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烈日,蝉鸣。

    盛夏的溪塘县热的尤为明显,从这博物馆门前的合欢树低眉耷拉眼就可见一斑。

    双手插兜的夏凉穿过硕大合欢树下,走进这座老旧溪塘博物馆。

    一进门,走下楼梯,下沉半层楼的高度,这样的建筑设计着实少见。紧跟着一股浓浓的凉意贴着皮肤就渗入身体,与外面的火热盛夏形成鲜明对比,加上博物馆整体古朴暗灰色的基调,让浮躁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由于下沉式,一楼层高很高,门口当中伫立着一块石碑,差不多有三米高。

    夏凉深深吸了一口气:“呼~熟悉又欢喜的味道,地下的味道。”

    恰逢暑假,小小溪塘县博物馆入场参观的人难得多了起来。

    博物馆讲解员宋白好不容易得空冲进办公室,“咕咚,咕咚~”大灌几口凉白开,“呃!”她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一整天讲的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冒烟咯。”

    正坐在旁边吹空调刷视频的王馆长砸吧嘴:“嘿,寒暑假就这样,都是学校强制来的,也算是咱这死气沉沉的博物馆旺季来了!”

    平时没人,所以讲解员也不会多配,以免养闲人,整个博物馆就一个专职讲解员,宋白。

    另外还有一个兼职的,叫杜朦胧,是博物馆会计,因为极度社恐而结巴,被宋白强拉硬拽突破自己做起了兼职讲解员,跟着宋白学习了一段时间,似乎没那么社恐了,也不结巴了,但关键时刻总掉链子。

    只要超过五个人,他又又又又……开始结、结巴了!

    加上会哑语的只有宋白,所以忙起来的时候,她几乎要体力透支。

    临近闭馆,最后一批聋哑学校的学生过来参观,已经软烂无力若纸人的宋白强撑自己躯壳,微笑着服务这批特殊人群。

    人群中,身高突兀的夏凉,戴着黑色口罩,露出的一双炯亮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她。

    淡妆低马尾,一身得体套装的宋白娴熟打着手语,细致又不厌其烦回答每人的问题。

    沉默,无声交流,挥动的气流传递着思维的碰撞,像是进入一个安静的异度空间,徜徉流淌,让人沦陷。

    远处的杜朦胧一脸崇拜地看着全心投入的宋白:“师傅还真是优秀,口齿清晰,嗓音圆润,姿态优雅,端庄大气……不愧是专业主持人出身,我什么时候能达到她的万分之一。”

    旁边保洁丁姐附和:“就是就是,这小嘴巴拉巴拉的不做主持人来我们小博物馆屈才咯。不过咱们溪塘县的闺女就是优秀啊!啥样子的男人能配得上她啊,我得给好好寻摸寻摸。”

    “丁姐又来!保媒拉纤你最擅长,上次给我介绍的那个、那个……马脸!唉!”杜朦胧一脸生无可恋。

    丁姐努嘴:“切!什么马脸,脸长咋了?!大眼仔是你小子不懂欣赏。”

    杜朦胧大眼睛一翻,看去宋白:“嗯,我欣赏的在那里!”

    临近闭馆,博物馆参观者纷纷离开,宋白挺直了一天的腰背终于得空松弛下来,结果刚喘了一口气,不经意扫过大厅的眼神忽然定住,呼吸一停:那个高个子男子还没有走。人群中那十分周正挺拔的身姿,让宋白记住了他。

    此时的他长身玉立站在博物馆入门的石碑前,久久凝望。他穿了一件黑衬衫,逆光勾勒出藏在里面的宽肩窄腰,那高瘦的身形,亦像是呼啸而过的利风雕刻出来一般立体。

    宋白抬脚朝他走去。

    “咚,咚,咚,”

    她的脚步声响彻在空荡荡的博物馆,声声扣在了夏凉的心窝上,荡起千万涟漪:她来了,她来了,呼~

    这即将到来的重逢,就像一片飘荡在空中的羽毛无法抵挡地心引力一般,终将落地。

    这段距离给了宋白继续细致打量他的机会,此时门外日落的余晖镀在他挽起袖口的半截胳膊上,金灿灿。逆着光,他侧颜轮廓被勾勒的十分深刻,一身黑衣,与暮气沉沉博物馆尤为相配,亦像一件陈列的老古董,透着寒凉古韵。

    宋白走近收住最后一步,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夏凉这才缓缓转过身。

    下一秒,对上宋白清澈眼眸的那一瞬,夏凉僵住了。

    他的四肢百骸无一不紧绷,深邃的眸子氤氲着雾气……她的脸在他的眸子里一点点放大,从淡挑眉毛狐狸眼到高挺鼻子微笑唇!夏凉的脑袋仿佛被重重敲碎,记忆“嘭”一下子瞬间裂开……

    十四年前,那年夏天,夏凉跟着腰痛的外婆来到溪塘县,找十三针盛奶奶做针灸。

    因家庭破碎的缘故,夏凉患上自闭症。他讨厌喧嚣,讨厌聒噪声音,喜欢安静的事,比如文物、考古、探索宝藏。

    那日,照例等在盛奶奶院子里不说话的夏凉,正沉浸在倾听风吹竹叶的“唰唰”声,不料却被盛奶奶的孙女当成哑巴,拉着自他用手语聊天。夏凉只安静坐着,看她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却没有一丝聒噪声音,就像身后风吹竹叶声一般让他心旌摇曳。

    看着她不说话,看她对自己比划,虽然看不懂,但那种无声的交流让夏凉痴迷。他不是哑巴也不懂手语,但就那样看着她无声的舞动,竟然像是看了一场华丽又雅致的演出,肢体语言那么的让人沉醉痴迷,面无表情的夏凉嘴角第一次上扬。

    那一刻,他的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他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宝藏!遇到她,自己无声的世界变得热闹起来。

    母亲梁诗临终将夏凉扔给外婆带大,直到成年才被接回江南夏家认祖归宗,成夏家长孙,更名夏凉。夏氏族规,长孙可以随叔伯辈排行,夏凉排六叔后面,人称小七爷。

    江南夏家,祖上基业传承积累两百多年,根深叶茂,大到让人惊叹的老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从会客厅到卧室,都是中式风格,清一色的豪车排列在家门口,藏宝阁堪比国家级博物馆……

    回到夏家的夏凉被送去国外,跟着爸爸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回来,他始终惦记着那个小县城的宝藏。从小就喜欢古董的夏凉考古专业毕业后,凭借专注、热爱、专业,没多久年纪轻轻就成了业内知名考古专家。

    在夏凉看来:“这些文物,它们都是冰凉的、无声的,但就如自己一般外冷内热,内里炽热。”

    记忆收回,夏凉眼神上那层透着湿哒哒的氤氲开始消散,恍若雨过天晴的那种清澈。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紧紧捏住上衣边沿,指关节颤抖,他眼波流转眸光微动,心中缱转百回:宋白,是我,我是梁烨!那个十四年前的“小哑巴”男孩,你还记得我吗?

    半晌见他浑身僵直若石雕,只看着自己不说话,宋白直接手语问:“你还不走嘛?我们要到闭馆时间了。”

    不动的男人眼眸里竟然透出好些话,宋白心口一懵,似乎是自己能读懂的东西:紧张,热烈,手足无措……

    宋白忙不迭手语:“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目光继续停留了几秒,男人才微收僵硬下巴,他收回视线,努力保持一脸冷漠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宋白嘟囔了一句:“奇怪……”

    夏凉的心砰砰跳的厉害,他紧张到加快步伐逃离,入口处的台阶让仓皇的他来了一个趔趄……

    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可是见到她的那一瞬,他真的再度成了哑巴!!

    来到博物馆外面,夏凉连忙拉下口罩大喘气:“呼!好紧张。”

    见他面色不佳,坐在车里候着的胖头司机吨吨跑过来:“七爷,你没事吧。”

    一见他,夏凉竟神奇的平复了许多,接着照头就给他来了一巴掌:“你这金胖子,我都给你说了在外面别叫爷、爷的!”

    金胖子摸头嘿嘿笑着:“这不叫顺口了嘛,你夏家家大业大的规矩多多啊,”

    金胖子,金钱杜,爸妈奶的姓糅合成的,自称祖上摸金校尉,其实就一潘家园古董贩子,被矜贵考古专家夏凉打假收服,死心塌地成了跟班。

    下班回家,躺在床上的宋白抓起枕头旁的那本泛黄的笔记,年少时那个男孩又浮现出来……

    男孩十多岁,叫梁烨,不说话,他外婆腰不好,来找奶奶做针灸,他便跟着来了几周,从那以后宋白的暑假都是梁烨陪着度过的。

    那年暑假,巴巴小嘴说个不停的宋白,竟得了急性会厌炎说不出话,憋闷到想去山上抓只猴子交流。

    起初见他不说话安静坐在那里,以为是个哑巴:嘿嘿,逮到猴子咯。

    会哑语的宋白可算找到了交流对象了,卯足劲手舞足蹈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话给说了个遍。

    当年的宋白一直以为他是哑巴,喜欢倾听的小哑巴。还拿出自己粉色的日记本跟他一起分享,分享小女孩的小秘密。宋白跟他说自己的八卦和见闻,情到深处她像个大姐姐一样搭在他肩膀上,告诉他有什么事告诉姐姐,姐姐罩你!

    在宋白眼里,他白白瘦瘦,眼睛十分幽深,虽然没有肢体回应,但宋白感觉自己总能从他变换的眼神中得到回馈……

    直到梁烨外婆最后一次针灸做完,他将一本又厚又旧的羊皮老旧笔记本送到她手里,宋白以为这是在交换彼此秘密,于是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的日记本递给他。

    宋白满心好奇低头打开笔记本:鉴宝录。

    下一幕,令宋白惊掉下巴的一幕出现,只见梁烨带着微微得意的面容开口:“帮我收着。”

    面对宋白的无声错愕,随即梁烨有些夸张喟叹:“这溪塘县有一座宝藏,等我长大成年,就会回来挖掘!”

    ……宋白一脸无语,随即忍者疼痛沙哑呵斥:“你会说话?逗我玩呢。”

    坐进车子里的梁烨嘴角一扯,摇着手里那本日记本,笑得奸诈。

    “还……还我!”宋白沙哑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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