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绘篇3

    两度面对他时,她的眸子亮晶晶的,会不经意间露出羞意,这回含笑的道别却是满眼的漠然。

    “就此别过”之言,像是此生的道别,他心底涌起恐慌,但怕她厌恶而不敢阻止她。

    目送倩影离开,低落情绪蔓延,溪岚自言出声:“舒姑娘好像不喜欢我。”

    “这才第二回见面,怎么就说喜欢不喜欢了?要多相处才知道!”双华试图安慰。

    他又摇头喃喃否认:“不是如此。”

    双华索性破罐子破摔,直率指出:“公子,你也不看看你,出身王族,本就不是普通人家,虽未暴露身份,可你一身华贵之衣,叫舒姑娘如何无视?无论男女,其他人许是会装作不知,并设法攀附你,但舒姑娘会选择远离!”

    “倒是我的出身不对了?”

    溪岚闷闷叹息,那双眉眼又在脑海一闪而过,此次他终于知道她为何特别。

    “她的眼神很纯粹,似是不曾沾染世俗,交谈中,言行会迎合他人,迫使自己掩盖怯意,笑意绵绵只为更好融入尘世。许多人也曾是如此,但最终在迎合中迷失自我,而她本心犹存,我不禁生了护她的念头,这大抵是一见钟情罢。”

    双华点点头,赞同前半句话。

    又忍不住泼他冷水:“不是你的出身不对,未来舒姑娘若要与你齐肩,她该要为你牺牲多少?你如今又不能言明身份,日日以虚假相对,自然得不到她的真心!”

    “闭嘴,就你话多!”溪岚愤然上船。

    气到了溪岚,双华窃喜,穿好鞋履踩了踩地,抬眼即见雪中轻舟缓行,急忙大喊:“公子!公子!我错了,你别丢下我啊!”

    溪岚划船游了一周,烦闷消了不少,这才回去接双华。

    初雪后的萤屿城,寒意又深了几许,但河道始终不会结冰,人们还能乘船往来。

    那日一别,好几日不复相见,彷佛此生即是如此。

    舒绘脸上的疹子全消,皮肤看起来是恢复如初,又隐隐有些微差异,她思来想去,原来是怕遇见叶岚。

    他会因她独特的眉眼而惊诧,是否会因她的相貌平平而失落?

    出门去卖藕粉前,她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是怕站在街头,半日等不来一个客人,白白挨冻染了风寒。

    她是她家当前的顶梁柱,可不能因此病倒。

    游人窃窃私语之间,道的是他们几度往来萤屿湖,白日湖内冷风停息,夜晚萤火灿如星辰,别有一番趣味,那边聚集的人,定是比城里的市街上游玩的还多。

    或许她可以过去试试?但,城主有令,萤屿湖须清静,不可叫卖商物,扰乱游人玩乐之趣。

    她不吆喝出声,只待在角落摆着,又是否算是叫卖?如此思量,意图钻个空子,但迟疑不敢行动。

    “你是,舒绘姑娘?”身侧传来一道试探。

    语气极其复杂,有几分是欣喜,有几分是不确定,又有几分失落。

    “叶公子,双华公子。”舒绘从沉思中醒神,微微倾身颔首,两个男人拱手回应,闻她欣然问道:“你们怎知是我?”

    溪岚扬笑:“乍然一瞥,觉得身形十分像你。”

    她客气笑了笑,并未将心底的疑惑道出,她明明裹了几层衣,腰身直接大了一圈,舒缘还说若是街上偶遇她,肯定不敢上前认一认。

    方低下头,又下意识想起:“不知那日回去后,二位公子可否受了寒?”

    “没有风寒之病,只不过是——”他不想他们还是这般陌生,在思索一个合适的借口,趁此机会多和她待上片刻。

    “怎么了?是不是冻伤了?”

    舒绘愧疚不已,上前执手细看,检查手上是不是冻伤,或是有什么伤口,见溪岚无碍,又欲去瞧双华的手,但倏地一个拉扯,四目灼灼对望。

    如此被他强硬止住了步子。

    舒绘抽出了手,讪讪而笑:“泡在河里那么久,我怕你们冻伤了手脚。”

    “许是及时烤了下火,我们并没有冻伤。”寥寥几语回应,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究竟是怎么了?你且道来。”

    “我本想去游萤屿湖,但前天双华摔伤了腿,虽然大夫道是无大碍,可我怕划船会加重他的伤情,而我又没学过划船,怕是会掉进大河里,不知姑娘可否带我一程?”

    双华瞠目而视,听此荒谬之言,一肚子疑惑,殿下说是谁要去萤屿湖?是谁摔伤了腿?是谁不甚会划船?转念一想,便知他的目的,这是在骗人呢!

    久不闻配合之声。

    溪岚悄悄使了个眼色,双华瞬间面露痛意,哎呦一声弯着腰虚捂腿骨。

    他叹息,连连拱手而拜:“舒姑娘,我的腿仍有些疼。方才我们来找船夫,又被告知尚无人空闲,幸而巧遇姑娘,不知可否麻烦姑娘代我一回?双华不胜感激!”

    “这…”舒绘犹豫,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答应,毕竟他们曾帮过她的忙,但他们之间仅有三面之缘,互不了解对方,万一是坏人……

    溪岚瞥向铺子,以为她担忧的是买卖,朗声道:“这些藕粉怎么卖?全都给我包起来罢。”

    “叶公子不必如此!”

    “我麻烦姑娘,该为姑娘解忧一二。况且就算没有此事,我也要买些藕粉回家,我家中还有十个兄弟姐妹,他们都爱品尝各地美食,这些藕粉并不算多,我还怕不够呢。”

    言至如此,舒绘只得接受了他的提议,轻声道:“每包五钱,共三十包。”

    她低头将一包包藕粉放进布袋中,忽而又涌起担忧:“萤屿湖夜里极美,叶公子可是要乘夜而归?”

    此时刚过午后不久,哪怕即时乘船出发,半个时辰便到湖边,乘夜而归意味着入夜后才回城里,一路漆黑,几点星火,不适合孤男寡女。

    “如若姑娘不安心,可用麻绳绑紧我,我亲睹那一眼萤火就够了。”

    “不是此意,是我要回告我娘一声,如果我暮时未归,她们会担心的。”

    溪岚克制笑意,一手交钱一手易货,浅笑道:“余下的银两是姑娘的酬金,还请姑娘莫推托。我拿藕粉顺道送双华回去,待会我们在南街渡口见,可好?”

    “好,叶公子慢走,待会见。”她避开了对视,默默整理铺子。

    几息之后,她抬头眺望那两个逐步远去的背影,双华提着藕粉布袋,半个身子毫不避讳靠在溪岚肩上,右脚略微瘸拐,溪岚步子轻缓,耐心搀扶,如此不似主仆,而似是兄弟。

    她不由想了下,如此谦恭有礼的叶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直觉告诉她,他并不是坏人,可进一步了解彼此,或许会是朋友。

    “公子,明明一开始是我想去萤屿湖的,如今你却造谣我有腿伤,毅然丢下我,只为跟舒姑娘双宿双飞!”

    拐进另一个街头,溪岚直接松手,难抑唇角的弧线:“事态紧急,回府后我会给你赏金,下次再带你去。不过双华,这还不叫双宿双飞,而是独处培养感情。”

    “哦,明白。”双华白了一眼,快步而行,不忘丢下一句:“是你要勾引舒姑娘!”

    他笑笑不否认,转头去南街渡口。

    舒绘家的船比较旧,怕扰了溪岚的兴致,她特意去邻居家借了条干净的船。

    毕竟他给的银两够多,她也要相应地让他尽兴而归。

    两人如约而至,沿着航向即刻启航,溪岚坐在船头,假意欣赏眼前的风景,其实余光在偷看她,暗叹她总是那么认真。

    划船会发热,她脱了外袍,取下了盖在脑袋上的布帽,但依然戴着面纱。

    他想问而不问,不仅是怕唐突了她,还是因为颇有几许合理,她遮住她的面容,他掩盖他的身份,彼此都有“不坦诚”之处,如此公平。

    一人划船,一人坐着,原本有些微仿若夫妻出行的窃喜,往后他们可以如这般游山玩水,转念他又发觉不妥,这是个坏主意,只因一路划船会累到她。

    思及一计,尚不能直接提,他勉强撑过一刻钟,弯腰平衡着身子,慢慢挪到她跟前,果不其然,她的额头冒出了几颗汗珠。

    只有一步距离,舒绘添了稍许紧张,不由又滑了一滴汗。

    溪岚笑道:“听闻萤屿湖并不远,还须夜里才好看,当下不急着赶去,不如姑娘教我划船罢?多学一门技艺,总归是好的。”

    划桨的双手急遽停下,余浪引船行了一小段。

    “叶公子,过来罢。”她没拒绝,两人对调了个位置。

    他望着她调整,低声而言:“舒姑娘,断断续续相识一个月,我可否叫你舒绘?我的话,你怎么叫我都行,只要不叫叶公子。”

    舒绘也不忸怩,拍了拍木桨,浅笑道:“叶大哥,握这里。”

    溪岚敛去一瞬怅惘,终究不敢纠正其言,溪氏持政几万年,此姓一出,意味着王亲国戚,会使她句句恭敬而不敢肆意相处。

    他暗自决定,当她揭下面纱,亦是他直言身份之时!

    她站在他对面,低眸留意他的姿势,教他如何一送一往,可好像又不须怎么教,只是力度不太够,其余部分像是学过一般,不过短短两刻钟,便会控制速度前行,与学了几个月无异。

    她怀疑他学过,但没有证据。

    “舒绘,我方满十八岁,家在云津王城。”

    溪岚莫名其妙开口。

    舒绘微微惊诧,退回船舱坐下,静默只闻水声,恍如心底有什么开始发生变化,她才不那么拘谨,笑回:“那你比我大上两岁,我还有些时日便十六。”

    家在萤屿城不用多言,生辰含糊其词,是故意不透露那么多。

    “还有些时日是几日?我可否能去为你贺生辰?”他笑得灿烂。

    舒绘欲言,却灵光一闪:“我不告诉你。”

    “等下次见面,你告诉我罢。”溪岚笑意更深,转而又欢然道:“既然你生在萤屿城,应该常去萤屿湖转转罢?那边的景色真有传闻中那般奇幻?”

    “的确如梦般虚幻,但我只去过一次。”忆起过往,不禁染上悲伤,她停顿开口:“我爹生前带我们一家人去的。”

    “对不住,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碍,生老病死于人族而言,是寻常不过的事。”

    溪岚大略回忆,极其漫不经心:“我爹当前共有十一个子女,但我娘不是他所爱,四年前他还气走了我娘,我们父子极少相见,无论众人怎么夸我,但始终入不得他的眼,在我心里,他就跟死了没区别。”

    为了止住她的哀思蔓延,他不惜自揭忤逆不孝的念头,若有相识他的人在场,定会告知王上,处他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自古以来,亲族的冷漠相待最伤人,尽管他一脸无所谓,还是会有难过溢出,舒绘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舒绘,别这样看我,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我知道。”她摇头否然,停顿思索合适的言语,继续道:“我只是颇为感慨,哪怕亲爹对子女漠然,子女仍会存有几分爱意。叶大哥,往后你对你爹尽孝而终,问心无愧就好,不必事事强求他的喜欢。”

    “好。”此言甚得他的心。

    船只徐徐靠岸,溪岚下船立在一侧,抬手横在中间,是欲扶舒绘上岸,一脸不给手就不许走的模样。

    她只是望了他一眼,没有断然回拒:“多谢叶大哥,明明说好我是来划船的,但好像你划得更多。”

    “是我应该的。”

    倘若不体贴一些,累坏了心上人,如何有资格踏上追妻之路?

    忆起方才所言,怕她误解他像他爹,不觉手上稍稍使劲,逼她侧了身止步,又俯身凑在耳边,细语而道:“舒绘,我不会像我爹,我此生决不会为子嗣而娶不爱的女人,我只会携一人终老。”

    温热的气息沿颈而下,如有一只小手在挠,生出几许痒意。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舒绘羞得不行,直接推开了他,快步往林子的方向去。

    溪岚抑制笑意,随后迈步上前,但没有紧随其后,而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穿过一里林,视野变得开阔,萤屿湖不同于城里的河道,许是林里热量不足,湖水会因天寒而冻结,此时冰面上人族众多,亦有几个仙族之姿。

    一股寒气袭来,舒绘紧了紧外袍。

    溪岚吸了口气道:“冬日严寒,萤火之虫怎还会出现?萤屿湖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确实奇怪,如果只有夏日才有萤火之景,怎么配叫萤屿湖?”

    他低眉静静凝视,她不闻声音,抬头瞥了一眼,又速速避开。

    眼神暧昧不明,些许奇怪的氛围。

    两人并肩逛了一周,舒绘将萤屿湖相关的传闻都尽数道来,左扯一句,右引一句,只为堵住溪岚的将言未言。

    他仔细听着,时不时回两句,不觉日落西山,竟有一瞬相伴终生的错觉。

    湖边气温蓦然温煦。

    远离人群,她终于敛去声音,他摸出水壶给她,毫不掩饰情愫:“我喜欢听你讲话,但我更希望你问我的过去,彼此能多几分了解。”

    一抹羞红夺了目,恍如是晚霞不偏不倚映衬而上。

    幸好舒绘没有喝水,否则定会吓得呛到。

    她塞水壶还他,闷闷回道:“我怎么觉得,奇怪的是你,不是萤屿湖!”

    隐隐开始明白这一趟是他的谋划,但脚步却愿停留而不是离去。

    “实不相瞒,我对姑娘一见倾心,不知我可否能入你的眼?”

    他怕她一口否定,眼底有几分怯意,而她只是惊讶不知所言,如此直愣愣相对。

    过去曾有耳闻,颇为奇妙的男女情爱,她相信世上会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只是不信他会对不露脸的她一见倾心,但当下步步流露的真意,丝丝牵引她的心绪。

    像是要他因长相而死心,舒绘抬手勾起白纱。

    溪岚错开了那一眼,顿然倾身相抵,侧脸蹭了蹭她的肩,又收紧了一下搂抱的臂弯,鼻尖所闻的是莲香,恍惚回到初识的清晨,她回眸的那一眼,坚定了他心中所想,默默许下她不知的承诺。

    “舒绘,这是我们此生第三次见面。”不禁深深叹了一息,幸好他们相识不晚,足足有一生可相守。

    “你可以不信,但我是认真的,你暂不用答复我,我此生都能等你。今夜,我们不约相见之时,待下回偶遇,即言我们此生有缘,我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那时你再揭下面纱可好?”

    掀面纱的手因他的言语而悬住,一顿挣脱怀抱未果,压下回抱他腰身的念头,沉声道:“叶岚,我只是眼睛生得好看,其他的……”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只要是你都好看!”

    他直言打断,只想听她应允。

    最后一抹光亮消失,手上三两灯笼骤亮,湖中跃起夺目璀璨,四周亦飘起萤火,流萤点点照四方,宛若星辰坠入凡间,游移在人潮之中,众人齐声感叹。

    葱黄星点绕身侧而飞,似是在好奇他们为何相拥。

    溪岚等不到答复,抬手替她缠紧面纱之绳,随之按着她的双肩转身,让她透过林子,直视湖中央的萤火,那几盏照明的纱灯,多个雀跃的身影。

    “舒绘,我此生不虚此行。”

    他只略望了一眼,炙热的视线低下,她如是有所察觉,欣然回首隔空相视。

    萤虫飘飞,有微弱光亮透过,眸光羞涩流溢,竟如醉意充斥梦境,他受欲念的蛊惑低头,不知不觉之间,两唇不足一寸,又猛然惊醒错开,如此,只是盯着她。

    他喃喃自语:“你还小。”

    正纠结如何开口解释,蒙蒙白纱遽然放大,唇上轻轻一碰,欲离,他按了回去,还锢紧了腰身,减轻她踮脚的累觉,此时脑中唯有一念:真想撕了这碍事的薄纱!

    但或许这样就好,他们都有两年才经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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