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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一)

    “我叫苏寒,两年前我还是个刚刚斩获心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高中毕业生,也是两年前的今天,我因为一场人为的意外事故,全身三度烧伤,永久地失去了我的右小腿和六根手指。和很多不幸的同胞一样,在治疗的过程中,我崩溃过无数次,尖叫,挣扎,扭曲,以至于常常满眼怨毒地质问他人。我不停地问,反复地问,问遇见的每一个人,为什么要把我救出火场?为什么不让我彻彻底底地死在那一天?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苟延残喘地续命,生不如死地折磨我?”

    黑色的字迹停顿在纸页的最后,带着口罩和帽子的青年松开紧握的油性笔,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没有指甲、长满疤痕的手指夹住台灯的吊坠开关,将亮度提了一倍。这是个带有绿色菱形玻璃罩的小台灯,还是高一那年他自己做的课题之一,美观实用,而且从实践来看,也非常的耐用。

    吊坠是个装饰用的水晶小蝴蝶,晃动时像在翩翩起舞,他盯着它看了会儿,拿起笔,继续在日记本上写下他过去两年来完整的心路历程。

    “这段自怨自艾的时光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我父母也承受不住,接连病倒住院,我才彻底清醒,并在迟来的愧疚和后悔中被强烈的羞耻感攻击得一败涂地。

    “我的父母也烧伤了,在完全可以放弃我,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他们不顾自己的安危,把我强行拖出了烈狱。为我安排最好的医院和医护,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安慰我,为我四处奔走,处理因为我的粗心大意而造成的一切残局。

    “而我做了什么?挥霍来之不易的生机,践踏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借此来迁怒和报复他们,把自毁当作一时痛快的利剑,伤害永远不会对我设防的最亲近的家人。”

    重度烧伤毁掉的不只是皮肤,关节和神经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苏寒控着笔,尽量保持笔尖不再发颤,可最终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曾经一手漂亮的楷书现在已经变成了满页爬的蚯蚓和蜈蚣,而且才写了不到半小时就感觉胳膊酸得不行,他颓丧地放下笔,进行间歇性的强制休息。

    “当然,我只丧了一小会儿,很快我又满血复活了,可能是因为当初在医院见到过太多比我还惨的病友吧。乐观一点,至少我还保住了四根关键的手指,不是吗?虽然没有以前的十指灵活,但正常穿衣吃饭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现居于云城天屿山的自然保护区中,在旅游开放季外,一般人是进不来,也不会想来这的。除了科研人员和护林员,而刚好我的大伯符合其中之一,根据守林员可带一名家属的管理规定,自然而然的,我成了这个无关人员中的例外。

    “爸爸妈妈不可能把一辈子的心血耗费在我身上,他们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而我也正好需要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宁之地。我已经接受不了任何社会性质的聚焦了,哪怕对方是善意同情的打量,也会让我痛不欲生,歧视亦或者优待,只要我还活着,还在人类的圈子里行走,那么他们就会时时刻刻地用各种方式提醒我是个畸形的异类。

    “我是残疾人不错,但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事实上,装了假肢后,我属实战斗力爆表,不仅能流畅地洗衣服做饭,种花种草,甚至还能给我大伯当个有用的临时搬运工,看,我旁边的大书架就是我的战利品之一,上面塞满了我平时阅览的书籍,还有几盆我亲手养活的小绿萝。

    “我现在住的是一栋两层小别墅,按理说早该拆除了,毕竟六年前建立自然保护区时政府就颁布了禁塑令,很多非法建筑物都拆的一干二净了。唯独保留了这栋,还是因为它本身也是天屿山区唯一的据说近百年的老古董,尽管后来有历史相关的人员鉴定,这房子已经翻修了不止一次,除了老而坚固外,太过朴素,太过现代,空空如也,根本毫无研究价值,但留都留了,不如给守林员当庇护所,算是省了另外搭建的钱。

    “生活物资一星期输送一次,我父母每次都靠这个时机给我送来我需要的东西,但镜子是禁忌。唉,谁让我出院的第一天就被镜子里的肉瘤怪人给吓哭了呢?从此以后,家里任何能接触到的镜子都被撤了,包括洗手间。”

    苏寒笑了笑。

    “其实任何能反光的东西都能照,甚至我喝个汤都能在汤匙里看到一个肉感十足的粗糙光头,一开始是有点恶心的,但看多了,san阈值也高了,突然觉得自己还丑得挺别致的。”

    书房的门被叩了叩,是大伯的声音。

    “小寒,快十点了,早点休息吧。”

    苏寒应了声,很听话地放下笔,将未完待续的日记本合上,放回书桌的抽屉。

    这书桌和书架是配套的,胡桃木材质,木纹精致,款式简约,算是这栋别墅里为数不多的还有功能性的完整原装货,一个星期前,他和大伯合力将它从阁楼里搬下来。

    这个阁楼位于二楼和屋顶的夹层中,用伸缩梯上下,所以严格来说,这别墅应该是两层半才对。里面积满了厚重的灰尘,到处是小昆虫的尸体,苏寒在一堆年龄大概有半个多世纪的废品中挑挑捡捡,忽略过时的报纸、损毁的乐器、破破烂烂的床垫、纱帘……最后意外地淘到了他非常感兴趣的东西——一架很有年代感的萤石天文望远镜,可惜已经坏透了。

    “奇怪,放哪了?”

    上次看了一半的游记是他的厕所专属读物,有次大伯来送新沐浴露,以为这书是他不小心落洗手间了,就给放回了书架。苏寒上上下下寻了一遍,没找着,倒是发现了一本非常眼生的笔记本。

    他父母都是根据他亲自罗列的书单采购的,所以这架子上的书籍和笔记本就算他没看过,名字和款式也肯定是知晓的,他很确定,这本笔记本绝对不是他的!

    苏寒靠近台灯,将这笔记本放在光源下。黑皮的封面,手感奇特,好像是真皮,他换着角度地研究,感觉普普通通,半天没捣鼓出个所以然来,打开用于封口的金属锁扣一看,直接愣住了。

    原来是个手帐啊……

    他捏着五颜六色的页角,完全被里面古怪的文字吸引,好奇地翻阅起来,但其实比起字,这些黑色的符文更像缠绕的花草、火焰、水纹、异兽……都是对称性结构,很有规律,所以他才会直接认定这是一种文字。至于是哪国的,就他的知识认知水平而言,是真的看不出来,要是这边有网就好了……

    苏寒拉了张椅子坐下,一页一页地浏览,时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地响,划过十点整的数字,他忘了大伯的提醒,忘了自己定下的严谨认真的作息表,只是目不转睛地惊叹着,全副心神都投在了这本明明很薄却怎么也翻不完的神奇手帐上。

    这上面的字他看不懂,但根据插图还是能窥得一二的,他猜想这手帐的主人应该是个植物学研究爱好者,因为里面除了植物的手绘素描外,还存了很多树叶、花卉、根茎的切片标本,而且每一个标本都有单独的类似于剖析、注解的标识。

    很有意思的是,这些纸页都是染色的,历经岁月,竟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自然花香,当然,也有可能是某种精炼的人造熏香……苏寒失了一瞬的神,眼前飞快地闪过几个剪影的片段,太快了,以至于完全抓不住一点轮廓,他晃了晃脑袋,将一个别在书页上的迷你文件袋小心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晒干的植物的种子。

    “……难道真是某个不知名的植物学家?”他往后翻,才发现自己猜错了。云朵背景的纸页上贴了很多剪下的报纸,跨越了两个世纪的狮子座流星雨……他喃喃计算着:“那估计是50年前的事了,该不会是这栋别墅的前任屋主吧?”

    但屋主人的东西不是搬走了就是丢弃在阁楼,怎么会出现在这?他很确定上次清洗书架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手帐存在,又是谁放这的?除了他,那只有大伯了。苏寒心里有些疑惑,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对方已经睡了,打算明天再亲自问问。

    现在的话,继续翻吧。

    流星雨、流星、流星雨、流星……好吧,对方不仅热爱植物,还特别热爱天文,忽然的,苏寒想起了阁楼上那架复古天文望远镜,然后……

    “牙齿?”

    他缓缓拧起眉,不解地连跳了几页,加上后面的关于黑猫的插画,总算弄明白了,应该是手帐主人后来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对方将猫咪更换的乳牙保存下来了,还将猫毛编织成了各种小挂件夹在纸页中。

    唔,真是个温柔又充满爱心的人啊,苏寒嘴角微扬,虽然素昧谋面,但一点都不妨碍他脑补出了一张抽象的文质彬彬又和蔼可亲的人物像,不过转念一想,这都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对方应该也是爷爷奶奶辈了,甚至已经去世了也不一定。

    他垂眸,指尖在这些古怪的文字上轻轻抚过,所有的求知欲都转化成了掺杂着些许遗憾和新奇的怅然若失。

    “你……到底是谁?”

    落针可闻的书房外侧,打开的上悬窗突然啪地合上,苏寒被吓了一跳,从沉思中惊醒,随即一脸无奈地扶额。

    这破窗,一个星期自动跳锁几次了?!

    他起身,想去看看锁是不是又坏了,结果袖子不小心将笔记本带歪了,从桌上直接坠了下去,苏寒眼疾手快,往下一捞,接住了,但一枚书签从里面掉了出来。

    系着银色流苏的彩签,上面似乎画了一些紫色的花卉,苏寒咦了一声,下意识地俯身去捡,谁知指尖才挨到书签边缘,整栋别墅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伴随着一阵地崩山摧的巨烈轰鸣声。

    苏寒摔趴了,额头瞬间磕出了血,但他根本没在意伤口,而是满眼惊骇地护着后脑勺,向足以承重的墙角匍匐着前进。他站不起来,本能地想呼救,只是才张开口,整个地面就猛塌了下去,头顶的天花板也同时跟着砸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他声嘶力竭地惨叫出声,掉入了黑暗之中,狂怒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冲破他耳膜和撕碎他内脏的力道,但这种失重失聪失明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到三秒,他就得到了安然无恙的解脱,尽管姿势不怎么好看。

    砰的一声。

    一个立体的画布支架倏然解体,原因是一个不速之客的从天而降,角度精准地把刚竣工不到三秒的油画作品生生压成了一摊废品。哦,对方还嚣张跋扈地当着它主人的面在上面玩驴打滚,面目狰狞地将它碾了又碾,未干的颜料蹭得满地毯都是。

    “嘶……”

    苏寒痛得五官都要扭曲了,后背跟残废了一样毫无知觉,哀嚎着,四肢在地上无意识地刮蹭,抽搐了半晌,终于慢慢找回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他仰面躺着,缓缓撑开眼皮,然后直接对上了一张大饼猫脸,乌漆麻黑的,显得那双金色的死鱼眼格外的大,也格外的瘆人。当然,要论最恐怖的,肯定是对方此刻正在一开一合的嘴巴了。

    “啊哈,你死定了。”

    “……”

    苏寒瞳孔地震,咻地从地上跳起来。大白天见鬼了吗?为什么猫会说话?!不对,不只是猫很奇怪……他扶着脑袋,怔怔地望向几步外那个悬在空中的小孩。

    没有威亚,没有翅膀,他(不确定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这么飘在空中!大概三岁的年纪,顶着头乌溜的短卷毛,眼珠黑润而大,一身亚麻料的短袖短裤,右肩上绑了一个红色的氦气球,玉雪可爱,就是面无表情的,气场莫名的冷。

    苏寒看了眼对方左手的调色盘,右手的笔刷,又看了眼他刚刚躺过的一塌糊涂的地,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表情尴尬地举起双手:“对不起,我不是……”

    他顿了顿,忽然看向自己的手,修长有力,是非常健康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他眼眸大睁,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撩起自己的右裤腿,然后瞳孔骤然一缩。

    真实的完好无损的人体小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果然是在做梦吧!做梦梦到地震,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华丽寝殿里,然后看到一只会说话的大黑猫,一个会玩滞空的酷小孩……对的,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在做梦!

    苏寒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狂笑,一边大声碎碎念,身体失去了脑子控制,在濒临的危机感中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右手在墙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个把手。

    他眼睛一亮,感觉自己马上要清醒过来了,用力一拉,然后顷刻间被一堆叠成塔那么高的金苹果给淹了。

    “对不起……”

    室内安静了片刻,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形爬虫从金苹果的海洋中艰难地爬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

    苏寒晕乎乎地往外走,想要远离那一人一猫,很快又找到了一个类似门把手的东西,他手快拉了一下,然后又被一堆拳头大的黑珍珠给淹了。

    阿尔法丢开调色盘和笔刷,就这么双手抱臂,悬在空中,俯视着看戏,看那个聒噪的小丑身残志坚地又爬了起来,顶着一头包继续找出口。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这次终于找对了,他一脸急切地冲过去,然后因为过于激动,没刹住车,脑门直接磕在了门上的一个驯鹿头骨挂饰上,脑瓜子嗡嗡一阵响,坚丨挺数秒,最后还是笔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是个傻子吗?”奇玉趴在柜子上,揣着手,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的骚操作。

    “好像是的。”阿尔法飞过去,扫了昏迷的某人一眼,对着他勾了勾手。对方口袋动了动,一本黑色的手帐蹿了出来,定格在空中,哗啦啦地翻动书页。

    “他是怎么进来的?”这是从刚刚开始就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奇玉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到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以及那枚彩色的书签,它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倒霉蛋!”

    阿尔法收回手,不感兴趣地转过身。那枚书签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自己夹回了笔记本中,纸页哗啦啦地合上,然后在引力的作用下,笔记本直直地坠了下去,砸在了苏寒的胸口。

    “扔出去。”

    **

    凌晨三点,某人从地板上唰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满头的汗。

    他转动脑袋,发现自己坐在原先的书房,小台灯亮着,小蝴蝶晃悠,窗户开了一半,凉风嗖嗖地吹,墙和地面都是完完整整的,哪有坍塌的痕迹……心弦顿时大松,果然是在做梦……谁曾想,视线一转,就看到了掉落在书桌底下的黑色笔记本。

    苏寒:“!”

    他从地上惊起,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重新扑倒在地,往下看,右边裤腿空了一截。苏寒怔愣了一瞬,看向自己的双手,丑陋畸形,只剩四根裹满疤痕的手指。

    这就对了,这才是他的现实。

    他在地上趴了好久,甚至都没听到敲门声和开门声。

    “小寒!”

    有人急匆匆地赶过来扶他,苏寒回了神,立马解释道:“大伯,我没事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对方震惊:“睡地上?!”

    苏寒:“哈哈哈,我就是觉得有点热……”

    他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在对方不忍直视地想要教育他前,连忙出声打断道:“大伯,你认识这个吗?”

    对方看了眼,满脸困惑:“这不就是你的笔记本吗?”

    苏寒哦了声,笑道:“可能我最近记性不太好吧……对了,大伯,我想问你借两个东西。”

    苏寒回了卧室,拿着一个锤子和镰刀,叠在一起,压在笔记本上。别问,问就是工农能打倒一切,超度各方牛鬼蛇神!

    苏寒抱着被子靠在床头,死死地盯着笔记本,就这么睁着眼,干坐到了天亮。

    然而无事发生,连续半个月都无事发生,平静地好像那晚只是他神经错乱下的胡思乱想,好像这就是他所误会的一本普普通通的手帐。

    苏寒将“镇压”了好久的本子抽出来,翻了翻,发现里面纸质泛黄,像泡了水一样,皱巴巴的,仿佛纸上从来都是空无一物,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迷糊地仰躺着,抱着笔记本昏昏入睡,等到再次睁开眼,他又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

    海景房,邮轮上的双人间海景房,位于船舷两侧,比最封闭的经济内舱房多了一个不可开的矩形窗户。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片黄昏时的海——雾蓝色的天空,橘红色的云层,以及苍穹之下紫色泛粉的神秘未知海域。波澜暗涌,广袤无垠,变成黑色轮廓的海鸟摆动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向远方,飞向即将消失的海平线。

    苏寒站在一个长矮柜前,柜台上分为两部分,一边镜子,一边电视。

    台面整洁,从左到右,分别是卫星电话,蓝牙音响,水壶茶杯,摆放整齐的红色零食罐子,字不认识,看图片里面应该是炸豆子之类的。柜子左边是挖空的,方便化妆入座,现在摆了一个方凳和垃圾桶,桶底印了张黄色的滑稽脸,咋一看,差点吓一跳;中间有个迷你冰箱,存放冰淇淋、饮料和酒;右边是储物的抽屉,有叠了好几层的毛巾、浴巾,还有一个吹风机。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青年也跟着一脸震惊地在脸上一顿乱揉乱搓,会疼的……不是做梦,是真的!

    他解开自己的衣服,看向皮肤紧实光滑的胸膛,又一脸雀跃地撩起裤腿,反复确认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跳到床上疯了一样蹦来蹦去。

    等等!

    苏寒脚崴了一下,摔到床下,地面铺了柔软的羊毛地毯,倒是不怎么疼,但是……他这么高兴做什么?现在重点不应该是他在哪吗?!他都穿到异度空间了,不应该先担心人身安全,关心怎么回家吗?!

    他是个傻子吧!

    苏寒脸色变了变,骤然站起身,拿起电话就开始拨号,但没反应,他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这个房间的吊诡之处。

    比如,它这电子设备不少,但都是不通电的失灵状态,转了一圈,天哪,竟然连个插座都找不到,连茶壶、吹风机都是“无线”款!

    他缓了缓,打算出去看看,路过镜子时又忍不住驻足停留了许久。

    也不知道会不会和上次一样,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又恢复原状,他会再次变回那个不堪入目的肉瘤怪人。虽然平时他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内心,什么豁达,什么乐观,只是不想再让家人分忧,嘴硬硬撑罢了。

    半小时后。

    苏寒拿着一份报纸出了房间,他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文盲”,只能说很庆幸这边的时间和地标用的是阿拉伯数字,还很贴心地配了图片,不至于让他脑袋空空,寸步难行。

    借鉴曾经的轮渡经验,门口墙上贴的坐标图是这个船的构造,红点代表的是这个房间,在靠近船尾的左侧3层。报纸上介绍的是当天的活动安排和各场所的具体位置,以及开放的时间,隔天会送一份新的。

    让苏寒意外的是,在插卡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一枚系着银色流苏的彩色书签。

    “……这是房卡?”

    书签一面绘有紫色的风信子,一面是空白的,他将它翻来覆去研究,怎么看怎么普通……走出去关上门,刷了一下感应器,结果真的开了!

    苏寒神色复杂,既然这是房卡,那应该绑定了信用卡,以后这艘船上所有的消费都是可以从这里面直接扣取的,那他算不算偷盗别人钱财啊?

    “算了,管他的,先离开这里再说!”他将卡放回兜里,记下房间号以防万一,然后将门重新关上。

    通道内铺的是红色织金地毯,一面房,一面墙,中间零星的来往几个居客。一开始,他觉得穿睡衣逛街会不会太惹眼了,后来发现原来不止他一个这么随便,别说睡衣了,短短几分钟,他的眼睛就已经在别人的穿着上体验了一遍春夏秋冬。

    他拦住一个穿衬衫沙滩裤的金发男,用手比划着,对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叽里呱啦一通,他完全听不出是哪国语种,索性放弃,向他点头致谢;接着又拦住了一个裹着皮草的女人,对方整张脸几乎埋在长绒围巾里,带着夸张的鲜花礼帽和一副毛皮手套,全身只露出一对棕色的眼睛。

    苏寒指了指报纸上的船,又指了指自己,很显然,和之前一样,因为语言不通,两人根本在鸡同鸭讲。一个又一个,碰壁数次后,他卡在了电梯门口,神色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突然的,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苏寒以为自己挡道了,自觉地向旁边挪开,却听到身后传来流利的中文问候。

    “请问,需要帮忙吗?”

    苏寒怔了一下,倏地转过身,就见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青年微笑着站在身后,长相一看就很亚洲,姿势端正,左肘挽着一件外套,右手提着一个银色的琴盒。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寻到老乡人!

    苏寒热泪盈眶,差点感动地跪了:“同志,我好像迷路了……”

    青年了然,指向通道口的显示屏:“用房卡刷一下,就可以查自己的房间位置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寒抹了把老泪,正色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青年似乎是觉得对方问了一个很多此一举的问题,脸上有些困惑,但还是耐心地回复了他。

    雅辛托斯号……

    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苏寒又问:“那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青年睁大眼:“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你在这里不够快乐吗?”

    苏寒:“跟快不快乐无关,主要是我想家了,我的家人又不在这边。”

    青年一愣,随即用一种稀奇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苏寒,苏寒满脸莫名:“有问题吗?”

    青年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在这边住了好多年,看惯了偷渡上船的亡命赌徒,却还是头一次见主动请求离开的受邀宾客。”

    “受邀宾客?”

    “你能进海景房,那肯定是正经的客人。”

    “……”

    苏寒心虚地打哈哈,跟着他走进电梯。对方叫小k,目前是一名资深调酒师和调音师,曾经在深云港居留过一阵,学了些来云镇的方言,所以刚刚才认出了他的身份。

    苏寒听着听着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忍不住插了一句:“十年前,来云镇已经和纤云镇合并成云城了,而且我们这个其实叫标准普通话,并不算本土的方言。”

    小k眯眼道:“这样嘛……”

    苏寒抿唇:“那你现在能告诉我怎么离开这里了吗?”

    小k犹疑了几秒:“这个你得问船长。”

    “船长?”

    “也是船东,雅辛托斯号的主人。”

    苏寒拧眉:“那他叫什么?我应该去哪找他?船长室?驾驶舱?”

    “不,她不喜欢别人直呼她的名字。”小k出电梯前,用手指在轿厢的玻璃内壁上画了一个“α”的符号:“她现在肯定在14层的露天甲板上,不过我劝你见到她后,喊她船长就行了。”

    阿尔法……

    苏寒咀嚼了一下,向他点头致谢,然后乘着电梯去了14层,上升到一半,一个绿意盎然的中央公园忽然跳入了眼眶。

    芳草萋萋,乱花眯眼,森木竹藤中秋千晃荡,鸟声啾啾,从他这角度,可以看到些许在林子里席地而坐、露营野餐的游客,还有几只趴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水豚和宠物狗。

    当然,最惹眼的是穿插在其中的一些基路伯大理石喷泉。雕像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有无数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在绿光森林中互相追逐着,嬉戏玩闹,以至于反射着星光的琼浆玉露自他们抱着的瓶子中倾洒而出。

    苏寒收回目光,轻吐了口气,捏着报纸走出电梯,他在纸上写了个“α”,路人听不懂他的话,但能看懂这个符号,非常热情地帮他带路找人。

    露天甲板上人倒是很少,苏寒扶着栏杆,迎着海风,惊讶地望向天边,他来这也快一个小时了吧,竟然还是一成不变的黄昏,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听到了叽里呱啦的声音,目光转动,顺着路人的指引,首先捕捉到了一颗红色的在空中摇来晃去的气球,他眉心一跳,沿着绑定气球的线继续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约摸三岁的小孩面朝大海,背对着他们坐在栏杆上,一头黑色的卷毛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苏寒表情也凌乱了:“他是阿尔法?!”

    话音刚落,原本还在安静看海的小孩猛地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相当的核善。

    “又是你!”

    苏寒尬笑了下,无措地看了眼身侧,然后瞬间石化了。

    刚刚那么大个的路人呢?怎么就跑了!

    阿尔法从船头飞过来,脸色很臭:“谁准你喊我名字的!”

    苏寒往后退,贴在墙上:“……对不起。”

    她冷哼一声,从上往下,只用眼角余光睨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从他身边飞过,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连阿巴阿巴都不会的草履虫。

    “等等!”

    苏寒懵了会儿,立马追上去。

    “上次把你的画砸坏了,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阿尔法没回应,也没减速,他就这么一直追在她的身后,就差手舞足蹈了:“你说普通话,我也说普通话,那我们也算是老乡了吧,啊哈哈哈……”

    上次在对方面前留了个坏印象,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改善一下,不套点近乎,怎么求人办事呢?虽然他还未真正地入过世,但人际交往、人情世故还是懂一点的。

    阿尔法没理他,径直地飞向电梯,她不需要刷卡,门就自动开了。苏寒身手敏捷地钻进去,站在对方身边,见对方只是皱了皱眉,没出声反对,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八颗白牙整整齐齐。

    “船长,你真是个好人~”

    “……”

    阿尔法飞出了电梯,想把身后那个死夹子甩掉,对方却跟狗皮膏药似的,跟得死紧。

    苏寒没注意是第几层,只觉得这边装修更华丽一点,沿路挂了很多基路伯的油画。这些基路伯都是小天使的形象,背后两对翅膀,一对蔽体,一对飞行,有拿弓箭俏皮捣蛋的,有抱着莱雅琴打瞌睡的,有挎着花篮子采云朵的……笔触细腻温柔,色彩鲜艳温暖,隔着画布仿佛都能听到里头欢快洋溢的笑声。

    苏寒脚步定住,目光落在一个抱着羽绒枕头,露着后脑勺,拱着小屁股呼呼大睡的基路伯身上,那一霎,密密麻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爬过心脏。

    拱形通道,边角延伸到穹顶都有金色的卷曲的花草、火焰连接装饰,灯具是一盏盏渡鸦的骨架,腹腔塞了光团,而地面则是由一片片碎开的贝壳镶嵌而成的底座。

    如果……

    如果将这段通道沿着金线切开,一定很像一个个金色的缠满花草和火焰的笼子吧?而这些渡鸦则是来自地狱的守护者,专门用来看守并困住这些天真烂漫的基路伯。

    苏寒眸光微动,伸手指向背着箭囊的那幅:“我突然发现,这些基路伯和你长得好像啊,好……”

    他想说好可爱来着,但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画忽然轰的一声自燃了,火焰冲天,墙壁都燎黑了,还差点把他手一起送走了。

    苏寒惊魂未定地收回手,下一刻又光速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摔趴在了地上。

    “这些肮脏下贱的东西!”

    他听到了恍若远古巨兽的愤怒咆哮声。

    “谁允许你拿来和我相提并论的!”

    头顶的灯忽而爆炸,整个世界失去了自然光,只剩下通道两侧熊熊不息的火焰,以及湮没在黑暗中的滚滚浓烟,飓风袭来,孤单的邮轮在海啸中随风逐浪而升。

    苏寒从骨头、尘埃、碎石混合的狂风中艰难地抬起头,灰头土脸,皮肉割裂。他已经失聪了,耳朵里流出血来,这种感觉很熟悉,他知道的,他的眼睛也要马上失明了,但他现在很想看清楚对方,很想认真地告诉对方——他只是想夸夸她,想跟她缓和一下关系,可现在全都被他搞砸了……

    苏寒闭上眼,随着塌陷的地面掉了下去,在失重中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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