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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五)

    “阿尔法代表着第一,象征着万物伊始。”

    “是独一无二的吗?”

    “对。”

    风起云随,惊雷阵阵,他行走在荒无人迹的山谷之中,忽而脚步一顿,反身抱住了某个向他扑来、妄图搞突袭的女人。

    “我已经长大了。”

    “可以学习更多的东西。“

    “可以思考更多的问题。”

    “可以和你一起,创造出更多的奇迹。”

    喷薄的火山逐渐冷却,饱和的思念化作倾盆大雨,席卷过地表红色的沙砾和黏土,自沟壑中淌成溪流,涌出泉水,挂成瀑布,聚成大河,裹挟着各种化合物,汇入波澜壮阔的海。

    从无到有,从低到高,从水到陆,从简单到复杂……生命在不断的死亡与新生中更迭,演化出更为适应大自然优胜劣汰规则的生存机制。

    浓绿的苔藓覆上朱红的岩石,撑起的树苗从枯枝落叶中破土而出,压过茂盛的蕨类,扫落纠缠的藤蔓,挤开交错的枝桠,长成雄伟的泰坦巨人,与附生植物一起,组成凌霄绽放的空中花园,以及让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星球之肺。

    风停雨歇,乌云退去,只剩头顶广袤的宝蓝色的天空。

    他接住了她,习惯性地转了一圈,于这开满鲁丹鸟的花海之中。褶皱的裙摆旋开,墨染的发尾扬起,花叶攒动,片片羽状的花瓣破碎,反重力地飘起,舞动,化作凌乱又缠绵的黄昏。

    “嘿嘿~”

    “……”

    木屋二楼,奇玉坐在床中间,盯着某个正闭着眼、抱着被子扭来扭去的现眼包,一脸鄙夷地哼道:“笑得这么恶心,肯定又做了什么猥琐的梦!”

    另一边的阿尔法:“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奇玉忍着甩猫猫拳的冲动,将目光从笑得一脸幸福的某人脸上挪开:“这个人明明就很可疑,你为什么要留着他,还要和他凑这么近?”

    阿尔法用镊子,从碟子里夹了一块兔肉,喂给站在她肩膀上的苍鹰,对方迫不及待地一口叼住,跟饿死鬼般狼吞虎咽下去。

    “你有证据吗?”

    “……没有。”

    “既然这样。”阿尔法看了它一眼:“那在拥有确凿的证据前,别再用这种理由来我这没事找事了,行吗?”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仿佛一把利剑瞬间扎穿了奇玉的心脏,也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两人之间长达数十年的看似坚不可破实则千疮百孔的情谊。

    “什么叫没事找事!”真是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它应激了,唰地站起来,又愤怒又委屈地朝对方大吼出声:“我明明都是为了你好!”

    刚吼完,它就僵住了,心里直呼不妙!果 然,之前还老神在在的阿尔法脸色陡然阴沉起来,手里的碟子甩出去,打穿了电视屏幕,连旁边摆着的装饰品也没能幸免,通通震了个稀巴烂。

    “为我好?那你为什么还不滚?”她突兀地笑了下,而后笑容一敛,手指着窗户的方向,暴怒地喝道:“滚回你真正的主人那!”

    “……”奇玉浑身颤了颤,脑袋耷拉下去。站在阿尔法肩上的苍鹰也当即噤声了,安静地缩起脖子和肩膀,尽量伪装成一只没有存在感的小鹌鹑。

    “……这是怎么了?”

    屏幕爆炸的火花很是骇人,碎片都溅到床上了,苏寒惊醒过来,就感受到了卧室内极度冷凝的氛围。他惊疑不定地坐起身,视线从满地狼藉转移到了正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奇玉身上,顿了顿,望向表情森冷的阿尔法。

    没人理他。

    阿尔法被子一掀,直接原地消失了,剩奇玉继续站在床上哭。怎么说呢?虽然他心里确实不太喜欢它,但放任对方这样孤零零地哭又于心不忍。

    “那个……”他右手抬起,想劝一下对方,谁知奇玉似有所感,转过头,狠狠拍开了他的手并剜了他一眼。

    “藏好你的尾巴,贱货!”它冷笑着,从床上跳下去,离开了卧室。

    苏寒鼻子都要气歪了!亏他还想安慰它,真是好心没好报!

    他憋闷地坐了片刻,掀被下床,本来想去找阿尔法的,结果刚打开房门就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

    “伯母,你怎么了?”苏寒满头雾水地看着面带惊恐、飞快往后退的沈女士。

    他追上去:“伯母!”

    “抱住你的脑袋,乖乖蹲好!否则我立马送你去见上帝!”欧文披着熊皮,端着一把猎|枪从拐角处出现,拦在了他面前。

    “……伯父,你干什么?”苏寒不明所以,这两人完全不像是会恶搞的画风啊,难道今天大家都吃了炮仗,才一个比一个火气大?

    欧文不理会他的“套近乎”,只重复了一句警告,顺便打开了保险。

    苏寒识相地抱头蹲下了。

    欧文托着枪,开始审讯:“说吧,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女儿的房间?怎么进来的?”

    苏寒懵逼地抬起头,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欧文,又看了看心有余悸的沈女士。

    “……认真的吗?”

    “别让我问第二遍!”

    “……”

    他抿了抿唇,听话地把质疑回了。

    “男朋友?”欧文和沈女士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可置信。

    “……是啊,我们昨天还一起给暮暮过了生日,一起分享了伯母做的栗子奶油蛋糕。哦,早上还是伯父你做的奶酪蛋饼、牛肉肠沙拉、热咖啡……”

    欧文愣了愣,他刚做好的早餐,他当然一清二楚,可对方又没下楼,却偏偏报对了名,还能详细地描述出来,像是亲眼见过似的。旁边的沈女士也惊了,凑到欧文耳边,小声道:“除了时间不太对外,他说的没有任何毛病。”

    今天是暮暮的生日,她确实打算给她做一个栗子奶油蛋糕来着……

    欧文狐疑起来,眼睛盯着苏寒,回她:“暮暮不是才下楼吗?你去问问。”

    沈女士就顺着楼梯下去了,片刻后,一楼传来了准确的回复:“欧文,是个误会!”

    欧文脸色缓和下来,把枪收起,改将手递过去,让已经蹲麻的某人借力站起身。

    “抱歉,我们只是被吓到了。”

    一大早就听到巨响的爆破声,紧接着又在这个向来人迹罕至的泰加林里撞见了一个私闯民宅的大活人,真是堪比灵异片。

    苏寒点头,表示能理解。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欧文突然回首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姓苏,单名一个寒。”

    “姓苏啊……”对方脱下熊皮,换上红色针织帽,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以前有个学生也姓苏……”

    苏寒身形微滞,锁眉几秒,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求知欲。

    总不可能夫妇俩人同时得了健忘症吧?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欧文带着他去了餐桌,路过休闲区时,他忍不住看向待在壁炉边的那对母女——如同昨日一般,阿尔法穿着新外套,盘腿坐在地毯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礼物;沈女士则坐在她身后,用卷发棒和珊瑚珠羽毛编织的发带,为她细心地烫发、盘发。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存在感极强,阿尔法却至始至终未曾抬头看他一眼,更不要说亲自为他解惑了,以至于他对阿尔法是否也失去了昨天的记忆这种匪夷所思的猜想完全没有底。

    他出神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白瓷的餐盘和金属色的刀叉,往前是一大份牛肉肠沙拉。欧文端着一个平底锅走过来,将蛋饼和煎小番茄倒进他的盘子,黑胡椒和奶酪味十足,小番茄的数量刚好五个,还有右手边醇香浓郁的差点被他打翻的圣诞袜造型马克杯……

    欧文喝了口热咖啡,抖开崭新的报纸。

    苏寒心不在焉地吃了会可口的早餐,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溜向壁炉方向。

    沈女士盘好了发,正将一面镜子递给了阿尔法,然后俯身在对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阿尔法发笑,仰首回眸。

    “妈妈。”

    “……”

    苏寒表情裂开了。旁边的欧文不经意间瞥过去,就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宝贝女儿,眼角一抽,用力清了下嗓子。

    苏寒回神,埋头认真干饭。

    欧文满意了,将目光收回,放回报纸上,可才看了不到两分钟,就听到了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抬眸一看,餐盘干干净净,餐具整整齐齐,刚还坐着干饭的某人已经端着马克杯,嬉皮笑脸地坐在了他女儿身边。

    “暮暮~”

    “……”他从未听过如此夹里夹气的腔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女士笑了笑,主动把这片空间留给他们。阿尔法拆包装的动作停下,望向挤眉弄眼的某人:“你干什么?”

    苏寒看了眼日历,轻咳道:“今天是你生日?”

    “嗯。”

    “……可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也是九月一号啊。”他将那个硅胶虫子玩偶挑出来,挨近她道:“我们还一起把它的肚子剖开了,组了个丑丑的宇宙战士,用史莱姆塞满了它的脑子,然后把它挤得‘脑浆’爆裂。”

    阿尔法颔首:“这玩具确实有两种玩法。”

    苏寒被口水噎住了:“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想说什么?”

    苏寒把玩具丢开,将人掰回来,双手扶着她肩:“阿尔法,你记得的吧!”

    时间好像重置了,他们被困在了昨天。

    “记得什么?”

    “就昨天发生的一切啊!”

    “你是指某个人菜瘾还大的菜鸡学人玩舌吻玩到差点把自己憋死的事吗?”

    “……”

    苏寒紧绷的心弦一松,手滑下来,软趴趴地靠在沙发边沿:“原来记得啊……那没事了,我还以是我没睡醒,或者脑子出了问题……不对!!!”

    他突地直起身,脸上带了点后知后觉的羞耻,急切地给自己挽尊:“阿尔法,我……我昨天只是太紧张了……我会的!真的!我现在会了!”

    “哦。”

    “……”

    苏寒咬唇,瞄了对方冷淡的侧颜一眼,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她继续拆礼物,尽管这样的事,昨天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

    几分钟后,阿尔法忽然转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某人,拧眉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咳咳……”苏寒厚着脸皮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对面:“我就想问你个问题……”

    阿尔法抬眼,嗓音微冷:“再挤牙膏,就和它一起滚远点!”

    刚想从沙发底下悄悄蹭过来的奇玉一听,马上拉成飞机耳,挂着眼泪花,一脸难过地缩回了它的猫窝,团成一个球。

    苏寒以它为鉴,直抒胸臆:“这个气球是你前男友送的吗!”

    “没有这种东西。”

    不是男友……难不成是前夫!

    “……”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草履虫吗!”

    阿尔法皱着眉,嫌弃地斜了他一眼,低头自顾自地玩起了虫族大战人族。

    苏寒尬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啦……”

    不是男友,没有前夫,那她怎么这么熟练……苏寒心情莫名抑郁起来,开始钻牛角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因为一个脑补的不存在的人物而变得酸气冲天,怨夫味十足。

    阿尔法指尖顿住,忽而抬手扯断了绑在肩膀上的线,红色的气球砰的一声,在绳索断裂的那一刻,碎成了千万片。

    “如果你是在吃这个气球的醋话,那大可不必,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气球,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苏寒捡起一片红色的乳胶,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全是惊涛骇浪般的错愕。他没想到啊……这个被她带在身边几十年、睡觉都不离身的气球,竟然就这样被她满不在乎地销毁了。

    她之前还那么地视若珍宝的东西,连别人单纯的置喙都觉得是一种冒犯的东西……

    苏寒抬起头,眸色晦暗不明:“……那这个气球原先的主人呢?”

    阿尔法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嗤道:“那更没必要了,我和他之间,有什么都不可能有爱。”

    苏寒一怔,手指下意识地蜷起。

    “非要说的话,怨恨还是有一些的,但本质也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

    阿尔法站起身,拂去肩头碎屑:“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提醒我时刻牢记历史,而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历史翻了篇,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过去于她就没有了可以继续执着不放的意义。

    红黄色的火焰左右摇晃。

    苏寒留在了只剩他一人的天地,垂眸枯坐许久,慢慢松开了右手的手指。

    皱巴巴的碎片,像扑灭后的焰火,自他手心降落,坠入黑白网格的棋盘。

    “看来确实是个讨厌鬼。”

    他笑起来,如释重负地扬了扬眉,甚至略带得意地哼起歌来,比他来的早又怎样,还不是……

    他站起来,却跟得了低血糖似的,眼前突然一黑,寒意蹿上脸颊,双臂无力,双腿冰凉沉重地弯了下去,要不是有人及时扶了他一把,就要跌个狗吃屎了。

    ……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对吗?

    有尖锐如刀的声音插进了他的脑仁,在不断地暴力翻搅。

    “你怎么回事?”

    他张开口,喉咙却堵得死死的,只能紧紧地抱住身前的人,想先站好了再说,可尝试了好几次,怎么也站不直。

    ……我讨厌这个名字,我讨厌阿尔法!

    “喂!”

    无形之中,看不见的光束贯穿了他的头颅,苏寒身体一僵,瞳孔猛缩后一点点放大,紧抓不放的双臂失去了力道,整个人面无血色地滑跪下去。

    “阿尔法代表着第一,象征着万物伊始。”

    “你之前还说是上帝创造了一切,怎么现在又变成了阿尔法?”

    银白色的羽毛笔夹在黑皮封面的手帐中。

    “嘴上一套手下一套,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好奇,你养的那群老鼠,他们知道你是这么的虚伪和可笑吗?”

    身后的人不回话了,不过注视感依旧很强。他沉默地站着,右手握着一个残缺的沾满战争血泪的金苹果,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就像以往对待任何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

    她无谓地笑了笑:“不过也多亏了你,我才知道那些创世神话都是骗人的。”

    如果他创造了她,那谁又是他的造物主?

    “人类创造了上帝,人类的信仰使他拥有了不可估算的力量。”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奇迹,自己却一无所知,把从虚构中诞生的上帝当成不容质疑、不可推翻的神明,行知颠倒,自降为仆,最后整个世界都被对方反过来操控和奴役,成为供他驱使、方便压榨和剥夺能量的工具。”

    她旋身而立,羽织长裙逶迤,金叶橄榄束发,褪去青涩的绝世容颜,圣洁不再,妖气横生。

    机械芯的蓝闪蝶飞过两人之间,流云碎星的穹顶,火焰环绕,遮住双眼的基路伯旋转而飞,背后是缠满花草的窗口,也是这座百尺禁闭上绝无仅有的可以让她逃出生天的出口。

    “既然上帝可以——”

    逆着此刻唯一的光,她单手托举着新雕刻好的金苹果,笑容邪肆,眼神狂妄,口吻是前所未有的傲慢。

    “我为什么不行!”

    *  *

    皮肤上传来滑凉滑凉的刺挠感,苏寒不堪其扰,一把揪住在脖颈处刮蹭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是头发。

    顺直滑溜的乌发铺满了整整一床,他扒着床沿往下,瞠目结舌地看着跟瀑布似的垂落在地并不断往外扩张生长的发丝,下巴都差点被惊掉了。

    什么叫直来直去的叛逆,他可算是明白沈女士的评价了!

    “阿尔法!”他从发堆里挖出熟睡的女人,高呼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她的头发造反了,再不醒来卧室都要被淹了!

    困倦的女人撑开眼皮,送了他两个字。

    “闭嘴!”

    苏寒从善如流,遵命地捂住嘴,然后把才睡着的阿尔法又摇醒了。

    “……”

    她散发着寒气坐起身,眯着眼,看死人似的盯着苏寒。说真的,要不是他还有用,她现在肯定已经用把他抽皮扒骨,喂给她的宠物了。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她压制住了血脉里沸腾的杀戮欲望,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遛了一圈的某人此时正一手捂着嘴,一手疯狂指向床铺。

    “剪了不就好了,鬼叫什么?”

    剪?让他来吗?

    苏寒还没搞清楚,对方就已经躺了回去,还翻了个身,专门用后脑勺对着他。

    “再吵,我就把你扔给多格!”

    苏寒刚张开的嘴巴又光速合上了,默默地下了床,自己寻了把合适的剪刀。他没敢太过,只保守地从她腰侧的位置开始下手,保险起见,剪完了还用卷发棒将发尾烫卷了。

    至于那些一断开就跟失去了水分和营养供给的藤蔓一样逐渐枯萎的发丝,他将它们收集起来,团成一个球,扔进了壁炉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碰到火的那一霎,他好像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大概是疲劳产生的幻觉吧。

    苏寒甩了甩头,爬上了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他还是没能从阿尔法所说的梦里醒来,回到现实世界,只能留居此地,反反复复地过着永恒不变的九月一号。

    迄今为止,他已经吃了将近20个栗子蛋糕,劈了两卡车的柴火,人都壮了一圈。而这段时间,阿尔法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从每天8小时的固定睡眠增加到了18小时。有时候来收拾餐盘,发现分毫未少的甜点,他就遏制不住地心慌慌,害怕对方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以为她生病了,但阿尔法说这是正常的休眠期,过不了多久她就能重回正轨了。

    奇玉会趁她睡着时进来,但每次对他都没有好脸色,阴阳怪气地损他,似乎认定他是个善于伪装、心怀鬼胎、祸害无穷的小白莲。

    苏寒也不待见它,每次都会自动把它从画面屏蔽掉,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时间久了,对方就消停了,但这种表面的和平也只维持了三天。

    导火索倒回三天前,奇玉坐在楼梯中间,挡住了准备给阿尔法送饼干的苏寒。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阿尔法,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寒停在它身边,低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你叫她阿尔法?”

    “不然呢?”

    “她不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喊她的吗?”

    “你也知道是别人啊?”

    “……”

    苏寒默了瞬,突然咧嘴道:“其实当别人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能光明正大地和她聊天谈心、共处一室。哪像某些自家人,整天热脸贴冷屁股不说,天天只能偷偷摸摸地蹭……”

    奇玉眼瞳变圆,倏地站起来。

    苏寒一点都没在怕的,继续莲言莲语,笑得像个刚进门就在正房面前耀武扬威的得宠小妖精:“想杀我啊?那我劝你最好干脆利落一点,不然哪怕还有一口气,我也要爬到她那给你添油加醋,到时候,你可得又要滚一次了呢~”

    说完施施然离去,留奇玉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眼珠子跟着他嚣张的背影转动,匕首似的勾爪在地板上划出几道狰狞的深沟。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

    某人终于在临睡前将那张将近五个小时的《爱的教育之人体解剖》看完了,正磕巴着组|织语言,想邀请阿尔法再和他探讨一下,结果才起了个头,天杀的奇玉就跟个鬼似的从窗外杀了进来。

    他飞快下蹲,躲过了迎面飞来的“板砖”。

    “这只巧言令色的杜鹃鸟!”奇玉瞪着他,朝阿尔法告状:“他就是个惯犯!阿尔法,他对你撒谎!”

    苏寒额头青筋暴起:“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

    未完的怒吼戛然而止,愤怒的情绪凝固在脸上。他瞥到了掉落在地的东西,那不是板砖,而是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你竟然偷看我日记!”他怒火烧心,也不顾及风度了,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就看了,怎么了?”奇玉冷嘲以怼,狂戳他心窝:“谁让某些贱货喜欢撒谎之前先打几遍草稿,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地收集好证据?”

    “……”苏寒咬了咬唇,沉默地走过去,想去捡回自己的日记本,但有人比他快——日记本凌空浮起,飞到了阿尔法的手中。

    “阿尔法!”

    “滚远点!”

    奇玉站起来,挡在阿尔法身前,露出锋利钩爪和犬牙,低吼着警告,将妄图过来争抢的苏寒逼退。

    皮面横展,哗啦啦地自动翻页。

    阿尔法走马观花地扫了遍,然后抬眸望向惶然而不知所措的某人。

    “真的,你信我!”苏寒脸色微白,一手抓着胸口的衣物,神情恳切地向她发誓,却在对方淡漠疏离的目光下,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有……”

    “别狡辩了!”奇玉锲而不舍,言辞凿凿:“你连身份都能造假,那基于这虚名之内,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可笑的谎言!”

    苏寒震惊,这什么鬼逻辑!正想驳回,日记本就被阿尔法随手扔到了地上,刚好摊在两人面前。

    纸页发黄,如同泡了水般皱巴巴的,上面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文字存在过的空白。

    “这不可能!”它将日记本带进来时明明保护得很好,怎么会这样……奇玉不信邪地翻动,最后咬牙切齿地看向阿尔法:“一定是他做了手脚!”

    苏寒一开始也懵了,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僵硬的身体也缓缓松懈下来。他嘴角勾了勾,神色嘲弄地反击:“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奇玉眯了眯眼:“当然。”

    “可如你所见,上面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来得及碰它。难不成按照你控告的,我还能隔空在阿尔法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小动作,销毁所谓的‘证据’?”

    “未必不是。”

    “真是张嘴就来!”

    苏寒绕开它,走向阿尔法,开始当面上眼药:“我看你已经因为妒忌而疯魔了,平时胡搅蛮缠不够,现在为了污蔑我,离间我和阿尔法,甚至不惜自导自演!”

    奇玉灵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从日记本中抬起头:“文字可以抹掉,但记忆不会,是不是污蔑,阿尔法会有自己的判断。”

    它回首盯着他:“你说你叫苏寒,那你现在能说出自己父母的名字吗?”

    苏寒脚步一顿。

    “生你养你十几年的亲生父母,和你在天屿山住了将近一个多月的大伯……你该不会连至亲之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它望着双手握拳、背对着它的苏寒,好整以暇道:“因为你只是个临时鸠占鹊巢的冒牌货,靠窃取别人的人生包括躯壳来延续生命,觉得自己迟早要换更好的目标,所以没来得及也自认为没有必要了解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吗?”

    “我没有——!!!”

    原本异常沉默的青年忽然一把抱住脑袋,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身体不稳地晃了晃。

    “你没有什么?”

    奇玉步步紧逼,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崩溃打断节奏,完全掌握了趁他病要他命的精髓:“没有偷苏寒的名字,没有偷他的家人,还是没有偷取他的人生、他过去一切的一切?”

    一直抱胸旁观的阿尔法放下了双臂,冷着脸,径直朝他走来。苏寒被对方神挡杀神的气场吓die了,心惊胆战着,一边眼眶红红地往后退,一边艰涩地摇头:“不是这样的!阿尔法,你听我解释!根本不是它说的那样!”

    今天第三次来不及,他的餐前废话才结束,还没进入正题,整个人就被阿尔法揪着衣领,囫囵扔了出去。

    她动作轻飘飘的,看起来没用什么劲,但实际上,他已经变成了一颗人肉飞弹,拖着残影,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撕裂了周围的空气,砰地撞碎了那面带着窗户的墙。

    无形的冲击波产生,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从由阴笑转为愕然的奇玉,到卧室剩余的每一部分,连带着外层的红色三尖木屋,雪雾弥漫的泰加林,冰蓝色的不冻湖湾,整个极北世界!像镜子一样,全碎了……

    迥然不同的画面从破碎的镜片后剥离出来,苏寒人没动,姿势没变,身侧的气流方向没改,只是事件的视角像指针一样,突然自己逆时针转了九十度。

    在原本的视野中,他是横着往后倒飞的,而现在,从客观上来看,他正处于万米的高空中,脸朝上,在高速气流的带动下,旋转着坠落。

    这里氧气稀薄,气温极低,他浑身颤抖起来,开始头晕目眩,好在这个折磨人的状态非常短暂——有人抓住了他,将下坠的速度卡住,周身的气温也逐渐回暖。

    阿尔法揽着他的腰,将人摆正,跟做电梯一样,带着慢慢往下。两颗紫色的“流星”交错环绕着两人,拖着长长的尾巴比他们快一步下坠,为他们开路。

    苏寒表情痴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说话带着明显的喘气:“你吓到我了……”

    就在刚刚,他以为她真的要灭了他……

    “奇玉说的没错,我确实有自己的判断。”阿尔法轻描淡写着,另一手抬起,手腕转动间,将捕捉到的水汽和尘埃凝聚成了一面圆镜,悬于掌心之上。

    他好奇地想问,镜子却闪着银光轮转着飞了下去,落入粉色的云海。

    “这个……”

    “是镜子。”

    “……看出来了。”

    苏寒没看到的是,云海之下,悬停的镜子正在以十分之一的光速放大,覆盖在下方万花筒状的螺旋深渊之上。以人类的肉眼看,一望无垠的镜子仿佛与玻璃罩似的天空完美地衔接上了,但实际上,天空并非曲面,深渊的直径也接近于无穷,这面镜子从宏观上来说只是两者之间的一粒微尘。

    阿尔法眉尖一蹙:“糟糕。”

    变故大多,苏寒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紧:“怎么了!”

    “我困了。”

    “!!!”

    两条紫色流星带忽然断成数截湮灭,苏寒睁大眼,短促地惊叫一声,就被带着坠机了。

    一颗橙红色的类似于太阳的星体,散发着十二道光芒,顺时针地追着他们跑,宝蓝色的天空渐变为紫,粉色的云海像海绵般泡进了猩红的液体之中。

    苏寒紧紧抱着人,在穿过云层时,突然又看到了另一片云海,微怔过后,脸色变了变,用力翻了个身,改成自己后背朝下。

    下面是倒影,无法评估大小的镜子将无限天空的一部分复制在了他有限的弧形视野之中。

    光线收拢暗去,两人破风而坠,星陨入海,于反向转动的两颗“太阳”在地平线上彻底重合前,击碎了天空之镜。

    成吨的水,混着数不清的气泡聚拢过来,包裹住了他们,苏寒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下,立即屏住呼吸,一手抱人,一手划,蹬着双腿往上浮。

    碧波的湖面荡漾,破开,哗啦一声,两个重叠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深秋的森林里。

    紫色的夜空,斗转星移。

    苏寒游上岸,左右看了看,确定好方位,打横抱起熟睡的女人,踏进火红的枫香林。

    通往林中小屋的路,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有东西在指引着他——那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松香味,越来越浓了……

    “找到了!”

    他欣喜地笑起来。

    这里好像没怎么变,篱笆围着,周边种满了开着紫花的迷迭香,一辆红色的独轮车停在门口,上面盖了一片绿色的防雨布,里面是取之不尽的新鲜果蔬。

    他将人放在窄床上,自己则披了一块毯子,走到壁炉边,开始点火做饭,顺便把两人湿透的衣物烘干。

    一个多小时后,床上的人醒了。

    她转过头,看着趴在床边笑嘻嘻的某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笑什么?”

    “就是高兴啊,我等你好久了!”他从底下掏出个藤编的盘子,里面盛着一颗颗暗褐色的硬壳栗子,还是温热状态:“你不喜欢蔬菜汤,那吃这个吧,这个是甜的。”

    阿尔法的目光从栗子转向他:“你怎么知道是甜的,难道你吃过?”

    “以前吃过,但这个我没碰。”对方没有分食的习惯,所以他还是解释一下的好。

    “没碰就好,这个不是板栗,叫马栗,是七叶树的果实,有毒。”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被吓得立马起身、把盘扔窗外的苏寒,补充道:“能吃,但需要用碱水煮熟,口感跟板栗类似,略带苦味。”

    “……算了吧。”反正不差这一口,苏寒将蔬菜锅端过来,咨询她的意见,阿尔法摇了摇头:“我不饿。”

    他哦了声,原地坐下,开始干饭。

    阿尔法躺了回去,对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儿,耳边忽地传来一句——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他在奇玉面前破防的样子,她肯定旁观得一清二楚。

    “不是叫苏寒吗?”

    “……现在的话,确实是的。”他低下头,看着汤匙里的影子,苦笑道:“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也许某天,他一觉醒来,又会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顶替和接管另一个人的余生。

    他是谁?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他好像总是在遗忘,先是自己,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被取代者……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经历不同,容貌性格也大相径庭。按理说,他这种没有过去的人,会很容易代入并被同化,但诡异的是,每次他都能活成他自己。那问题来了,他都忘了,怎么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

    答案是本能。

    潜意识告诉他,真正的苏寒已经死了,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借对方的身份在人群中伪装,当然,如果能与世隔绝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他研究过自己的日记,猜测这种事大概发生过不只一次,因为时间越往前推,纸上的字就如他脑中对应的记忆般越发模糊,仿佛被泡在了无形的药水里,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好像在躲谁,应该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但他记不起来了。

    “名字只是个用于社交的符号,难道你会因为一个永远挂在别人嘴边的东西,而不停地改变自己吗?”

    “不会!”

    “那就闭嘴。”

    “……”

    苏寒端着汤锅,眨了眨眼:“阿尔法,你是在安慰我吗?”

    阿尔法并没有回答他,他抬起头,才发现对方闭着眼,又睡着了。

    他凝着她的睡颜,久久,抛弃了他的干饭工具,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可能听起来很像那种老掉牙的搭讪,但发自内心的,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很久以前就见过她……暗恋,又或者像梦里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他忘了。

    他忆起了梦中的情节,同时忽略掉了所有不合理的点,唇边不自觉地曳出一丝甜蜜的笑,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

    等等……

    他睁开眼,对着手里白白嫩嫩的小短手,呆了呆,转回去一看,不知何时,阿尔法已经变回了初遇时的小孩模样。

    婴儿肥的小脸,短卷发,长睫毛,没了一贯的冷淡,恢复成最纯真无防的姿态,看着好放松,好乖,好可爱啊……

    苏寒表情隐忍,收回想去戳一戳对方脸蛋的手,轻手轻脚地出去刷锅洗碗了。

    可爱归可爱,但还是要克制一点的,不然看起来会像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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