把造谣者送进去了,但是当时那件事情很复杂,挺多喜欢自诩深情的人纷纷破防,下场来攻击她。不过这些也是我们这些粉丝道听途说,真真假假。”莫昕欣的脸上是意犹未尽的八卦。

    反正自家老板看起来和那位摄影师也不熟,她说些道听途说的传言也不影响什么。

    周屿行没再说话,抬眼看到二楼她的背影。

    “听说她原来是江大法律系的,我有一位学长和她一起参加过辩论,据说很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转行当了摄影师。”莫昕欣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窗前的那个塑料花瓶被吹落在地,落地的声音让莫昕欣一惊。

    周屿行抬头,看到那扇窗户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窗帘,他才发觉今年的冬天竟然这样冷。

    “状态可以再放松一点,不需要刻意把展示重点放在茶点上。”倪清的视线从镜头里移开,看着举动有些僵硬的知棠,“不必紧张,我们慢慢拍。”

    “倪摄,果茶和甜点。”程颖拿着刚到的外卖上前,“我先给分给周围的工作人员。”

    倪清点点头,然后拿出桃清茶递给知棠,“我之前有看过你的影集,很漂亮,江南那一组我最喜欢。”

    知棠用了些力气把吸管插进果茶里,听到倪清的话微微愣了下神,她没想到,倪清也会看她的影集。

    她以为像她这样大有名气的摄影师,不会特意去看这种小网红模特的照片。

    “江南那一组是新换的摄影师,我也很喜欢。”知棠甜甜的笑了,刚才的紧张也有所缓解。“我有关注你的微博,我很喜欢你的摄影作品。原本周老板邀请我当模特,我当时第一感觉就想着总不会是你,结果真的是。”

    倪清喝了一口柠檬茶,“就当我是普通的姐摄就好,我没那么严格的。”

    “但是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很开心,感觉明星摄影师还是有保障一些。”知棠拿起手机拍了拍自己的正脸,“我之前跟了一个摄影团,算是小有名气,钱都交了,最后鸽了我们,仅有的一本影集也像诈骗一样。”

    “我们倪摄自然强过那些小摄影。”程颖拿了一个暖手宝给知棠,后者有些惊喜地接过。

    “百闻不如一见,倪摄真的很温柔。”知棠把暖手宝握在手里,“不知道那个骗子摄影什么样了,李初安好久不更新微博。”

    程颖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她试探地看向倪清,才发现她依旧神色淡淡好像早就忘了这个人。

    “继续拍摄吧。”倪清从沙发上起身,拿着照相机再次进入工作状态。

    后续的拍摄很顺利,知棠本就是清秀典雅的美女形象,和茶馆的宣传适配度很高。

    程颖从倪清的手里接过相机,大概看了一眼相机里的照片,随后扯起嘴角笑了,“好好好,跟着倪摄有饭吃,临时准备的影集都是这个水平,我真抱了一个铁大腿。”

    当年倪清处在众矢之的的境地,她自己也不想申诉,任由那些人对她肆无忌惮地辱骂评价,直到后面她回了一趟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来后就起诉了那些造谣的人。

    她胜诉了,为很多同样处于谣言黑暗里的人照亮了一条路。直到现在倪清还会为很多被造谣无法申诉的人提供免费法律顾问。

    她也庆幸,这么多年她一直陪在她身边,也算苦尽甘来。

    倪清看着平板上同步的照片出神,直到屋子里再没其他人,她抬眼时才发现大家都到楼下了。

    “乖乖,今天拍摄怎么样?”舒季笑着搂住倪清的肩,看着她平板上的那些照片,用手指滑动了好几张欣赏,“感觉和你以往的摄影风格不太一样。”

    “是吗?”倪清的视线也落在那些温柔明亮的光影上,看着模特手里拿着的那些茶花愣了神。

    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摄影风格。

    倪清弯腰把刚才没收拾干净的那些花瓣捡起,雪纺衬衫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上移。

    “嗯,你没成为我的学生之前的摄影都很有生命力,偏向于动态的画面感,这几年则比较重质感,”舒季也弯腰帮倪清收拾着地面的那些碎叶子,“今天还要多谢我的乖乖学生,不然爽约真有损我大摄影师的名誉。”

    倪清淡淡笑了,“子烨今天的表演还顺利吗?”

    “当然,我的儿子自然出色。”舒季定睛看着倪清纤细的手腕,“你总戴的那个紫水晶手链呢。”

    倪清愣了下神,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拉下自己的袖子,“老师对我的观察还真仔细。”

    “那是自然,这六年每次与我见面我都记着,那上面的水晶真亮,每次都能吸引我的视线。”

    舒季抬手,把倪清头发上的那片叶子摘下来。

    “我请舒姨吃饭。”周屿行站在门口,跟在他身后的服务生就拿着打扫的工具进了房间。

    “哪里的话,不用了,我刚参加过子烨的钢琴表演,吃过饭了。”舒季摆摆手,视线落在倪清身上,询问倪清的意思。

    她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

    “后续的成片我会发给老师,周老板后续可以和老师对接。”倪清眉眼里都是对这场饭局的抗拒,舒季会了意。

    “有机会再和屿行一起吃饭,今天我们都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家。”舒季的脸上露出了疲惫。

    “那我送舒姨回家。”两个人拒绝得彻底,周屿行也不好再做邀请。

    倪清的晕车舒季也有了解,所以她没有和周屿行说太多话。

    舒季比她先下车,关车门的时候还提醒周屿行一定要把倪清安全送回家。

    车上很安静,倪清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周屿行的侧脸在光影交叠里,霓虹灯光在他脸上变换,他的表情淡漠又疏离。

    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车内的空调温度不高,倪清的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静静地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

    车子停下,倪清想要伸手摁在开关处,车门从外面打开。

    晚上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倪清抬眼望去,才发现这场雪下得很大,单行道上早已放了禁止通行的路牌。

    城北本就发展缓慢,道路停修大概要花很多天。

    她大概想了一下周屿行回去的路线,可能只能走摄影室后的那条小路。

    她回头,才发现周屿行正站在车门口看着她。

    他们的视线对上,周屿行无奈地笑了笑,“我对城北的路不太熟。”

    这场雪越来越大,周屿行的肩上早就落满了雪,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是独立于其间仅有的一点黑。

    “先进来避避雪,我画一条路线图给你。”倪清推开门,还是先和他说了话。

    她还是待人有礼,只是不再抱有期待。

    雪夜告别,她还是江城小有名气的孤僻摄影师,周屿行仍是瑞士归来的商业精英。

    他们的人生轨迹短暂相交后错开,然后再也没有见面。

    ——那是不可能的。

    七月从房间里冲出来,嗅了嗅倪清的衣袖,然后直挺挺地冲向周屿行,把他扑倒在雪地里。

    周屿行的外套上都是雪,七月趴在他身上,不停地□□他的脸。

    倪清伸手去拉七月,却也那些未化的冰路面弄的脚下一滑,然后不受控制得倒在雪地里。

    她抚了抚脸上的那些污雪,转头看到七月在周屿行身上蹭着。

    “这是,”周屿行的头顶都是脏污的雪,却还是调侃地扯了扯嘴角,“你给我的重逢礼?”

    倪清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

    原来,他还记得。

    她一直以为,人生大概三万天,他们间的那几十天,于他本来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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