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绘篇7

    马车一路颠簸,在三日后的一个凌晨驶入王城,又止步在唐国公府的后门,她因迷药而昏沉不醒,还是那几个仆妇拖她进房里的。

    厢房位于偏院之处,平时甚少有人来往,此屋明显是荒废多时,处处沾满灰尘,腐朽的气息弥漫,不断刺激舒绘的鼻腔。

    最后是饿意将她催醒,有灰尘的刺激,她重重打了个嚏喷,彻底清醒了过来,双眼无神放空而视,只见幽静的黑暗,不觉又泪流满面。

    尽管只是替嫁之名,但赔上的还是她的婚事,不知那位端王是否好相与,不知婚后何时能回去。她原以为答应之后,母女三人还能多相处些时日,可是唐家欺人太甚,直接药晕了她,破灭了她心中那丝妄念。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些微光亮。舒绘穿上鞋履下榻,在半明半暗中来回踱步查探,房门及窗台皆是紧紧封住的,她根本不可能出得去。

    不是后悔,是放不下心中所忧,在她失去意识前,她娘也昏了过去,也未能查看妹妹脸上的伤势如何。

    该死的唐家毁了她们家的宁静!

    擦拭完椅子上的尘土,她坐下呆呆张目而视,不觉间竟有久违的杂念丛生。

    王城,他来自王城。如果他没有骗她,偌大的王城里有他,只是不知经过这场内忧外患之乱,是否还安然无恙。

    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踏进王城。

    残夜尽消,正觉又困又饿,听闻门口锁具转动作响,那几个狗仗人势的仆妇来了,直言要教她一切礼数礼节,她须摒弃所有蛮横之举,莫丢了唐国公府的脸面!

    舒绘轻笑不止,遇见唐家人前,她向来与人和善,不曾冷嘲热讽,不曾道一句狠话,但那日他们辱她娘,又伤她妹,那般逼急了她,她才会不择言而语。

    “自家人?始终咄咄相逼,我们乡野之人怎敢高攀唐国公府夫人!而我既已应下此事,自然不会暴露分毫,但若唐小姐还是多疑多虑,倒不如另寻她人替你!”

    此言不痛不痒,也算是失了该有的教养吗?那她们逼她遽然跪破了双膝,又强行带走她,就合乎所谓的礼数吗?

    干尽威逼利诱之事,却口口声声说要教她礼节,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舒绘往后一撑,讽刺道:“你们来教我?不知你们何曾以礼相待过?”

    “死丫头,谁给你的胆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舒家的千金小姐啊!”

    其中一个仆妇怒骂一声,几人上前箍住她的双手,随即作势欲打。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跑而来,怒喝道:“住手!区区几个奴婢也敢对舒家后人动手!”

    “二小姐误会!奴婢不敢对舒家人放肆,她就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丫头,一点教养都没有!”

    仆妇们一脸委屈跪下,用余光狠狠瞪了一眼舒绘,警告她不许胡言。

    “你们之间因何事而争执?”

    “夫人好心叫奴婢教这位…姑娘礼节,可她却开口讽刺唐家上下的人皆是粗蛮无礼,奴婢护唐家心切,便忍不住要动手教训她!”

    唐二小姐却是点点头:“唐家的礼数确实不如舒家,你们几个有什么资格教她?”

    她一语笃定舒绘就是舒家人。

    “这这这……”仆妇如是被口水噎到,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都怪她多嘴喊了那一声舒家小姐!

    舒绘淡淡道:“多谢姑娘解围,但我不是王城舒家的后人,只是碰巧同姓罢了。”

    说完这话,她便往床榻的方向走。

    可能是晨初醒得早,困意又席卷而来,也可能是因她不明她的来意,而她与那唐梨是亲姐妹,觉得她的脾性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想躲得远远的。

    “你真是不懂规矩!我们小姐何时叫你动了?”

    “就是就是,如此粗鄙不堪,不知要如何才能教会你!”

    “……”

    几张嘴又开始讨伐她。

    “吵死了,都给我住嘴!”唐二小姐烦躁喝止。

    大略打量这间屋子,心头的愠怒又添了几分,唐二小姐走近一个木架,指尖轻轻划过表面,瞬息沾满了灰尘,显出原有的一层光净。

    她敛下惊色:“贵客自远方而来,你们几个竟敢疏于招待?难怪舒姑娘会说你们粗蛮无礼,真是丢唐国公府的脸面!”

    仆妇不敢说是唐夫人的吩咐,连忙解释道:“此次舒姑娘来得匆急,昨夜尚未来得及收拾,并非是奴婢故意刁难的!”

    “那还不快去?”

    “是是是!”

    几个仆妇一溜烟跑出去,该拿抹布的拿抹布,该拿扫帚的拿扫帚,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分散在厢房各个角落。

    舒绘躺下盖上了被褥,以背相对,无视身后的人。

    唐二小姐含笑靠近:“府中侍婢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见谅。屋里灰尘多,姐姐不妨跟我出去走走,让她们几个好好忙活?”

    “二小姐为何帮我?是你娘默许了仆侍所为,她唱白脸退场,你又登台唱红脸?”

    嘲讽她如唱戏般惺惺作态。

    她也不恼,弯腰蹲下小声细语:“我偷听过娘亲与阿姐的谈话,知道她们要如何算计你,我无法阻止,你可以理解为怜悯。”

    舒绘茫然睁眼,怜悯她将替她姐出嫁?姐妹俩的关系并不好?她颇为后悔说了重话,不该迁怒于她。

    正欲道歉,又闻她补了句:“我除了不能放你走,你的任何事情我都可帮你,比如帮你送个信,或是捎个东西,抑或是带你娘来见你。”

    这样的话,句句有益于她,无论是出自怜悯,还是另有其他目的,她都不会回拒。

    她回头求证:“你是认真的?”

    唐二小姐点了点头,眼里没有一丝戏弄。

    便顺了她的意:“我是舒绘,二小姐要往何处走走?”

    “舒绘姐姐叫我唐玖就好,带你去我院子罢!”

    唐玖步子雀跃如舞姿,刚引了几步路,发觉身后的舒绘依旧不紧不慢,如是亲昵的小姐妹般牵起她的手,一路跑进另一个院子。

    她们在树下石桌落座,侍女随即端上了茶。

    “你一定很好奇,你祖母脱离舒家那么多年,为何娘亲能确定你是她的后人罢?”

    唐玖一脸神秘兮兮,意在引舒绘发问,可却闻她道:“我并不好奇。”

    她知道,唐家既为权贵,找一个人又有何难?

    唐玖放弃了故弄玄虚,仔细道尽不为人知的一切。

    当年的王城舒家家主立下新的家规,道是所有旁支的后代皆要进入本家成为侍婢,全力服侍本家,其意为防止外人有觊觎之心并要共同维护舒氏的机密。

    那时才十五岁的祖母,出身关系较为疏远的旁系,不肯为奴服侍本家,就此脱离舒家而南下。后来苦心经商二十余年,声名传至王城,始有‘云津财源由北玄南舒共掌’之盛誉,一时风头盖过了世代为官的本家,而本家妄图拉拢不成,便勾结云津所有商贾‘围剿捣毁’,吞下了祖母打拼多年的家业,舒家至此官商两道并行,一跃成为四大家族之首。

    舒绘明明是第一次听闻祖母的传奇经历,却始终是一副不惊不叹的模样。

    她不曾拥有,便不会因此遗憾或怨恨,只是为祖母感到不值。

    记忆中,祖母从未提过一句往事,就连祖父及阿娘阿爹都不曾知晓分毫,全家人只知种莲来讨生活,日子平淡无奇。而祖母总是笑意绵绵的,曾教她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此生陪伴亲人,安然快乐足矣。

    今时今日她才明白祖母的话外之意。

    “而我娘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大哥结束游历归来,路上曾在萤屿城街巷与你擦肩而过,觉得你有几分像阿姐,回来便提了两句。我娘就派人去寻查,获知你祖母最后的行踪是消失在水乡附近的零碎线索,而你家两代成婚皆是招婿且为舒姓,十有八九是你祖母的后人。”

    “相似与否并不重要,只是比起舒家的其他女子,我娘觉得你们无权势无财力,在此婚事上甚是好控制。”

    道完最后一句话,唐玖不再吱声,满是愧疚低下了头。

    久久才闻舒绘叹了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愿阿娘和妹妹安康此生。”

    祖母生为舒家人,那份不幸竟延续至今。历来与人为善,只因曾是舒家人,祖母失去了所有,而她平白无故又逢此横祸——她要替人出嫁。

    “可有叶氏家族住在王城?”

    她突然开口。

    终归是有些放不下,那个时不时又会跃至心头的名字。

    “叶家?是说云津手握权力或财力的家族?”唐玖迟疑反问,得到点头回应,她如实道:“王城权贵更迭数代,但几万年来从未有叶氏大家展露,都只是普通人家。”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叶岚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撩拨人心之言是那么动听!

    她问的是王城,而不是其他国,唐玖见她失落,便绞尽脑汁讲笑话,无心继续左右其他。

    九黎叶家富甲天下,云津曾经的叶贵妃,即是九黎叶家之女,当年对王上一见钟情,携十里红妆远嫁云津。

    随后的一个月里,舒绘发觉能遇见唐玖,是她此生为数不多的幸事。

    唐玖毫无怨言,多次辗转在王城与萤屿城之间,为她们母女三人带信传话。

    那些来自萤屿城的信,总会装有几颗莲子,不知不觉间满了一个木盒,像是无言诉说母女之间的担忧与期盼。

    当唐玖在府中时,见仆妇咄咄教舒绘礼节,她会在一侧出言讥讽:“教来教去就这几样东西,舒绘姐姐早就学会了!”

    或遇唐夫人满眼轻蔑,意欲刁难于她,唐玖又会替她说话:“娘,是您有求于舒绘姐姐,怎是这副强硬的态度?如此不敬,不合您过去教我的礼数啊!”

    对此,舒绘十分感激,两人的关系也越渐亲密。

    出嫁前夜,唐夫人又以亲人的性命相逼,要她万不可出一丝差错。

    舒绘无法安眠,唐玖留下安抚她:“等舒绘姐姐婚后回萤屿城,我也跟着过去,平日啊,我们就趁那位端王不留意,偷溜出去见你娘和缘儿妹妹!”

    无法言尽感激之情。舒绘只是抱着唐玖,后半夜听着呼吸声一夜未眠。

    唐国公府,声乐不绝于耳,原本属于唐梨的院子格外热闹,屋里众人簇拥在梳妆台,叽叽喳喳而语,左一句王妃娘娘,右一句王妃娘娘,散尽她眼中的困意。

    不久前,请期毕,王上即派总管宣她入宫,按照王族之礼,正式册封她为端王妃,从此谁都要叫她王妃,声声恭敬如是催命,使她略感紧张,生怕出了半点错,唐夫人会对她的两个亲人动手。

    册封礼上,端王未至,道是旧疾复发不便外出,那时她信了,但眼下却不闻门外有一句催妆辞,她开始怀疑端王也不愿娶。

    对同房的惊惧稍作安定,若仅仅只是一场戏,他们会各自默然落幕,而无须交颈同卧。

    施粉抹胭脂,画眉贴花钿,点靥涂唇脂,层层相修饰,只一炷香的功夫,便遮掉两人些微差异之处,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已瞧不出她偏瘦的身形,绝无人知新娘换了人!

    凤冠点缀发间,盖上红盖头后,侍女扶她出阁,唐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不是单纯为在众人眼前做戏,更多的是哭那一抬抬唐家嫁妆,毕竟嫁妆作假易于露馅。

    唐国公府大门前,迎亲队伍恭候多时。

    溪岚一袭华贵婚服,冷漠坐在马上远视,端王府管家轻声提醒:“殿下,新娘子出来时,还须下马扶新娘子上轿。”

    见他毫无反应,管家讪讪噤了声。

    婚娶的繁琐之礼,能推掉的就推掉,又借言是咽喉旧伤未痊愈,嗓音嘶哑无声,不便去催妆,也不便去敬茶,一直待在马上冷着脸。

    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情愿。

    笙乐顿然轰鸣作响,新娘子款款跨过门槛,溪岚依旧不收回视线,管家急得几下假咳,他才回了头,眸光木然随女子的步调而动,徐徐走姿晃了他的眼,恍惚间的错觉是意中人在走向他。

    可他数次目睹她远去的背影,不曾见她朝他奔赴,自叹又乱了心神。

    新娘子止了步,新郎官下了马,在管家的提醒下,素手搭在掌中,扶她走的那几步,众人欢声笑语闹耳,使心头的痛苦又深了几分。

    繁缛的拜堂仪式毕,众人都觉得这对新人奇怪得很,至始至终不吱一言,但也理解是两家之间的联姻。

    拥新人至新房,舒绘坐在里间,溪岚立在屏风外,当最后一人闭了门,隔绝了所有的吵闹,他往她的方向挪了两步,意欲道明两人往后相处的方式,可烦躁淹没理智,终是无法共处一室。

    转身即离。

    她闻脚步悉索远去,他直接推门而出。

    舒绘明白了彼此的不愿,深深松了口气,幸好…

    没有挑盖头,没有合卺酒,不必结发许诺,如此相敬如宾便好。

    沾了床榻,困意越发压得眼皮撑不住,舒绘强撑片刻,还是自顾自取下盖头,尚未来得及舍去满头的钗饰及凤冠,门外咚咚声响起,惊讶而不敢动。

    是端王殿下回来了?

    屏气聆听声响,正欲言请进时,她直直倒在了枕上,紧绷的心弦缓解,身感舒服之意,随手拔掉硌头的钗饰,顺势翻了个身,任意识逐渐消散。

    似梦非梦中,门口传来一道男声:“端王殿下不胜酒力,一时贪杯醉了酒,已在书房歇下,王妃娘娘不必等殿下回来了,您也早点歇息罢。”

    为何此嗓音竟像极了叶岚身边的双华……

    她几度欲睁眼,却是以失败告终,而双华等不到回音,道别后,原路返回阁楼。

    藏于内院的阁楼,红灯笼、喜字、红绸等破碎满地,此般凌乱如遭了贼人盗窃,圆桌烛火微亮,凉风吹来浓重的酒味,一袭白衣凭栏远眺,如是新丧而不是新婚。

    双华低头,不忍道:“殿下,不见王妃回话,许是…”

    “砰——”酒坛碎了一地,溪岚脸色铁青,摇摇晃晃起身,按着双华的两肩,痛苦低声:“双华,你不许叫她王妃!”

    他不会承认,宁愿自欺欺人一世。

    “是,双华明白了。”

    溪岚松手,漠然道:“立即收拾收拾,备车去萤屿城!”

    “现在?”双华下意识质疑,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开了新的酒坛,手上的杯盅,续满了一盏又一盏,他迈步离去前,不禁开口安慰:“此生总会有办法的,殿下莫过度伤怀。”

    他若有若无点头,眼眶湿了又湿。

    良久后,管家闻声响而起身,跟双华了解大致情况,疾步上了阶梯,看见一片狼籍,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天亮之后,殿下还要带王妃进宫面见王上,怎能连夜离开王城?这不合规矩啊!”

    “若不合规矩,父王大可定我死罪,我绝不畏惧!”

    溪岚捏紧了杯盅,心绪几近失控。

    这端王府有了其他女人,他是一刻也待不下了!

    “这…”管家欲言又止,忆起初回王城时的殿下,风风火火直奔他的房中,一脸欣喜相告:“陈叔,我有心上人了。”

    那抹熠熠流转的眸光,不再是记忆中那位习惯以假笑相迎的殿下,明明寻到了余生的心归处,可却无法如愿以偿。

    他没有继续劝,坐下为他斟酒。

    双华终于折了回来。

    “殿下,一切都备好了,只是…”他停顿而不言,是在斟酌措辞,殿下不许他叫王妃,而他爹又不许他无礼。

    醉意微醒,他道:“那个女人没有资格去萤屿城!”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