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荼蘼

    “胡里,对不起哦。”

    月圆上前一步,拉住胡里的衣角,语气含着委屈。

    胡里本来真的很生气,气都快到天灵盖了。

    可是听到月圆软绵的委屈语气,胡里满腔怒火好像瞬间熄灭下去。

    算了,她迟到了就迟到了吧。

    时间难熬,可不也熬过来了吗?

    并且,胡里真的很想带月圆去看他做的秋千,真的很想看到月圆惊艳的表情,真的很想听到月圆的惊呼,月圆也没让他失望。

    “胡里,这是你做的吗?”

    “嗯。”

    “你真厉害,居然会做秋千欸。”

    听到她的夸奖,胡里的大蓬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他双臂环抱,很受用地抬起下巴。

    月圆坐上秋千,两只手抓牢麻绳,双脚踮着地面,荡起来,荡得好高好高,快要荡到树上去,快要抓住太阳了,月圆玩得好开心,她心满意足回到了家里。

    家门口围聚了好多人,他们盯着里屋,窃窃私语着什么,邻居婶娘看到了她,抹了抹眼泪,告诉月圆说:“圆圆,你爷爷走了。”

    像放炮一样,点了火引子,在月圆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婶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慢腾腾挪到里屋。

    她看见了奶奶,奶奶坐在椅子上哭泣。

    爷爷则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月圆喊了一声爷爷,爷爷没有任何反应。

    月圆鼻子酸涩,大声说道:“爷爷是懒汉,太阳落山了还睡觉。”

    以前月圆赖床不起,爷爷就打趣她是懒汉,月圆常常蹬着被子耍赖:“我不是懒汉,爷爷才是懒汉。”

    爷爷今天真的做了懒汉,不管月圆怎么说,他的眼睛还是闭着,月圆心里有些生气,伸手去拽他的胡子,要是以前爷爷肯定会被她闹醒,但今天,无论她怎么拽,爷爷都没有任何反应。

    月圆拽着拽着,拽得泣不成声。

    爷爷走了,是真的走了。

    这堵土砖墙,伫立风雨几十年,从默默屹立到摇摇欲坠,直至轰然倒塌。

    爷爷被放置在一个长长的木盒子里,木盒子叫叫棺材,棺材前放置铁盆,月圆的头上,扎着长长的白布,将一张张黄纸扔进燃烧的火盆中。

    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象征性地磕了个头,吃吃喝喝,脸上不见任何悲伤。

    爷爷离开这个世界后,奶奶本就不好的身体就更差劲了,一个清晨,奶奶像爷爷一样,再也没从睡梦中醒来。

    这对老夫妻,生活一辈子,连死亡都这样默契。

    杂草藤蔓们,像是知道此处没了人撑腰,在小瓦屋四周肆意生长,只一个夏天,便郁郁葱葱,将原来的篱笆禾场草垛檐廊通通掩埋。

    爷爷奶奶不在了,月圆也只能回到爸爸家继续生活。

    她在新家里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努力讨好,日复一日,吞咽委屈,直到一个周末,月圆趴在小阳台上写作业,弟弟浩浩已经会走路了,他调皮捣蛋,趁月圆去厕所,将她好不容易完成的作业撕得粉碎。

    月圆第一次失去理智,大声向爸爸哭诉着:“弟弟撕了我的作业!”

    爸爸将浩浩如珍如宝抱起来,冷眼而下,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哭诉:“什么叫你的作业?你记住,这个家里所有东西,都是我儿子的,不就是一本作业吗?撕了就撕了,你再写不就是了,至于吼你弟弟吗?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原来在这里,自己连委屈的权利都没有,月圆捂着满是泪水的脸夺门而出,跑到楼下,跳上了去汽车站的公交车。

    一回生二回熟,月圆又独自回到了月亮村。

    可是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原先生活的小瓦屋四周杂草丛生,连脚都踏不进去。

    月圆没回家,而是往坟地的方向走去。

    小的时候,月圆可害怕坟地了,连走路都要绕着走。

    坟地里埋着的是死去的人,而人死后会变成鬼,坟地里,一定都是鬼。

    可现在,月圆却一点都不害怕了,因为坟地里的鬼,有她思念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的坟前,开满了白色的荼蘼花,一大片一大片,葳蕤繁茂,肆意绽放,月圆看着他们的墓碑,鼻子一酸,躺在了荼蘼花丛里。

    花丛温暖舒服,像奶奶的怀抱一样,微风吹拂,清香扑鼻,花叶摇曳,又像爷爷手里不停摇着的蒲扇,正在替她赶走恼人的、嗡嗡叫的蚊虫。

    月圆的泪痕干涸在脸上,在这大片的荼蘼花丛中安稳地睡着了,她睡了很久,很久的时候。

    胡里找到月圆的时候,天早就黑了,月亮正上梢头挂着。

    他嗅觉灵敏,很早就闻到了她的气味,急切地下了山,找了许久,看到月圆的那一刻,胡里绷紧的背脊,才渐渐地弯下去。

    月圆睡得很沉,连胡里背她上背的动作都没弄醒她。

    她的眼皮轻轻合着,呼吸均匀而舒缓,胡里轻轻叹了一声气,他背着月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皎洁如水的月光洒下大地,照亮着胡里脚下的路。

    树影重重,乌鸦夜啼,胡里狭着双眼,声音轻轻的,自顾自说着。

    “你哭了很久吧?”

    “受什么委屈了?”

    “你很久没来找我了……”

    月圆还在睡着,回应他的,只有呼吸声。

    胡里的耳朵耷拉下来,自嘲地轻笑一声,又开口说道。

    “你竟然又食言了。”

    “不过我大度,不跟你计较了。”

    “对了,你有想念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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