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骏 长篇小说
徐婉心著
第十七章 同是少年
夏天没了，像逃逸的野马一闪而过。天头变了，所有的生命都死去一大截。这是大事，全世界都应停下、回望、悲伤。片片柳叶削明月，轮轮明月曾刚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逝去的去哪了？汉人习惯忘记，他们在惦记一个节日。锡林郭勒苏尼特为非农区，不是收获季，蒙古人不过中秋节。
徐天牛被人安排在蒙古族男子学校。学校占地约100亩，北有学校的操场、马厩、羊圈和自留地。西南是师生食堂。四面由木栏围出教学区，校门口的木杆挂着青铜大钟，钟声控制全校的时间。校园里前后有五排约二十个蒙古包教室，供120个学生上课。甬道纵横，有杨树、榆树和从白垩纪走出来的蒙古扁桃树。松树不多，由于干旱不易成活。草也不高。后面是教师住宅区。隔块空地是学生宿舍，也是蒙古包。少年独自住了一周。
寒气钻入脚心和膝盖，腰以下的部位沉在秋雾里，风进的多出的少，脊梁骨嗖嗖有声，一寸寸将少年变成老头子。是的，最高气温19℃，有时是11℃，仿佛提前进入寒露。回首夏日，我成天忙，一事无成，羞愧和悔恨里鲍先生的话像子弹一样硬生生长着：要把五大夫从奉天日本人监狱救出来得付出丧权辱国的代价。现实很残酷，谁甘心就这么完了？活着就会遇到挫折，坚持做你自己热爱和感兴趣的就好。对不起，又说多了，别跟我学啊。一阵酸痛在腿里打转呈放射性散开，少年硬着头皮把沉重的事实交给祖宗和家乡。
从小到大徐天牛的脑袋里始终有个声音跟他说话，有时让人无法想事，心脏跳动加速，那声音说，等。等到无路可走，右脑渐渐觉醒，他就在甬道上跑步，放松肌肉，调节心理。
晨光投进校园，房子和树木现出黑色的图案，人也留下影子。出校门，流云在天，原上的青山、故宫式建筑、联排砖房和蒙古包若隐若现，少年命令它们顺时针移动旋转。看吧，草原老成这样仍与岁月拼搏，向前走，世界毫不倦怠。
阿丽玛在哪儿？那晚与她爱过一场，之后又去见鲍先生、满德拉和巴图巴雅尔，然后消失。听说她去上学了，学校不让男女学生接触。
阿丽玛上的是家政女子学校。在东南40公里处。学校在民间传统文化里加入现代新式教育科学思维，传统游牧生活之上的民族化、生活化空间甚是广阔，还担负政治文化的民族使命。阿丽玛是奔这个去的，或是被人有意安排进去的，他们在等待一些事情发生。这些明智之举出自鲍先生和教育家海日涵的大脑。那天巴图先生说了很多，少年没怎么记住。四月他与海先生在三江口初见，少年一直记着先生邀请自己来锡盟上学的事。
活着就谈不上不幸。听到说话声，街市开始了模糊的骚动。老人们在背阴的茶馆里坐着，仿佛从古到今一直这么坐着。他们抬头观看疾走的少年，不把心思说破，不让人世的成败和长生天的感情落下痕迹，搁在他们心上的只有生命的简史和不确定的未来。人只有两种，埋土里的和活着的。时日不多，老话说的好，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活着就是福，极乐世界就是这样。或曰生前哪管身后事，快活几日是几日。他们是有道理的。
跑出十几步，咕咚一声，回头看人影消遁，灰色的巷子空荡荡的，让人怀疑时间隧道是否存在。脑袋里的声音说，开放，理性，冷静，不要轻信。许多未解之谜需要科学的调查和解释，要是担心人们对类似诡异的事件恐慌就不要外传。
哎，夏天结束了，一刀落下，孩子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徐天牛站在早市里，遇到巴图先生，他们用蒙古语问好。他是来买家具的。作为不婚主义者，他受法国文学家雨果的影响，要谈一辈子恋爱不结婚，他说过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能使我快乐。萨日朗没出过国，脑袋里装了很多传统文化，她托人捎信询问独贵龙游击队队长额布勒哥哥，他正好在苏尼特，这是他和安达们曾经战斗的地方。他和养父母统一了口径：结婚。上峰回复：同意结婚。巴先生征求徐天牛的意见，少年想了又想说，为了民序良俗哥哥你就从了吧，老师和学生在校园里看见你们也会这么想，有些美男子18岁会让女人们睡不着觉，81岁会让全世界睡不着觉。好吧！巴图先生分到两间平房，将屋里地面铺平，泥沙压了一把斧头，斧刃朝下。所谓一斧压百祸。这是老人传下的规矩。没有操办，只将两个铺盖对在一起，一锅一灶，做着随时转移的准备。他今天出来想买一个桌子。
少年说我想见海老师。巴先生告诉他老师的家属回来了，自己还在牧区的移动学校上课，快回来了吧也许。有事等着吧，耐心点。
老贩们开始铺排货物，少年买了秋衣、秋裤和袜子，在试衣间穿好，将布里亚特风雨衣套在外头，又买了翻毛皮靴。戴毡帽的伙计对界壁说，前几天谁说的？乌拉特中旗今年一直不下雨，让太平洋的台风把南方的大暴雨往内蒙来点呗，眼馋啊！
巴图巴雅尔说，我们在罕山遇到大雨，哲盟的受灾区有伦敦那么大。那时急需牛奶、帐篷、皮划艇、救生衣、手电筒，有人提议在民间组织救援队，自己带设备，自己出路费，100人救4000人。
“突然进入世界大洪水时代了？居然是蒙古勒人预言的有一天会到连摇篮里的孩子都来不及抱走的时候，原来真的来过。咱们锡盟来得太晚了，草刚长出来就黄了。”
“四子王旗出现山洪，车马被冲落路基。真揪心，本来就穷偏偏遭灾了。那一声声羊叫撕心裂肺，但愿终生安然先亡离苦吧，可怜的羊群啊，不会说话，这可咋整。哎呀妈呀，啊啊啊呀。内蒙干旱竟然也有山洪。天佑乌兰察布！愿那里的人们平安无恙！太可怜了这可咋整，那么大，愿天下安康，父老乡亲都没有事儿，平安，愿大家都平安，水中那些羊，老天啊！人救了，羊救出来了吗？听着咩咩的叫声好像孩子。”
夜里不打伞，雨天不留客。老板娘说我想起一句话。旁边白发飘飘的老妪仔细搓洗一个脏布条，猪胰子的泡沫盖住了手指。见一面少一面，活一天干一天。她的顽强意志让人顿生感慨，一老压百祸。巴图先生说无穷远方的无穷风景都配得上无穷的热情。取悦自己与不在意他人对滋养生命同等重要。
避开日本人的马肉罐头，大家开始聊牛马生意。街上出现一种说法，买卖马匹这种管制方法不行，太折騰人，根本行不通，是死胡同，也许折騰到最后人财两空。其实民间也有很多很有效的方法，只是人们不知道，无缘遇上或不愿接受。
这个坏毬每日扯这事，自己的屁股还拿瓦盖着呢，还出来搅浑水带风向，唯恐天下不乱。日本特务松井上及时干涉。想到坏消息能让草原人心惶惶，他的同伙假喇嘛就说，今年6月12日康定金汤发生6级地震，此时此刻，四川还在地震，像日本一样，天灾人祸，猪们习惯忽略不计。二人站了一会儿，恐惧的话投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下雨了，真凉快！一位穿蒙古袍的妇女来到菜摊前说。她是海老师的夫人，高大丰满俊美，刚从牧区回来，在家简单收拾了卫生就出来办货，一顿像样的饭菜努力在脑袋里展现：等人过来就起锅，全都到了饭菜也做好了。红烧牛排，酸菜炖血肠，学生家长和亲戚们送的食材，再炒几个硬菜。
还有大白菜包饭。炖菜里加冬瓜、窝瓜、西红柿、山药粉条和青菜。少年说这几天超想吃冬瓜和窝瓜。
自家人可以，要是待客乱炖上不了台面个呢。额吉耐心地解释。
少年抬头，清素的表情现出笑影，他说，我阿爸要请一个男生吃饭，请阿古拉作陪，我记着这事。我担心他们合不来。阿爸的干儿子不像他想象那样毛茸茸地乖巧。他遇到了一个女生，想放弃做不到，明知道没有结果却狠不下心。想要得不到，想舍忘不了。最难熬的时期马上到来。
又不是二傻大鼻涕小子，都是普通人家的娃，努力向上就行了。别膈应人，要饭能要来好的也中，别乱呛汤让世界睡不着觉个呢。额吉低声说。
今个儿的饭菜一定很霸道！阿古拉紧赶两步心里想。
阿古拉是海先生的学生，贝子旗人。8岁时成为孤儿，以给伯颜老爷放牧为生。在原上工作期间以大自然和人类为老师，日月山河的大度与豪迈，草木动物的姿势与放荡，风雨雷电的声音形色，一样都不错过。他上马唱歌，下马跳舞，唱奔放的歌跳狂野的舞，在歌舞里他就是神，花了六七年的工夫。今年春天他在沙暴里遇到去牧区家访的海先生，先生落马被少年救起。老师给了他一个大气的名字阿古拉（伟大），认他做干儿子。海先生说，年轻人一定要上学，有希望和前途。现在战火纷飞，白骨盈野，活人衣衫褴褛，三天没东西吃，多少家庭亲人分离，几乎每个地方都有。太苦了，哭到鼻子透不过气。我要是遇到，自己不吃饭都要把吃的给他们，愿世上没有疾苦。求老天爷保佑他们找到新家。小伙子，你愿意跟我念书吗？小羊倌说愿意。于是海先生把他带到苏尼特，从字母A开始教他蒙古文。阿古拉天资聪慧，除了文字别的都学得很快，一个月后当上学校歌舞团的领唱和领舞。
头上羊毛卷，天生的，额前不留刘海，脑后梳个马尾辫，服装简约精致。他将多民族舞蹈元素融入蒙古舞，动作干净利落，是力量与柔美的结合。舞者帅，舞得美，小眼睛双眼皮俊嘴巴，活力四射。同学看一次赞一次。如草垛之端庄，如公狮之威风，又如树獭之丝滑。佩服！这小死玩意儿，真带劲！乱草加黑肉，佩服！个个都是阿爸阿妈的骄傲，海老师说保家卫国就靠你们。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努力。
百年难遇血牙犬，那犬带有上古麒麟1%的血，一只能在苏尼特换一套砖房。阿古拉听到“团结”脑袋里立刻浮出牵狗的日本人，那人用事实说话：太平军围困杭州时文质彬彬的江南人民人相食。千年变局，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宜兴无锡人相食。困难到什么地步？一袋玉米面能换一个媳妇。将倒地的人割肉。杭州本土60万人，死的人有230万，卖人肉的到处都是。弱者才需要团結，強者都是独狼。北方民族从来都是赤裸裸地争斗，这有利于提高种群质量。行于必行时止于当止处；行于必行处，止于当止时。突然袭击是狩猎中常用的战术。这个世界需要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正所谓打打更健康。□□人打不还手，背地里使阴招，呵呵，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阿古拉想起从前自己生于阴沟，睡在羊圈里，冬天盖着发霉的被子，凡是能发炎的都发过炎。倒霉催人落魄的时候，卑微得连狗都不如，经历过才知道竟然有那样的生活。现在还要忍下去，不敢说话，怕所有人厌恶我，怕脑袋因为说话太多掉下来。阿古拉觉得那些话比“团结”有用。
烦人的秋雨，耽搁时间，也耽误财路。放羊，挤奶，或去工厂干活都比人情世故强，至少能吃上饭。听老乡说有一个地方在招工，伯颜大老爷与那工厂的日本人在做买卖，已经在北平买了大宅子。每个礼拜一早八点面试，可以试干一天，当天结账。干啥活？捡羊头，打滑轮，给红货过秤。下货车间有洗羊组，羊尾油组，割蹄，割皮羊，然后倒挂入库，车间过大油秤，擦羊毛（扒皮），擦皮羊（退毛），还招扒皮剔骨工人。等海老师回来我怎么跟他说？现在上学打零工只够一人活。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人要耐得住寂寞。老师站在脑袋里说。有时说得对，只是我不想去老师家了，也不去当响马入“不浪队”打家劫舍，绑票勒索，人人愤恨，被活捉时现出怂样。我也不为追求公平耗尽一生。小孩子才要公平，成年人看的是利弊。规则只会约束弱者，越卑微别人以为你越弱小。
前几天在那达慕跳舞，阿古拉看见一个人，想知道她有没有订婚，订了就不能爱吗？可以，结婚都可以，死了也可以爱。那姑娘还不知道有人这么喜欢她，她也是孤儿，她有靠山，也可能没有。他睡不着觉时就对自己说，等你有钱了阿丽玛姑娘才会看上你。你要强大自己，有勇气学会说话，掌握主动。残酷的现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勇气不懂得黑暗法则和怎么爱一个女生。
走路的时候一个青年跟阿古拉打招呼。阿古拉说了几句话回来告辞，说，额吉，弟弟，刚刚见过一个老乡，我有点事，不能陪你们啦。Bayarlla（谢谢）,bayartai（再见）!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风该往哪吹？哪里在招工？马肉罐头厂在招工。嘎日迪说，要下雨了，雨天舒服，这空气，这风景，下乱套了，呵呵！
海夫人见阿古拉跟人走了觉得挺意外不觉有些难过。她想到因果关系，因果就是一个人的行为产生后果早晚要变现，弄不好就成为阿Q的圆圈笑话,不知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这是大瞎蒙（牛虻）往蝇甩子里钻啊！
嘎日迪又想到阿丽玛姑娘，心里说，遇到一个女子他若不怀好意女人会从古剧里学得秘方，自制中药，说，大郎，该吃药了。会不会？这样下去小镇的人会异常团结地鄙夷他让他滚。而咱们同情谁就担负谁的命运，还要承受那人的业力。所以不要同情任何人，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妇人对儿子说，快走吧，回去就起锅，盖盖，再焖一会儿，再把土豆、胡萝卜、豆角子搁里头。咱们先去园子里薅菜。
海夫人独自走过十字路口，看见一个光明的少年，身量还没长成，十三四岁光景，是许多中老年大鸟想张开翅膀拥抱入怀的那种，仿佛早就认识，情不自禁他们走到一起。少年用蒙古语向夫人问好。夫人说你也好啊！我儿子也跟你一般儿大。她招呼远处的嘎日迪过来与少年认识，他们没怎么说话，就在大人的目光里将两颗心印在一起。
“我看你先前跑步了。跑步挺好，骑马、射箭、摔跤更好，你知道吗？你听过朝鲁格尔吗？”
你好！徐天牛说，我就是朝鲁格尔。
“我叫嘎日迪，海老师是我阿爸。阿古拉是他的学生，他闲时也给学校当羊倌。本想请他一起来，他有事走了。我们周末到原上骑马，你想一起骑马不？”
“想骑马、射箭、摔跤。”
“咱们先去薅菜，然后到我家吃饭。好吧？”
嗯。天下已经变成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天下。到处是纷飞的战火。盗取佛头的贼人必会被人砍下头颅。相遇有你，我很珍惜。徐天牛在心里感谢，没有多言，买了水果作为礼物。
三个人行了半里地，来到河边，秋水装满河槽潺潺有声，离左岸土崖一米半远，土地松软。要是踏上一脚一定会掉下去。他们退回来在高岸上走，来到缓坡，下面是去年开垦的菜地。各样蔬菜都有，白菜不大，青萝卜只有叶子。大葱稀疏，怕是被闲人偷过。地是夫人和儿子去年开的，他们撒的种子没有出，活的都是别人种的。这算什么事呢？夫人为此纠结愤恨，看见道边的两垄葱。两个少年拐过前边的土崖仿佛有唠不完的嗑。没等他们回来，夫人薅满一筐菜。
太大了，这是鬼子姜爷爷。嘎日迪拾起一个喊。菊芋也叫洋姜，我们也叫地环和鬼子姜，你们老家叫什么？
“我们只听说过地环，制成咸菜，疏风清热，活血解毒，平时可以用于人类咳嗽和气喘以及肾虚等疾病的治疗。鬼子姜也能腌咸菜，能药用，可调节血糖，使排便通肠，保健养生。它们的功效不同。”
“你真行。你听过狄特的圣鸟吗？有部叫《青鸟》的剧写过。比利时戏剧家创作的。写樵夫的两个孩子在圣诞节前夜为邻家生病的女孩寻找青鸟的经历。他们到了思念之国，又来到了幸福国和未来王国。最后发现自己家的斑鸠就是青鸟，它治好了女孩的病然后飞走了。幸福就在身边。只有甘愿把幸福给别人，自己才会感到幸福。”
“真好，喜欢这个故事。”
嘎日迪说，书上还讲希腊神话，传说彼拉斯齐人的国王是伊那科斯。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伊娥。宙斯偶然遇见她，心生爱慕。诸神之母赫拉知道丈夫一向不忠，她密切监视着丈夫。为躲避赫拉宙斯将伊娥变成母牛。
“这头牛我弟弟徐天龙在梦里见过。”
“朱比特木星有四颗卫星是伽利略发现的，卫星也是宙斯的情人。万物都有生命。”
哦。想到天上的事，徐天牛感到头晕，如同生吃一个人。他说声抱歉。
周末的山林很静，很晚才有人来，是一些写生的女生。瞄准湖水、树丛、山峦，阿丽玛选择了一个开阔地，坐在石头上。她从小在克什克腾草原与管家姨妈一起生活，寂寞时描摹过钟门的芙蓉花，姨妈说描得好。一句夸赞让她快乐了一个夏天。她就经常到林里画画，天女木兰、野玫瑰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都画过，只要有实物就行。她画不了牡丹花，看到繁复的花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天额吉从外地回来告诉她，先把牡丹当成碗，分成三块，先用双色画第二层，正面三个反瓣，左右侧面先画反瓣再画正瓣，围个圆形。第二步多笔画中间的花头，也是双色，因为深色与浅色能生成立体。第三步画外围，花瓣不要多，要拎出个数。阿丽玛觉得难，她说您病成这样，我没心情画画了。
今天学校让出来画马，坐马车一个多钟头。她从小与马在一起，现在没有马也没有别人的画，想要自己从脑袋里凭空捞出一匹马绝对不可能。她在本子上确定云天、树林和湖泊的区域，给马勾出位置，她定不了型，更不用说细节刻画。她撕碎了，又重新开始，再撕。她对所有原创画家生出敬佩之情。她离开同学来到空旷的草滩上生闷气。
一匹铁骑从林里突出来，是灰马，骑马的人很陌生，又好像见过。阿丽玛感觉两臂热辣辣地烧起来，那马不是被掳走了吗？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又被劫持了？
有几个陌生人骑马跟过来，阿丽玛确定是自己的马灰玫瑰，她送给徐天牛了，被贝子旗的马倌牵走了。她投了几块石头，原来是朝鲁格尔和他的朋友们。阿古拉说阿丽玛你打得很准。我们先骑马，然后野餐，你要不要一起去？阿丽玛说我要回学校，没有照片光有马我也画不出来，何况马一直在动。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徐天牛下马将缰绳递过去，说，但愿不要遇到劫匪。嘎日迪赶忙跟过来问，你听说过阿古拉吗？他就是。
你说话简直是在咬脖子，吃石头子了？你那天没看见他跟我吵架吗？你里挑外撅地。以为他满嘴流油他哪有油啊？阿丽玛小脸一抽搭继续说，闹死心了都。
挺能绞牙啊！不指望在咱们窝下蛋了这是。嘎日迪让大家将马拴好，找了个宽敞地，铺了毡毯，说，就搁这，有太阳有阴凉，风也吹，沙也顺，有趣的人也不少。
沙龙必须承担起太阳、月亮的功能，而沙龙恰恰又没有这个功能。学校非常寒冷，教师天生了铁面，我们只想在太阳下边晒晒暖，在月光下边交谈交谈散散步。今天不谈别的，就是休息。嘎日迪笑着说。
阿丽玛姐姐，这就是传说中的写生？我想看看你的画，可以吗？徐天牛问。
我想画自行车，没画好，乱七八糟的。阿丽玛没有展示撕掉的作品，她在纸本上边画边说，写两个“人”字，画三个小圆，画两个大圆，连起来，画上车把和座垫，再画上车篮和脚蹬，像这样，自行车这么画，画得怎么样？
Brosto gaif 真爽！一个女生用俄语称赞。我被惊艳到了，认识一下，我叫Caterina,刚从国外回来，请大家多多关照。
阿丽玛说，欢迎回国。我接到作业时就想起一些画家，相比之下我就是废物。心神不安的时候我只想要个事实，一吨的实物。阳光的尾巴不是事实，马有蹄铁，从牙口能看出年龄，这是事实。
有三个少年喜欢阿丽玛，徐天牛、阿古拉和嘎日迪，他们为她牵挂忙乱，不怕把心思塞到公众的喉咙里。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结婚的事，她又没说过一定跟谁走。即便她愿意对一个人好，难道非得是订婚的人才能这么对人好吗？智者不入爱河，遇你难做智者。
中医说跟喜欢的人睡在一起是大补。阿古拉在脑袋里对自己说，只要自己开心那就补到了，强扭的瓜不甜就喜欢强扭，她喜欢不喜欢无所谓，成全了我就行。女的多数还是被选择的，所以多数是给别人当补药的。不纠结，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只要是我喜欢的，我管他喜不喜欢我？他不喜欢就忍着，反正一看到她就开心幸福死了。强扭的瓜甜不甜不重要，它解渴啊。我感觉对方不太喜欢我。
嘎日迪说，你的大补药太多了，不知道怎么选择了。天天搂着猫在火坑里跳来跳去，最重要的是你喜欢。
“请不要贬低中医，中医已经很难了。重点是帅气养眼，只有长相骗不了人。”
我喜欢对一个人好，我喜欢照顾他。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一个人，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爱的人。阿丽玛知道这种场合要保管好自己的隐私，她没有说话。
那就继续激发自己的欲望，占有欲，对他好，又怕失去是不是，患得患失。对比一下自己的利弊吧。要是没有能力放弃，那就遇到下一个意识更强大不会放弃的人。学会掌控自己的意识。有意识选择对错。如果你对一个人越来越好这人可能成为最不珍惜你的人。嘎日迪说我说了一堆流畅的废话，朝鲁格尔，你为啥不吱声？
沉默代表不了什么。徐天牛想起阿古拉把灰玫瑰交还给他的情景，那人什么都没要。徐天牛用手亲着马脖子，然后挨着嘎日迪在沙滩上坐好，说：阿古拉，你帮过我一次，让我一辈子不安宁，我怎么赔付你？
阿古拉过来躺在地上，用胳膊支撑起脑袋，说，你，还有你，敢过来跟我抢人我就让你们满地找牙。冥冥之中我是被保佑的。老师说凡是有信仰的意志坚定的人都是强大的，凡是贪图眼前的那是畜的习性，等待他们的就是屠杀。二串子，一匹马，你记着，不要什么都不做。某国人躺在金山上什么都不干，慢慢成了乞丐。躺平有危险，躺平吃不上饭啊！
我看不清你的脸，因为你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嘎日迪将烟放到阿古拉的帽子里说，还想找牙？几斤几两啊？给你脸你还得寸进尺了。 Caterina感到情况不妙就回到国外的日子，她说耶稣为什么牺牲？因为上帝的时间还没有到。外邦人更欢迎他。可他还是回到不受欢迎的地方，以显示他对使命的忠对上帝的爱，他被人伤害仍然爱迷失了的同胞。榜样不应空谈，要行动，要去掉对死亡的恐惧。在克服个人的困难和幸福不可能时只有爱。生命的意义在于和谐诚实，信任，增加爱心，理性和爱结合。
“是呢，爱。”
Caterina心里涌出激流，说，上帝是有生命的灵，上帝在我心中，如同我在上帝心里。我相信精神的生命永恒。经常努力，以免死亡。每天开始新活动。
“现在你有信仰怎么还不快乐？”
“痛苦，沮丧，哭过，因为自己对穷人负有责任。我在找原因，什么是真正的苦海，时刻准备战斗，按我明白的道理去做。”
看那边，老鹰活吃老鹰。一个人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与人之间不也是这样吗？以后的年轻人千万不要这样！同类残酷无情，世界上就是这样，都是成功人士。今天让它尝尝被活吃的滋味，什么是生存法则。
玩沙子，爬树，骑马，野营。徐天牛用手亲近灰玫瑰的嘴，想把很多事讲给它听。他与嘎日迪将食物摆在桌布上，让每人自取盘里的吃喝。嘎日迪说，今天除了战争谈什么都行，行不？行。大家响应。
“伦敦的饭馆还能期待点啥？吃啥嘴里都有点苦。大英博物馆附近有蒙餐,特好找,在牛津街街面上。还说蒙餐，我从兴安岭来的，那也叫蒙餐，全伦敦就没有蒙餐，有家外蒙人，做的是日本菜。我们宁肯吃越南菜。没办法，德国也如此。欧洲好多地方的水都有点苦。”发现有人皱眉Caterina就地打住。
好的，小本本记下了。阿丽玛说。
离开现实，心乱如麻。离开祖国和战争，人们的热情与毅力陷入黑暗里。本来有很多话，他们谈不下去了。说话没有脑子，会失去名声，迷失在生命的轮回中。我们只是生物，活着死去。回到光天化日之下，黄草很快乐，爱情很浪漫。周末的大自然，太阳和我融为一体，从远方的枪林弹雨中看见清新的诗意，大自然的景色，即将死去的景象，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人人都好，人人都坏。善恶本来是共存的。问问大家需要什么吧，谁给咱们解决。”
继续聊呗，阿丽玛说，让我这个没出过国的也听听外面是什么样子，不然真是井底之蛙。好不容易聚一回，不要尖刻，不要怀疑，我看着揪心。哪怕是令人讨厌的真心话我都想听。
Caterina说：“很难说，因为蒙古文我们结缘，学语言也不分民族。去了新疆才觉得哈尔滨到科尔沁的距离根本就不是距离。不下跪不忏悔，没必要自卑，文明之间互相借鉴就好。我对蒙古文化的了解仅是皮毛。不过我被一首汉代民歌惊到过。《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在以往的印象中，匈奴人是邪恶的，其实，普通的匈奴人也一样渴望平静安宁的生活！
“我有一支蜡烛，一支蜡烛很轻。在光明节，我的蜡烛燃烧得很明亮。在光明节，它的光线长时间燃烧。在光明节，我唱这首歌。（2×）
“整个世界，是一座窄桥，是一座窄桥，是一座窄桥，整个世界，是一座窄桥。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不要害怕，一点也不要害怕。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一点也不要害怕。
“还有我告诉大家，自从读了弗吉尼亚·伍尔芙发表于1917年的短篇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我爱上所有树木和与树有关的世界。”
阿古拉说，我们歌舞团要去边疆慰问巡演。下周去二连浩特，我要好好观察一下当地的风情，连轴转4天了，去边境又要转5天。去完二连再去包头巴盟的边境。这边的生态太脆弱，也可以说生命很顽强，毕竟活下来了。你们好好上学，守在小院里，一个房子，一个蒙古包，睡火炕或睡床，偶尔改善一下，蒙古烤肉，小鸡炖蘑菇，奶茶或大葱蘸酱。要想着多出去运动，夏天看鱼群，冬天看雪山，那里将来会盖许多红房子，有篱墙和菜架。下大雨能看见孤岛。养五畜家禽，种果园，吃农牧民的饭菜。想到这些我直么想哭。
不好了。有个学生骑马过来，迅速落地说，警察到学校抓人，说昨晚在隘口有一群人劫持了日本收购的马群。学生分散在各地刚刚返校，他们到学校查到出入记录。来人看到阿古拉和灰玫瑰，多给了几个眼色。人们觉得盗马贼是大英雄，比舞蹈大赛夺冠令人佩服。
“南无大乘妙法莲华经！南无大佛顶首楞严经！南无法华楞严如来藏！”
“快跑，哥哥！遇到偏执的人要留意啊!”阿丽玛催促。
“跑远点儿，我去找你。”徐天牛说。
嘎日迪收拾东西说，咱们也马上走。又小声对阿丽玛说，你总这样，你不对。碰上这种人会特别累，或哄或逃。不要成为朋友和恋人最好。
“只有所有人快乐才是平安的。现实还是早点认清好！”
2023年10月13日星期五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