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思双眼红肿似核桃，视线触及，赵寰一怔，凌厉眸光弱下。忽地又阖了眼。
“……三爷！”她急急低唤。
陈大夫示意敏思息声，“三爷将醒，昏昏沉沉乃正常。别扰了他。”
敏思郑重颔首，抿住唇瓣。
陈大夫与李大夫对视一眼，皆松缓下神色。
“诸位别围在帐内，都出去。莫吵着了三爷静歇。”李大夫一壁撵着樊义等人，一壁对赵吉道，“大帅放心，三爷脉象已稳。只是失血过多，有些空缓。我俩即下去煎药。”
赵吉亲自送了两位军医出帐。
“敏思。”他回身唤道。
敏思微垂眸光，见那片衣角仍被死死攥住，对赵吉略欠了个礼，“吉将军。”
赵吉道：“明个起，直到三爷能下榻走动，这段歇养的日子，便劳烦你。”他已从赵笙口中得知，敏思脱了下人籍，今是自由身。
“吉将军言重。服侍三爷，照顾三爷，乃敏思本分。”
她如此说，赵吉也未多言那个‘谢’字，留下话道，“有甚么需要，你只管吩咐帐外左右，或告诉赵笙便是。”
赵寰既从鬼门关回来了，赵吉也回了中央帅帐。刘路一事，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好好计较一番。
帐中回归静然。赵寰缓过一阵儿无力，思过一阵赵吉与敏思的对话，再把他踏入鬼门关时，所听见的一堆话，合拢一处，便什么都明了。
曈眸缓缓启开。
他撑了撑，想靠着坐起。
敏思见状，忙按住他，“千万别乱动，就躺着吧。”
赵寰怔怔望住她，松开那片衣角，抬起右臂，张开右掌，“……拿来。”
“什么？”敏思轻问。她使着十七娘倒水，他嗓音比她干哑得还厉害，唇上发白，且些些涩泛起了皮。
“喝点水。”敏思接过水盏，又让十七娘取来一把小匙。用小匙少少、丁点儿的舀，细细沾覆在他唇瓣。
赵寰略略撇开，话声抬高了些，“拿来。”
见他仍张开着右掌，敏思端稳水盏，腾出一只手，将藏放在床褥下的剪子拿出，搁在了榻旁的圆凳上。
赵寰二话不说，侧身去取。
敏思被吓一跳，眼到手到，比他更快地取回那剪子。而后轻觑他一眼，缓缓搁放在他掌心。
“三爷，你是不是……”
赵寰收好剪子，把剪子搁在枕下，没有应敏思。她那一堆话，他确确听见了，却不好与她说道。
她说，他若不醒，她便要使这剪子来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定陪着他。但话音一转，又骂他臭男人，道他违诺，碧落黄泉都不要见到他。他听了，又气，又惊，又怕，唯恐她真寻了短见。亦真真怕，碧落黄泉都寻不见她。
便也在此惊怕下，他用尽生平意志，唤出了声，睁开了眸。
当那尚裹着惊怒余色的视线，触及到她红肿似核桃的眼眸时，心口寸寸痛过，气怒什么的，顷刻化作烟云，消了干净。
心疼都来不及呀。
……
正如军医所言，赵寰初醒，昏昏沉沉乃正常。说过片刻话，又沉睡了。
期间，敏思低低唤他，把军医送来的药细细舀喂与他吃过。
他这一睡，直至晌午。烈日当空。敏思在帐中熏了安神香，取一把折扇在手，浅浅扇着，守着他，为他扇风。
细风曳动赵寰额角发丝，赵寰眉毛轻皱，倏地又舒开，启开了眼。
“是太热了？”外头太阳炙人，帐中更为热闷。敏思将扇子扇得重了些。
“你一直守着？”观她一脸疲色，他支着她，“快去歇歇。”
“奴婢……我不累，也才歇过。”敏思端来已晾放过一阵，温度正适宜的药。一匙匙送至他唇边。
若说吃苦药绝非乐意事，此时，被一点点喂着咽下，于赵寰而言，更是苦头。敏思为他忧思劳累，他神色不改，只好脾气配合着，再苦都觉出了丝毫不苦，悉数咽下。
喝过晌间这顿药，敏思让十七娘唤来军医。她替他轻解亵衣，拨开了胸前衣衫。待陈大夫娴熟至极却又如阵前临敌般，满额头汗珠的换过药……她才酸着鼻眼、颤了手指，再替他宽宽松松的系好衣衫。
“没伤着要害。皮外伤，补养一阵子也就好了。”知她悬心，甚见不得他受伤，赵寰故作轻松道。
“嗯。”敏思轻应。
带着哽噎的鼻音，坠坠地，闷闷沉沉，敲在了赵寰心头。他一时息声，默了默。
敏思吩咐着十七娘打水来，自个儿也出去，到旁帐询问陈大夫，关于赵寰养伤中饮食等诸方面忌宜。
等询问得清楚回去，她一眼望见榻上之人，正吃力地欲撑坐靠起来，“当心。”她匆忙至他身边，扶住他右边臂膀，又拿软枕垫在他后腰，一切妥当了，方敢轻扶了他卧靠床头。
“……外头什么动静？”
“是……”见他不好好歇养，紧着熬神思忖营中军务，敏思一壁绞了巾帕为他净面净手，一壁将才刚瞧见的如实回道：“似是吉将军帅帐那边在拿人，对峙着，动了手。”
“可是刘路？”
“隔得远，奴婢瞧不真切，不太知晓。但……”能在帅帐前，与吉将军这个一军主帅对峙的，必是刘路或刘家亲信无疑。
忽地，赵寰深瞧了她一眼。继而吩咐十七娘：“让赵笙即刻来一趟。”
“是，主子。”十七娘领命出帐。
帐中只余他跟敏思。他回忆一瞬道：“我令赵笙回上京，头一桩便是为你脱籍。令他护送你去西京瞧来是没办成，脱籍一则……”
“脱了的。奴婢……谢谢三爷，我今已是自由身。”敏思以死要挟赵笙，激他带她来武阳，违逆了三爷命令。她非是不思恩图报之人，更何况还是赵笙。唯恐赵寰怪罪，她为赵笙解释道：“是我拿死逼迫赵笙的，三爷若要责问，合该怪罪我。”
得了自由身，敏思不再自称奴婢。才刚那两声，是对着赵寰顺口惯了，一时难改。
对她，赵寰心疼都疼不及，何谈怪罪。他话语微凝，好一阵才道，“怪你作什么，今也责不到、怪不到你头上来。”
敏思抿了唇，搜肠刮肚，竟一时寻不出话来回应。脱籍后，面对他，面对她心间那份感情，她只觉更自在随性。但于他身边，她仍如往昔般事无巨细，习惯性的服侍他，为他周全一切吃穿住行庶务。
“三爷，我让你为难了……”
“别胡说。”
“莫胡思乱想。”赵寰怕她听岔了他话中意思，观她神情低落螓首微垂，忙抬起右臂，右掌轻握她肩头，“让你脱籍本是我愿，虽的确借趁着时机，同样也有替你安排退路之意，但并非权宜。”
听着他解释，敏思心中更动容，“你总是，不让我知的为我筹谋。三爷，你教我怎生……如此情重，怎生回还。”
“胡说傻话。”赵寰用右臂轻搂她，于她娥眉处轻落一吻。踏鬼门关时，他听见的那些话全窝在了他心间。原来，他教她吃受了那若多、不胜数的委屈。真算起来，他亏她甚多。
咳。
赵笙轻出一声儿。他到时，正见二人轻拥在一起。
“回来。”
正腹诽来得不是时候，欲退去帐外的赵笙，听了自家主子唤，忙收住脚步。
赵寰轻松开敏思。
“敏思说，帅帐外有人与主帅对峙，可是刘路？”
“主子英明。”赵笙猜着三爷唤他来，是要与他算违令那份总账，今瞧能缓缓，至少不当着敏思，算得给他留了情面。他忙道：“是刘路。昨夜先锋营麾下几个将领都头，皆以人头作保，参刘路杀良冒功、顶吃空饷，欺上瞒下。”
终等得，有人敢揭发检举刘路了？真真不易。赵寰与赵吉一般，亦是苦无人敢参劾刘路甚久。
“情况怎样？”他问。
赵笙道：“主子放心，已经拿下。吉将军是借了主子病危名头，派人去峤岳大营召刘路及左右副手，来营中商议军事的。刘路不疑有他，随行亲卫带得不多。能放进辕门的，便更少。才刚帅帐外对峙，不过徒劳。”
准确来说，是昨夜抓住那二人，本是刘路搁放在碎石渡大营中的眼线。二人为不牵累家中老小，按了他意思，比吉将军所派之人，先一步奔赴峤岳驻营，与刘路如实禀过了三爷病危一事。
由此，吉将军借三爷病危由头召刘路来时，刘路未有防范。
赵寰命赵笙取来他佩剑，“拿去给吉叔叔。”
“王爷佩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赵笙神情一凛，“是。”三爷意思，要即刻诛杀刘路。
“去吧。”
打来时见过三爷轻拥敏思，他半分没敢乱瞧。赵笙目不斜视，“属下告退。”
赵笙走后，挨榻沿而坐、微垂了眸光半晌的敏思，忙替赵笙补上一句，“谢过三爷。”
“谢我什么？”赵寰岂能不晓敏思那点心思，明知故问。
敏思莞莞一笑，“自是谢三爷高抬贵手，不与赵笙计较么。再说，违令一事，本就过责在我，跟赵笙不相干。”没了奴婢身份，说起甚么话来，她不必思忖再三，生怕犯上，惹恼了他。
赵寰不置可否。
但片刻后，那双桃花瞳内含笑。算是应了她，与赵笙揭过这茬。
“敏思。”
桃花瞳内笑意略敛，赵寰轻道：“你不能留在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