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珂没有答话,抿着唇有些出神地思考着。彭特予也没有打断她,平静地转回视线,看向前方仿若无垠的浩瀚沙漠。
他永远这样从容淡定,仿佛世间一切事物都无法在彭特予心上掀起任何波澜。
然而不过多久,前方跟随阿伊的队伍中走出一位僧侣。他先同彭特予和阿兰珂分别行礼,随后便附耳过去与彭特予低语。
彭特予先是讶然地略一抬眉,接着便笑了起来:“难为阿伊大人病里还在挂念殿下,不过殿下行事一贯如此,即便我身为维西尔,但也无法左右殿下的决断。”
僧侣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用那双冷厉的眼眸紧盯着彭特予:“你身为维西尔,却隐瞒殿下行程。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当得起?”
“此去底比斯不到百里,就在法老治下,”彭特予嗓音依旧不紧不慢,露在外的一双眼瞳似乎还含着点微末的促狭笑意,“纳克特敏和玛伊随行左右,又有精兵为殿下护卫,如若出事,恐怕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彭特予素来能以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人的话堵回,而那僧侣就是显然如此。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被气得泛红,酝酿了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反驳字眼,许久后才恨恨道:“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言语没有引起彭特予丝毫的动容,青年依然平和地微笑:“您是阿伊阁下的人,想来比我更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如果殿下一行当真出了差池,您第一个活不了。”
僧侣说不过彭特予,悻悻地一甩衣袖离开了。而彭特予的笑容也在僧侣转身后便隐匿不见,视线淡然地仿佛在看待一具尸体。
“老师,他们是不是在路上设置了埋伏,”阿兰珂自然注意到彭特予神情之间的变化,等待那僧侣走远才开口询问,“否则也没有必要向您说这样没有头尾的话。”
彭特予没有回答,转而道:“不用去管,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胸有成竹,阿兰珂也不好再继续问。她抬起手将先前滑落的斗篷重新拉起,盖住自己的面容,单手持缰,眯眼看向前路。
队伍已经走到沙漠尽头,辉煌的卢克索神庙正在前方位置。狮身羊首像分列两边,沐浴着阳光,居高临下俯瞰着通行于此的人。
往日热闹喧哗的卢克索神庙此刻是一反常态的寂静,耳边只能听见拂面而来的风声以及马蹄踩踏上石板地面的声响。所身处的回城队伍也没有了交谈议论的声音,所有人都缄默地往前行进。
眼前并没有出现发生□□的迹象,这本该是一个好消息,但阿兰珂放心不下,紧蹙起眉,警惕地环视四周。
不过多久,一队僧侣便自神殿侧门快步走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不会说话,交谈都通过手势比划。大意说底比斯暴动,埃赫那顿正在派军镇压,城内很是混乱。不过乱民不敢闯入神庙,他们现在可以留在神庙,等待平乱后再返回底比斯。
既然已经安排周全,众人也并无异议,就连阿伊和梅丽穆达也同意了在神庙过夜,待到事态平息再行离开。
目送众人的马匹和骆驼被僧侣牵走安置,一切井然有序,阿兰珂心中的疑虑却更被放大。
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总觉得神庙内和谐得有些古怪。
似乎是看出了阿兰珂的不信任,为她引路的僧侣放慢脚步,抬手向她比划道:“这些都是殿下安排的,嘱咐我们在这里等候。你们是贵客,不能让乱民随意冲撞。”
阿兰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少也接受了这个说法,稍稍放松了些,但并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她看向四周,每一尊神像前都供奉着新鲜的南方百合与睡莲,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露水,与过去别无二致。
紧接着向前,阿兰珂看到了图特摩斯三世法老生前为自己在卢克索神庙专门修建的神殿,其中正供奉着他的花岗岩塑像。
塑像的双目遥遥看向前方修建的方尖碑,任由阳光流经镀金的方尖碑最后反射到图特摩斯三世的塑像上,因此而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为阿兰珂引路的僧侣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我已经完成我的使命,请您在此稍候,殿下马上过来。”
阿兰珂心中疑惑更甚,于是伸手拦住僧侣:“请问殿下找我什么事?”
僧侣腼腆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人敢揣测殿下的心思,我只负责遵照殿下所说的话去做。”
既然从僧侣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阿兰珂不免严肃起来。
推开木质门叶,阿兰珂发现图特摩斯三世的塑像前正跪坐着一位身着白色祭司长袍的女性。
她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头戴华丽的阿特芙王冠。脸上描绘了精致的妆容,年纪已长,但岁月仁慈地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美貌如妙龄少女。
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伊涅菲尔回转过身,空洞的双眼看向阿兰珂走来的方向:“你来了。”
阿兰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仔细打量着伊涅菲尔,用鼻音闷闷地应了她的提问。
原因无它,伊涅菲尔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异乎寻常。
“你不用疑惑,”尽管双眼不能视物,伊涅菲尔的其他感官依旧足够灵敏。她摸索着身前的塑像自己站直了身体,平和地解释:“我的眼睛就是获得不老的代价。”
“您误会了,”阿兰珂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早前的疑惑解开了大半,颔首道,“我误以为是阿蒙霍特普殿下,多有冒犯。”
伊涅菲尔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不怪你。是我没有全然舍弃世俗的牵挂,要他们继续叫我殿下的。”
阿兰珂从善如流,主动引回自己此行的问题:“还不知殿下为何要在此等候。”
“昨夜赫弗恩拉前来拜访,同我说起了底比斯的事。”伊涅菲尔用她毫无神采的眼瞳凝视着阿兰珂,轻声说道,“水务图的事我也清楚,我是特意要见你的。”
“我?”阿兰珂讶然,“可是这件事您应该和我的老师——彭特予阁下商议,我对此一窍不通。”
伊涅菲尔却是摇摇头,打断了阿兰珂:“在此侍奉阿蒙多年,我见过许多人。他们希望通过我向阿蒙求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多得偿所愿,一些则贪念太过,自食恶果。”
“阿伊来找过我两次,”伊涅菲尔也不同阿兰珂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第一次,他向我拿了一味草药。第二次,他带走了一枚戒指。”
阿兰珂约莫能猜到,阿伊带走的就是那枚她和彭特予带回的,可以调动死士的戒指。但是她一时想不到阿伊从伊涅菲尔这里拿走一味草药是为了什么。
不过随着伊涅菲尔将一枚与阿兰珂所携带的金圣甲虫印几乎一模一样的亲印自腰间取出,她所有的疑问全部都得到了解答。
跟随在图特摩斯身边做了一段时间的书记员,阿兰珂对他也还算了解,以是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亲印上刻着的属于图特摩斯的王名圈。
图特摩斯暴毙的真相近在咫尺,伊涅菲尔的笑容反倒更深刻了些:“阿伊和我预料的一样聪明而富有野心,我开始很支持他。可惜我现在觉得赫弗恩拉要比他更机智,也更果断。”
她的话让阿兰珂迟疑起来,踟蹰着说:“所以,那草药是殿下您主动交出去的。”
伊涅菲尔快活地大笑起来:“你猜的很对。”
阿兰珂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是讶异于伊涅菲尔对人性命的淡薄,二是疑惑于她和阿伊的关系,竟然能让她出手谋害图特摩斯。
“草药本身并没有毒,”伊涅菲尔早已看穿了阿兰珂的所思所想,主动为她解释,“饮了酒之后就不一样了。”
阿兰珂忍不住看向伊涅菲尔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图特摩斯殿下是您的侄子,他好不容易可以与梅丽穆达殿下成婚。”
“他本来就和法老一样,是活不长的。”
伊涅菲尔敛起唇边的笑意,冷冷地说道:“我顺手帮了阿伊,阿伊也就应该给我一些回报。哪怕我已经离不开卢克索神庙,索要一些利息也还是做得到的。”
阿蒙霍特普三世当年为了利益而要将伊涅菲尔送去米坦尼联姻,她不愿接受被人支配的命运,选择成为了阿蒙神妻。
埃赫那顿说,多年过去,埃及在阿蒙霍特普三世治下强大非凡,鲜少再依靠联姻稳定局势。伊涅菲尔虽然也怨过恨过,但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外物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
伊涅菲尔始终记得自己的兄长为一己之私而夺去了她本该幸福自由的一生的仇恨,为复仇蛰伏半生,最后联合阿伊夺去了阿蒙霍特普三世心爱的儿子。
“但是——”
“但是,”伊涅菲尔接过话头,语气因为恢复了平静,“阿伊没有完成他的诺言,还让人抓住了把柄。我不想被这样一个蠢货连累,所以我现在选择站在赫弗恩拉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