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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二)

    随着经济发展,很多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无情抛弃,比如明溪。资源枯竭,建筑老旧,开发商卷款潜逃,烂尾楼层频增,产业链阻断等等,各种各样的因素杂冗在一起,导致曾经繁荣一时的不夜之城变成了如今这般荒无人烟的鬼市。

    一辆黄色的电瓶闯进这片灰蒙又死寂的无人区,犹如一尾鱼游进了漫无边际的大海,从东区到西区,擦过清净的斑马线,孤寂的红绿灯,沿途劈开地面的积水,滑出一条长长的水痕,最后停在了一所废弃多年的高校大门口。

    明溪中学,曾经的市重点高中,因为这边发生过一些恶性事件,加上明溪山两边助剂厂不合理的开发和建立,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以至于这块区域的住宅人口持续锐减,最后整个高中就搬迁合并到了新城区,人流量少了,周边的公园、游乐场、商城、驾校之类的公共建筑也一年不如一年,最终也选择了关闭。

    方晴摘了安全帽,解了雨衣,将租来的小电瓶停放在校门边的传达室中。这里已经十四年未曾有人造访了,风吹日晒雨淋下,整体建筑虽还算完整,但墙面十分暗淡,和地面一样有了不少皲裂的痕迹。

    大门口正中间是一块巨石校碑,正面刻着“明溪中学”四个红字,背面是作为教师和学生共同勉励的训辞。校碑两边是两道电动伸缩门,因为之前有人装神弄鬼的,在网上炒过一波热度,很多人跟风过来探险,为了方便人口出入,已经被拆了一个。

    方晴举着伞,站在校门口,对着那个被泼满油漆的校碑发了会儿呆,最后深吸了口气,踏进了这座阔别多年的母校。

    浓墨翻云,细雨混浊。与逐渐老去死去的建筑群相比,边边角角触目可见的植被却在长年累月的放纵下,恣意生长,蓬勃葳蕤。原本充做绿化观赏的树木枝杈横生,落叶堆叠,浸泡在雨水灌木之中;水泥汀苍绿苔衣埋没,花叶腐坏,成片的爬山虎像病毒般沿着墙体疯狂蔓延,绿叶折飞,簌簌而动。

    方晴碰了碰生锈的金属栏杆,穿过破碎的防护玻璃,掌心贴上了宣传栏的里层,被表彰的优秀师生照片和作为展示的字画裸露着,已经被时光洗成了彻底模糊的陌生模样。

    她在那些一张张不辨五官的照片中细数着,指尖停在了记忆中大概的位置,但那里被戳了一个洞,有人用利器把原本好好贴着的人物寸照划了个稀巴烂,从这纸板边缘的破损程度足可见对方的怨气之重。

    方晴失了一瞬的神,仿佛身临其境地听到了男男女女的说话声,她转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明溪中学校服的男生拉开光可鉴人的玻璃罩,用一把美工刀在宣传栏内的纸板上用力划着。

    “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这边没有监控的。”

    “可是……”

    “老师来了!”

    男生忽然看向方晴,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往后仰了一下,大概是吃了一惊,连忙把美工刀收了,转身就跑,身后跟着两三个同样穿着校服没有五官的学生。

    方晴心头震颤着,下意识地闭上眼,缓了几秒再次睁开时,眼前依旧是那个陈旧的宣传栏,金属生锈,尘埃堆积,拉开一半的玻璃罩又破又脏,根本没有什么学生。

    她抹了把脸,冷眼望向不远处灰暗天空下突破重围孤零零的银色旗杆,静默片刻,突然抬肘狠狠锤烂了宣传栏上仅剩的另一面完好的玻璃罩。

    破裂的玻璃哗啦啦地掉落在地,雨水混着灰尘溅了她一身,她也没有在意,只是目不斜视地朝那些学生逃跑的方向快速跟了上去。

    将近50%的绿化覆盖率,繁密交错的香樟树,遮天蔽日,替她挡住了头顶大部分的雨水,却抵挡不住那些自身旁擦肩而过的密密麻麻刺人骨髓的议论声。

    这里除了她,分明空无一人,偏偏此刻在她的耳朵里,眼睛里,任何植物和动物交换气体的器官里充满了对一个早就丢失了名字的人的窃窃私语的审判。

    方晴咬紧牙关,感受到香樟子敲打眼皮的力度,和着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滚落,她仰起头,短促地喘了一口,颤着手,摸索着将别在左肩的执法记录仪关了,然后抽出别在腰上的警棍抡了出去。

    砰的一声,警棍撞到钢化门板发出巨响,那一刹那,原本环绕周身的刺激鼓膜的嘻嘻哈哈声,挥之不去的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在她身后吹起口哨的起哄声,陡然间烟消云散。

    方晴气喘吁吁停下脚步,一头利落的短发和蓝色警服吸饱了雨水和汗水,湿答答地粘在肌肤上,过堂风一吹,嗖嗖地冷。

    这是体育馆二楼某间从闲置到废弃的器材室,涂黑的窗户紧锁,破旧的钢门虚掩着,把手的位置是被暴力踢踹后凹凸不平的状态。

    “听说有人在器材室自杀了。”

    “谁啊!”

    “好像是……”

    “老师来了!”

    熙熙攘攘堵成一圈的学生倏地噤若寒蝉,同步地往旁边退开,破开一条口子,给沉着脸走过来的女人让出了一条大路。

    方晴捡起警棍,伸手推了推门,没推动,似乎有极重的物品压在门后,她尝试了几次,连撞带踹的,依旧打不开,只能无奈放弃了。

    “能不能快一点!”

    方晴掰窗户的动作猛然一顿,目光抛向右方,这次不像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大喊大叫。她跑向通道另一头,发现前方教学楼三楼走廊内有几个人影在走动,各自背着包,最后进了同一间教室。

    那栋教学楼区别于其他的,外墙裂纹斑斑,涂层剥落,老旧更甚,且以三楼为中心的墙体,上下晕开一片黑色污渍,这是熊熊烈火和浓烟燎过的痕迹,虽然现在已经被爬山虎遮住了一部分。

    几个初中生聚集在了一间教室内,开始布置玩笔仙需要用的道具。

    “确定是这里吗?怎么什么都没有!”

    “确定啊,我看了好几个视频了,就是这个三年级一班!”

    提出疑问的人闭了嘴,可很快又发现了不对劲,她伸出手指揩了一下发黑的墙,手指搓了搓那些绒毛一样的墙灰,碎碎念道:“这是什么东西,感觉好奇怪啊……”

    “你们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女声响起,众人被吓一跳,纷纷转过头,就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警站在教室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握着警棍,目光冷凝,语气不善。

    本来年纪不大,加上对方身份特殊,原本还想骂人的几人立马都变成了诺诺的小鹌鹑,老老实实地站一块,把一切交代了。

    方晴扫了眼这几人非主流的装扮还有架在一旁的摄像机,声音严肃:“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流浪汉和瘾君子出没吗?你们这几个还未成年吧,现在天都快黑了,赶紧回去!别让爸爸妈妈担心了。”

    几人连忙点头:“我们知道了!”

    方晴收回目光,左右转了转,站到围墙边,一边看时间,一边等人,打算等他们收拾好,送他们出校门。她刚刚说的不是唬人的话,前几年这边确实发生过几起驴友失踪的命案,也抓到过几个在这做交易的瘾君子。

    有人咦了声,她看着那个背对着众人蹲在墙角的女生,喊了几句没得到回应,便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喂,走了。”

    那女生脑袋动了动,缓缓站起身,只是依旧背对着,也不说话,右手握着一只笔。

    那人不耐烦了,伸手将对方掰了过来:“听到没有啊!你——”

    正在沉思的方晴忽然间听到一阵尖叫声,她反应迅速地冲到教室门口,却见一群人面色惊恐地冲了出来,一股脑地往楼梯口逃窜。

    “怎么了?”

    “有鬼!有鬼啊!”

    方晴松开剧烈挣扎的人,逆着人流挤进了教室,但里面除了散落在地的一堆道具外,什么都没有,更看不到什么鬼影。她回过头,好吧,现在连个人影也没了。

    “搞什么?”

    她把刘海抓到脑海,长吐一口淤气,正要离开,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我觉得换成红裙子,弄成破破烂烂的,这样看起来更有恐怖片的氛围,你觉得呢?”

    方晴脚步一定,倏然转过身,就见拉开的黑板前,崭新的多媒体讲台上,一个穿着蓝色长襟连衣裙的女人抱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猫坐在上方,赤/裸的双足正悠闲地前后晃动。

    她看着那个女人,看着那张脸,瞳孔微微缩起,仿佛心脏骤停,连呼吸都要断绝。

    “是你……”

    失灵的空调摆在一角,墙上的时钟停在了下午四点的刻纹,窗帘微扬,玻璃光洁,斜透的霞光拉出桌椅倾斜的影子,阻隔在遥遥相对的两人之间。

    秋玥抬眸:“我?”

    方晴看了眼窗外,灰蓝色的幕布下,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她回过头来,盯着那个女人,嘴唇翕动,缓且慢地吐出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沈暮。”

    当过死对头,当过好闺蜜,她记得的,在那些混乱割裂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梦里,这个频繁出现的女人。

    秋玥啊了一声,从讲台上跳下来。

    “原来你记得啊~”

    方晴本能地握紧警棍,身体往后退,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藏在腰后的电台。秋玥看她动作,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了,我的好闺蜜,为什么要怕我?”

    方晴冷笑:“冒充别人很爽吗?”

    秋玥眨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眼神溜达了圈,伸手指着靠窗的某个位置:“我以前就坐那,可惜桌椅后来被人烧了,唔,不对,不止我一个,毕竟当年那场火可是烧了整整一夜呢,方晴,你看到了吗?”

    方晴沉默,秋玥掰着手指数:“哇,当年死了好多人啊,全都困在这间教室里,早上发现的时候,虽然炉子焦了点,但里面的人可全是7分熟的状态,一切都刚刚好,没有血水,肉汁充足,令人……”

    “你说够了吗!”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方晴脸色微变,握着警棍的手豁然举起,寒声打断喋喋不休的女人:“是你……是你杀了他们!”

    秋玥惊讶:“方晴,你忘了吗?我也死了啊。”

    方晴呵道:“当年死的人里可没有叫沈暮的!”

    秋玥挑眉,拍了拍奇玉不安分的屁股:“意思是你记得当年死去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咯?”

    她忽然闪现过来,逼近哽住的方晴,一手探出,几乎要贴上对方伸出的警棍,似乎想去抢夺:“那你告诉我,当年第一个死去的人是谁?”

    方晴一惊,应急地挥动手臂,腕部却骤然传来一阵剧痛,手中的警棍被打飞了,高速轮转着飞了出去,啪地嵌进墙壁,然后以警棍为中心,整面墙都呈现蜘蛛网的裂纹,并不断地往四周扩大。

    她脸唰地白了,额头冷汗如瀑,不过却没有吭一声,只是死咬着唇,垂着软绵绵的右臂,转身就往外跑。

    当然,她没有成功。

    腥咸的海风从外狂涌进来,门窗瞬间破裂,吹翻桌椅,将她向后掀飞了,整个人砸在对门的墙上,悬空着,四肢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附在上面。

    成吨的海水无形聚拢,胸腔被挤压,承受着不知道强了多少倍的压强,让她脸部肌肉失控地抽搐起来,青筋爆起,方晴一秒都没忍住,张大嘴,从喉咙里嘶出惨烈的叫声。

    “我从不认为隔岸观火是一种应该被嘲讽的行为,毕竟没有谁生来就理所应当地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和付出。”

    秋玥站在风口,站在这个狂风过境的中心却不受任何影响,她露出一个岁月静好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向无力反抗的方晴,每走一步,风力就强一倍,对方胸腔所受到的压迫就强一分。

    “但人不能既要还要,当年既然选择了做哑巴,那就请现在,未来,余生也一直做下去。”

    墙皮粉尘簌簌掉落,方晴耳膜鼓噪,浑身骨骼咔咔响,眼睛都睁不开,但能听到头顶传来的崩裂声,如果对方再靠近她,估计没等她胸口被压爆,天花板也会很快塌下来把她砸成肉泥。

    “方警官,你心中的正义,会因为你的身份,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秋玥脚步不紧不慢,很有耐心地问。

    “会吗?”

    “不……”

    “嗯?”

    “不会!”

    呼啸的海风陡然退去,方晴胸口一松,整个人从墙上滑下来,四肢瘫软地跪在地面,额头点地,疯狂咳嗽。

    “从走出花店的那一刻起,你的职责就已经尽了,过不了几天,这桩案子也会了结,你别再插手了,在家好好休个假吧。”

    女人轻且飘忽的声音逐渐远去,温柔又梦幻,恍惚间,让人想起了脑海里那些被强行插入的虚假到刻骨铭心的情节。

    明明是个冒牌货……

    方晴灰头土脸,狼狈地抬起头,透过门口看到了阴雨连绵的天空,四周依旧是那个被火燎过的空荡荡的教室,只是墙面上多了很多密集的抓痕。

    “最后再给你一个忠告。”

    方晴从地上爬起来,步伐迟钝地走到另一边,垫起脚去抠嵌在墙里的警棍,却听到了那人冤魂不散的“好心提醒”。

    “这里,他们,都巴不得你回来叙旧呢,所以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不要再过来作死了。”

    方晴倏地折过身,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一边将警棍别回腰上,一边警觉地往后退,退回门口时,发现那女人的身影正好消失在了走廊转角。

    她脑子一空,扶着墙,几乎没有犹豫地追了上去,然后在拐过转角时被从天而降的雨淋了一头一脸。

    她身体晃了晃,低头一看,发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她的安全帽,身上是被风雨吹打着的透明雨衣,黄色的小电瓶停在她身前。她就站在明溪中学的校门口,时间是下午四点整,大路宽敞无人,雨声淅沥淅沥,一切都是整装待发的进行时。

    方晴拿出电台,是白队的通知。

    “疯了?”

    “真疯假疯不知道,反正现在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人已经送去鉴定了。”

    “你们在哪找到她的?”

    “云城的天屿山自然保护区。”

    自然保护区?这是什么爱好?

    “她开的是一辆越野车,车头撞公路的灯杆上了,我们到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坐在驾驶座上,浑身是血,两眼无神地发呆,问什么都没反应。”

    方晴回了滨江警局,终于看到了白队口中描述的那团古里古怪的黑黢黢的东西。

    “头发?”

    “嗯,还带着毛囊,看起来很新。”

    那就可以提取DNA进行检测分析,最后对照存档的数据库来搜索对应的主人了。

    “白队,有情况!”简夏从门外探进来一个头:“刚刚宇杰接到一个报警电话,又与蒋雨宁有关!”

    他目光转到方晴身上,立刻大惊失色:“卧槽,你刚从泥石流里滚出来吗?”

    **

    滨江某疗养院,徐江拎着几袋保健品走进电梯,他准备去看望曾经的老板叶怀。自从叶氏破产之后,叶怀就一直住在这所疗养院,算一算,大概有个十年了吧。

    那时候叶怀被霍思宁算计,遭遇车祸,虽然大难不死,但得了高位截瘫,而且霍思宁完全是奔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提前给自己注射了带艾滋病毒的血液,叶怀得知后,崩溃地想自杀,不过没成功,被他资助的学生蒋雨宁先送到了精神病院特殊病房治疗了四年,最后送到了这所隔离疗养院。

    徐江表情微妙起来,他最近才知道蒋雨宁和霍思宁是母女关系,而且最糟糕的是他今天早上又看到了与他相谈甚欢的蒋雨宁上了和凶杀案有关的新闻头条!

    徐江收回神,推开404号病房门,结果刚踏出去一步,里面就传来一阵水瓶、汤碗碎裂的声音。

    “啊啊啊——”

    护工阿姨面色苍白,动作仓惶地冲了出来,裤腿、鞋头溅满了白色汤汁和不明呕吐物,正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热腥味。

    徐江惊愕地拦住对方:“张阿姨?”

    张阿姨急了:“徐助理,不要过去啊!”

    徐江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凄厉的吼叫声,没管对方的劝说,走进去一看,当场瘆得头皮发麻。

    年近五十的叶怀顶着一头稀稀拉拉的灰发,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双掌撑地,正探出猩红的异于常人的舌头,如饥似渴地舔舐着地上白色的浓汤。他原本苍白松弛的皮肤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水红色,腹部鼓起一个圆球,像孕妇,又像一颗巨型红色疱疹,极薄的皮下,不均匀地分布着黄色的流动液体,一副随时要爆裂的模样。

    “老板!”

    对方瘦骨嶙峋的,四肢萎缩,肋骨、肩胛骨凸出,因此越发显得肚子大得可怖,徐江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想上去拉人,却见到叶怀肩膀缩了一下,大力呕起来,一边吐还一边很宝贝地嘬起了呕吐物。

    徐江脸色铁青地退了回来:“医生呢!快喊医生啊!”

    张阿姨:“一早就喊了,但找不到人!”

    徐江往外走:“你给他喂了什么?”

    张阿姨指了指地上的保温桶:“也没吃什么啊,就今天早上,叶先生的女儿过来送了份鱼汤。”

    徐江一愣,唰地转过头:“女儿?!”

    张阿姨回忆着,双手并用,词汇匮乏地描述了一下对方的外貌,徐江越听脸越黑,果断拿出手机报警。谁想,他一报完,就有两三个带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

    徐江一喜:“医生,你来的正好,我老板他现在身体非常不舒服!”

    其中一个医生比了个手势,表示稍安勿躁,徐江闭嘴了,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些膀大腰圆的护士将已经把地舔干净的叶怀四肢抬了起来,一开始对方还挣扎,没一会就只能捂着肚子,身体颤抖,泪流满面地呜呜咽咽。

    徐江跟着队伍走,心急如焚,但很快就被拦在一间亮灯的手术室外。几名护士将叶怀连床推了进去,一名医生站在门口,向徐江问道:“叶先生病得很严重,需要马上做手术,请问他家人呢?”

    徐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是顺着回道:“他没有家人。”

    医生:“那亲戚朋友呢?”

    徐江表情一言难尽:“……没有亲戚,朋友的话,我还算一个。”

    医生将夹在腋下的文件夹递给他:“性命攸关的时刻,朋友也可以代替家人签字的。”

    徐江看了眼手术单,吃了一惊:“肿瘤切除?”

    医生点头,然后抬手敲了敲手术室的门,下一瞬,里面递出一份详细的体验报告,徐江被一连串的奇怪名称给弄晕了,只隐约记得最后一句——叶怀肚子里长了恶性肿瘤,还不止一个,不切除的话,会不断生长,最后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挤坏。

    “他的胃已经被压瘪了。”

    徐江拿笔签字,一脸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他吐得那么厉害……”

    医生收回单子扫了眼,然后朝徐江笑道:“徐先生,合作愉快。”

    徐江懵懵地站在门口,一直到口袋里传来震动才醒过神来,他看了眼手术室的灯,走到等候区找了个位置,安安静静地坐下发呆。

    **

    “太太呢?”

    大概是第一次见雇主这么早下班,保姆惊讶了一下,见他脸色不怎么好,便斟酌着回道:“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中午饭没有吃,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在图书室待着,中途只出来喝了杯糖水。”

    这个图书室的位置原本是这栋别墅的酒窖和影音室,改建的时候合成了一个大型藏书阁和阅览工作一体的中央书房,空气流通过滤后,清凉又干爽,就是光照不足,所以又在外面扩了一个阳光房。

    这个阳光房还是特意为他扩的,她说过的,她不喜欢光,特别是在独处的时候。

    “她在里面吗?”

    温若风问的对象是图书室门口猫爬架上的两只海雕,它们除了体型外几乎一模一样,叫声跟虎头海雕似的,像鸭子,也像大鹅。秋玥给它们起了两个名,大的雌雕叫沈言,垃圾话非常多,喜欢怼人,小的雄雕叫沈曦,破晓时出门玩耍,黄昏时回家休息。

    当时温若风十分不解:“为什么是沈?”

    秋玥说:“因为我平时出去坑蒙拐骗的时候都喜欢自称沈暮。”

    现在才下午三点多,只有沈言留在窝里。

    温若风听着它嘎嘎地叫,伸手敲了敲门,没回应,但门锁咔哒一声自动打开了。里头伸手不见五指,温度常年保持在25摄氏度,不过在他关上门后,中央的位置亮起了一盏盏从上往下交错着下坠的吊灯,造型是玻璃珠钢丝串起的蒲公英。

    一张胡桃木长书桌,两张同色系的椅子,桌面整洁,只摆了一对陶瓷的生肖小牛,可爱归可爱,但做工一眼劣质。

    温若风原地转了一圈,发现灯弧是个圆,圈住了他有限的视野,而圈外则是可吞噬一切的绝对的暗。

    “风风火火的,这是怎么了?”秋玥抱着一本书,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身影。她穿的依旧是那条宽松的可以滑成一字肩的棉麻裙,只是在胳膊和高腰的位置加了几条紫色的穗子固定。

    温若风扶住她肩,蹙眉看她:“哪里不舒服?”

    秋玥怔了怔,随即好笑道:“我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毕竟白白让他损失了三个优秀的员工,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温若风担忧的神色僵了僵,行吧,这生龙活虎的气人样,看来是想太多了,他收回手,放回裤兜,脸偏向一侧,盯着那两只小牛不说话了。

    秋玥把书放下:“你是为了顾弦的事而来的吧。”

    温若风垂眸:“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能有什么意见?”

    秋玥眨眼:“不是他,那是谁?难道是周妍?或者季然?”

    温若风像被刺了一下,骤然转头:“这就是你当初选择留在我身边的原因?”

    “别脑补。”

    “那就回答我!”

    秋玥向他走近一步,温若风却敏锐地退开了:“不要卖萌,不要插科打诨!”

    秋玥震惊:“我抱你一下叫卖萌?”

    “转移话题也不行!”

    “……”

    她瞪了他一会儿,无语地低头:“反正不是为了别人。”

    舒缓的调子叮叮咚咚响起,一个古铜八音盒被摆在了书本的封皮上,这原本是手摇纸带款,她根据它主人的记忆修复并改造成了发条式。

    “还有要问的吗?”她斜靠着书沿,捧着一颗水晶球把玩,看里面的小羽毛像下雪一样翻滚。

    “还记得上次你问我的问题吗?”

    “当然。”

    “假如角色换一换?”

    温若风望着她:“假如你是女主角?”

    秋玥扬眉:“我的答案,自然和你一样。”

    她将球抛了抛:“首先,我的寿命远比你想象的漫长,其次,没有人能在我寿命自然终结前杀死我,包括我自己,你只能走在我前头,你没机会做另一个顾弦。”

    “那如果是我死呢?”

    “我会永远记得你。”

    “然后像苏寒和江一鸣一样,久而久之,成为一个可以代入任何故事的符号?”

    秋玥手腕一转,水晶球飞进了黑暗,但没传来任何破碎的声音,她伸出手,抓着温若风的衣领,将人拽到眼前。

    “你今天怎么回事?”

    温若风自嘲地笑:“只是想听你说句真心话罢了……”

    秋玥也笑:“头一次听说真心这种东西还能靠说的,那还不如直接做呢,真不真心另说,生理上的快感一定是真实的。”

    “……”温若风抿唇,他默了,是的,他永远说不过她,他错开对视,目光转到桌面,然后顿住。

    “……这书?”

    “朋友临走前还的。”

    他将书抽出来,随手翻了翻,越看眼神越古怪:“霸道总裁……狠狠爱?”

    “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不会吧……”

    秋玥伸手一指:“看,这还有你的笔记呢。”

    温若风啪地合上书:“这是个误会!”

    秋玥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样啊,我看你玩囚禁玩强制还挺上头的,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呢~”

    她故意在真心两个字上加了重点。

    温若风极力想辩解,秋玥见状,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片维c,糖衣融化,先甜后酸的滋味在口腔里一点点蔓延。

    他下意识嚼了嚼:“这是什么?”

    “苏寒让沈暮吃的。”

    “?”

    “避孕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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