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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查着看完一摞账簿,外头已是大雪漫天。透过楹窗向外瞧,四下一片银装素裹。

    暮色笼罩,敏思在账上支了二十两银子,怀抱小手炉,撑开一柄雪伞,幽幽出了珠玑阁。

    缓步迈出曲折街巷,忽见来时送她的小厮又驾着车马停在前街口边,正冻得不停地搓手。

    “敏思姑姑!”小厮跳下车,朝她招呼。

    敏思停一下步伐,“你且回去,我有些私事,办过了才回。”

    “可……”

    不待小厮说甚,敏思朝前离开。

    小厮轻叩了叩闭合的车门,“三爷,人已经走了。要跟过去吗?”

    “远远跟着。”透过支开了一丝小缝的窗,见大雪愈发厚密了,赵寰唇线抿紧。原本,他是回府换身衣裳,白玉蜻蜓一事,京兆府那头有了定论,涉事人已押候在思园正等他过去问话。

    哪晓回至秋水院,玉髓却禀说她出府了,去了珠玑阁赏景。乍听见“赏景”二字,赵寰险些被她气笑。

    知道她为年关核账去的珠玑阁,外头又突然大雪纷飞,他便先遣了赵笙办事,并吩咐下头人备车来了珠玑阁接她。

    马车驶动,隔着人流不算太远的跟着敏思。

    “这个包起来。”敏思挑了一串成色尚可的玉手串,手上还提着两封礼盒。

    “姑娘眼光真好,这可是我铺子里仅存的一串儿。”店主道。

    敏思笑而不语,只付着银子接过东西。她特地避开珠玑阁在别家首饰铺中挑选,便是不想被人知道她挑买了东西。因为,手上东西俱是备着送与宝通巷媒娘做见面礼用的。

    她思来想去,能打消自个儿对三爷非分之想的法子,唯有另接触一男子,不时刻紧着他念着他,或许那股子贪受他温情的妄念便也随时间而逝了。

    宝通巷媒娘口碑甚佳,只稍一打听,便得知了在街巷的具体户数。眼前院门微掩,敏思叩了叩铁门环。

    马车停在一株京兆府圈围保护的古松下,穿过堆积了雪的树荫望过去,赵寰啪一声合上车门,“调头。”

    “不、不等了吗?”见三爷忽生怒色,小厮忐忑道。

    “去思园。”赵寰靠着车壁,眉峰皱着,合上了双眼。姜不凡在京的宅邸便在宝通巷里头几户,近来,他是日日出入此地,怎会不知敏思敲开的那扇院门,是哪户人家!宝通巷媒娘之所以盛名,除眼光毒到外,最大爱好莫过于成日蹲点院门口,对来往路过的男女反复打量。

    而他,因出入姜不凡府邸时常着一身粗布外裳,倒叫她打量了多回,且已打探到了姜不凡府上。

    翻腾不断的火气,直冲赵寰头顶。躲了三日不算,倒还大起胆子找上媒娘了,她想作甚?

    媒娘院中,敏思面含微笑的和媒娘说着话,奉上自个儿带的礼数,言辞委婉地请媒娘务必费心,替她挑一个好珠子。丝毫未觉察,此番行径已尽数落在了自家三爷眼中。

    “姑娘宽心,这本是分内之事。”媒娘年岁四十上下,面容白净,年轻时或也是位清秀佳人。

    敏思道:“家贫些无妨,关键要仁厚知礼能晓上进,最最紧要,要能甘愿等上二三年的……我定以重礼定下,若二三年内是我失悔解约在前,定礼一俱归他,我还奉上白银五十两做赔礼。”

    见她这般直言,媒娘爽快应承,于年轻郎君等上二三年有何妨,若真真家贫,好几十两银子已是一笔巨款,便是她瞧了都眼馋。只要价格好,便没有不成的生意。

    看这姑娘年纪轻轻,倒有些家底子,“姑娘贵府何处?若挑着好的,我好上贵府送消息。”

    “便请书信来往,请个小童送去王府后门。”论现银,敏思倒没那么多家底,只箱笼中有许多三爷赏的东西,变卖或当上一二件也该够了。她提笔落下两个簪花小楷,留下名姓。

    方才还纳闷儿怎是这姑娘亲自前来,约媒挑选郎君,不该家中长辈做主么?乍听得“王府”,媒娘心下了然。该是王府上做事的使女,比平常人家底丰足,倒算常事。再有等上二三年的要求,也顺理成章了。

    到底,王府才是整片赵地的天。“王爷”不过一句称呼,在平头百姓眼中自是陛下圣人,王府的公子小姐自是皇子公主。

    “姑娘能识文断字?”明了敏思在王府做事,媒娘更殷勤起来。

    “略认得些。”

    话已谈妥言尽,敏思起身告辞。

    *

    思园。

    张七双手反剪被麻绳紧紧捆缚跪地,视线死死盯着圆凳上的半柱香,嘴唇张张合合,吓得汗珠滚滚。眼见半柱香燃过一半,心肝都起了颤。

    瞧上首投去一眼,求道:“……三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小人如今已在大爷别院听差,求您网开一面!”

    不提赵辙还好,提起赵辙,赵寰倏地森然了曈眸,雪苑小藏书阁那回的账他还未奉还。

    “拖出去,先抽二十鞭子。”

    赵笙朝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张七被堵了嘴拖走。不一会,外头便响起了鞭声。

    赵笙凝神屏气,他家主子打跨进思园便怒气腾腾……不是接敏思去了,怎的生这般大火气?是敏思惹着了?

    “三爷,属下有事回禀。”

    “说。”

    赵笙肃穆了神色,“前军金江驻地天灾地动,八百里加急已经送至了王爷案头。”

    “地动?”

    “是政事阁传来的消息,听闻王爷正召了众人商议。具体内情,还得等咱们的消息到了才知。”他们消息再灵通,也比不过八百里加急一路狂奔。

    “抽完了么,带进来。”几桩事叠在一起,赵寰面色凝重。

    张七咽下一口血沫,盯着即将燃尽的半柱香头皮发麻,“小人什么都说!”

    案上陈放着,京兆府一并移送的圆环镂雕蜻蜓白玉佩与项坠。据京兆府所查,下头跪地的张七乃巫人案女人的姘头,白玉佩正是张七赠的情物,而张七也正是卖了项坠给冯家妙潭却反悔的店主表叔。

    十年前,三王会盟后撤军休养生息,他父亲腾出了手来,对西北界外的巫人一通好赶使其断不敢再入赵境,只龟缩在障林中自过自活。西京陈氏倒用了些手段,挑拨巫人出林,暗地勾接王府下人意图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妄想对付王府。

    哼,若区区几个巫人都能对付王府,赵地几十万大军岂非吃素?

    张七努力回忆当年。

    那时候尚在洛地,三王勉强尊奉陈氏,天下百姓听闻休战俱欢庆元宵佳节。庙会上,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在付钱买糖葫芦。那小丫头胸前便挂着蜻蜓白玉项坠,他混迹街头外加饿了整日,瞧见糖葫芦眼都绿了,盯着小丫头胸前的项坠更生了歹心。

    反正也非第一回了,趁着一队骑兵穿街冲散众人,他捂住小丫头嘴抱了便跑,藏匿在了人群。也是烽火刚熄,家家户户都自过自的,就是遇见不平事也只做睁眼瞎,绝不惹事上身。

    倒也有人来回反复的找,他将小丫头关在地下窖洞中,两人每日一碗水一个馒头活命,生生碍了半月,才探到风声平息再无人打听。

    为不惹麻烦,他谎称小丫头是自家姑娘,辗转到上京城才敢堂而皇之将人卖了。那会,因连关半月黑地窖,小丫头似傻了般,知道不听话要挨狠打,也不哭不闹。

    卖完人,他握了银子狠狠逍遥了几日,等在上京寻了亲戚投奔,有了落脚处,才仔细打量起玉佩和项坠来。谎称家传之物找人瞧看了番,愈听愈心惊,说乃是极上等玉质非一般富贵人家能有。

    他将信将疑,但也惧怕让人找上门,便忍着不敢当卖了示人,锁在箱底,一锁便是十年。

    十年,物是人非都够了。他这才敢悬挂腰间招摇过市,哪晓被通惠巷女人瞧上了,非要了去,不然便再不许他上床。而项坠,则被自家挨千刀的侄子偷拿去店中卖了,最气人的,才眼欠卖了十两银子,直怒得他肝火旺盛。

    两桩事叠一起。通惠巷女人猝然被抓进京兆府,他在大爷那儿探听了些风声,知此案非同一般,心中忐忑,唯恐搜查到玉佩牵扯上自己,便忙慌吩咐侄子将项坠要回……

    哪知,兜兜转转,到底被找上了门。

    半柱香已燃至灰烬,觑着王府三爷沉如寒潭的脸色,张七一句不敢欺瞒,全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他深知今个有未有命回去,端看上首这位爷的心情。

    挨了二十鞭子,他是不敢再提大爷一个字了。

    这位王府三爷如传闻般恣意随性,打狗还看主人呢,却是一点不给大爷面子。

    “哪家人牙行?”

    “回三爷,在西市。如今……该是换了东家。”当年他打听过,小丫头在人牙行不及一年便被买走了,至于买主是谁,他确实不知,人牙行未向他透露。

    赵寰面含怒色,路过张七时,狠狠踹了他一个心窝脚。

    “派个人去绿衡园知会一声,这人我要了。”绿衡园是赵辙别院。

    思园管事陈义忠应下,“是,奴才即刻差人去。”

    张七惊骇,知落在这位三爷手中实难活命,不住求道:“三爷饶命!”

    “送去魏家矿地。”留下处置,赵寰跨出常性阁厅堂门槛。

    赵笙略一抬手,张七便被堵嘴拖走了。

    惊闻金江前军驻地发生地动,赵寰一刻不耽误地回了王府。径直到政事阁议事大厅前,却被他父亲身侧的左右大将赵吉、赵虎挡了。

    “还请三爷先回,过会子听王爷传召。”

    见出声的是赵吉,赵寰并未说甚转身回了秋水院。吩咐赵笙:“着人去西市人牙行查当年的录册,再遣人去西京暗地打听。”

    “是。”

    连轴转了一下晌,赵笙一壁遣底下人办事,一壁守在秋水院外值房候着政事阁那头的消息。

    见敏思撑着雪伞回府,他叫住她,“你怎的惹了三爷?”

    敏思收拢雪伞,抖了抖,听得懵怔,“生气了?气性大吗?”

    赵笙狠狠点着头,“你又规劝了什么?”专程去接人的,怎生一个接了一肚子怒气,一个却自个儿回府?

    敏思摇头,“就有一点点违逆了他意思。”没安生歇在房内,去了趟珠玑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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