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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六)

    透明的水珠凝在浴缸的边缘,灰白色的不溶于水的粉末团在其中逆时针翻滚,伴随着拉成长丝的连线,缓慢地下坠,下坠,直至断裂。

    “滴答。”

    窝在沙发内的蒋雨宁打了个冷战,从酣眠之中惊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现在是晚上9点多,她白天喝得有点多,醒来时,麻痹的神经又开始发挥作用了,脑仁一抽一抽地疼,太阳穴突突地跳。

    【明天下午五点,来东御试婚纱。】

    蒋雨宁皱着眉,揉着太阳穴,俯身从地上捞过手机,界面有几通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人的。她没回拨,只是点开微信,看了一下消息,然后就将手机关机了,扔到沙发上。

    简约清冷的客厅,玻璃渣子满地,到处是挥之不去的酒味,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的嗅觉。

    想要休息的蒋雨宁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一股子从内向外散发着的酒精和汗液混合发酵后的酸臭,熏得她眼皮打颤,几欲作呕。

    她甩掉皱巴巴的外套,一边解头发,一边朝卧室走去,准备泡个热水澡,换身清爽的衣服,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了。

    成滩的液体正从门缝里漫出来,有点像胶水混合了粉笔灰一样的乳胶状,粘稠冰冷,带有明显的鱼腥味,让人莫名想起屠宰市场里那些囤积多天的鱼鳞和内脏。

    蒋雨宁惊愕地推开门。

    里面的地板全遭了殃,地毯泡成一团臭抹布,鱼腥味更浓了,且越往里走,越接近于刺鼻的下水道泔水味,仿佛有大批的海鲜烂在了她的房间里。

    蒋雨宁脚步一顿,似承受到极限般扶住了卫浴的门,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三个多月前,她从秋玥手中换了一本书,其实说书也不准确,因为里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图片,更像是一本写真集。当时对方还用一种非常正经的语气,一再和她强调那不是书,是一种性情敏感、外形异类、食性特殊的大砗磲。蒋雨宁当然不信,只觉得对方是个来搞笑的精神病,不过最搞笑的是,她最后竟然用一辆越野车作为交换条件把这本书带回了家。

    200多万的越野车换本写真,结果才两个月就损坏了,而且再也无法被打开,怎么看都是她更像个脑子瓦特的精神病。

    蒋雨宁联系不上秋玥,只能尝试着按照对方的初始建议,将这封面破了一个洞的书籍泡进装满纯净水的浴缸里,最后加入调配好的海盐、海藻、珊瑚粮。

    如此重复了几天,直到整个浴缸的水都变成了胶状,水质也因为破洞流出来的黑色液体逐渐发灰、变腥、变臭,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买了个活体砗磲,只是因为自已的敷衍和不上心,最后被养死了。

    蒋雨宁直起身,打开各扇门窗,以及室内通风管道,总算把这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恶臭驱散了一些。她在外面缓了片刻,打开浴室的灯,发现污水的来源果然是浴缸。

    灰白色的乳胶满溢而出,拉着丝地往外流,跟安赫尔瀑布似的壮观,里面夹杂着一些黄色的颗粒,应该是死去的海藻,蒋雨宁戴好口罩和手套,表情嫌恶地将手伸进浴缸,摸到泄口的位置,将塞子拔了。

    积液疏通,水位迅速下降。

    蒋雨宁取下花洒,蓬头对准地面冲洗,将污秽排入出口。外面那些家具肯定不能要了,要彻底弄干净,还得联系保洁公司,她忖度着,转了个身,而后被浴缸里逐渐显露出来的东西攫住了目光。

    砗磲她见过,当初在衍洲博物馆里,但只有两瓣对半分开的大贝壳,像这样活生生的近在咫尺的大砗磲,她还是头一次接触。

    接近1.3米的灰白色的外壳,褶皱如鳞片堆叠,有五条隆起的放射性肋,边缘像波浪弯曲,紫色带黄色斑点的外套膜突出,绚丽夺目。

    秋玥没骗她,这真的是砗磲。

    蒋雨宁惊叹着弯下腰,指尖沿着繁复的纹路,在贝壳上轻轻抚摸,最后停在那个碍眼的大洞边缘,往里觑了觑,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死了吗?

    她屈指敲了敲,没反应,又摸到贝壳边缘,裸露的外套膜立刻往里缩了缩,整个砗磲都微微颤抖起来,一股股的透明黏液从洞口涌了出来。

    ……这里面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至于能不能把握在手里,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愿不愿意付出,愿不愿意等待……

    秋玥的话言犹在耳,蒋雨宁盯着手下的砗磲,眸中暗色几经变化,最后起身找了一根铁撬。

    铁撬沿着开口处插入,刹那间,已经安静的砗磲又剧烈抖动起来,蒋雨宁皱了皱眉,正想用脚踩住,没想到还没挨到,贝壳忽然就裂开了。她怔了怔,俯身查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犹豫了一瞬,手伸过去,动作轻柔地将那些碎裂的壳一点点地拆除,直到内部结构全部裸露,蒋雨宁那颗高悬的心才骤然落地。

    她死死地盯着那团泡在黏液里的东西,喉咙生涩,手指颤抖,眸光亮得吓人,感觉呼吸都要暂停了。

    “沈暮……”

    她喊它沈暮,但这东西压根不是人,只是一团拥有人形的肉团,乳白色的砗磲肉,最外层呈现半透明状,光秃秃的没有毛发,没有五官,四肢柔软,像子宫内的婴儿一样蜷缩着蠕动。

    蒋雨宁却跟疯魔了一样,坚信对方就是沈暮,还凑过去,不停地推着它的肩膀,笑容癫狂:“我知道是你,沈暮,你很恨我吧?恨我败坏了你的名声,抢走了爱慕你的人,抢走了你爸爸,把你引入绝境,逼你自杀……你说话啊,你是不是一直想回来报复我,所以才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妄图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沈暮,沈暮,你醒醒啊,我是蒋雨宁,我就在这,你看看我好吗?”

    为什么一直都看不到她!

    歇斯底里的质问回荡在浴室之中,仿佛开了扩音般异常刺耳尖锐,那团乳白色的肉抖了抖,似乎非常惧怕光和噪音,缩得更紧了,皱成一小团。蒋雨宁神情一凝,推搡的动作停下了,接着手腕一转把旁边的一块干净的浴巾扯下,裹住了那团砗磲肉,将它从破碎的贝壳里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你看,你现在也是个不能自理、一无所有的废物了,以后都只能和叶怀一样仰仗我来讨取生活。”

    “沈暮,你再也不能……”

    蒋雨宁低眸,看着怀里的“人”,嘲弄地扯了唇,极尽刻薄地贬低,却忽略了此刻汹涌而来的真实情绪远比她自以为是的妒和恨深刻、更为地无解。

    “再也不能无视我了。”

    **

    “上面是什么?”

    “空置的套房和阁楼。”

    “你去过吗?”

    江寒蝉卡顿了一下,尝试着在脑内搜索,但很遗憾,苏寒的记忆里没有丝毫关于正三楼的信息,而他本人也是第一次来天屿,也就在这住了一晚,连24小时都没待够就离开了,期间就出车库时大致过了眼下三层的结构和进出口的位置。

    “没有。”

    秋玥哦了声,将摆在书桌上的手电筒拿起:“我也没去过,既然这样,那就去看看吧。”

    江寒蝉怔了怔,见对方想去开门,眉心不由一跳,连忙制止道:“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怪物也不知道有没有爬上来,万一都聚集在了门口呢!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秋玥一脸无谓:“它们喜欢的是活人,我又不是。”

    江寒蝉立刻无语了:“我是啊……”

    秋玥眨了眨眼:“好吧。”

    她转头看他,目光真诚:“那你就留在这吧。”

    江寒蝉松了口气,刚想点头,就听对方继续道:“我自己去见沈暮。”

    “……”

    秋玥打开门,身边却忽然掠过一阵风,抬眸一看,刚刚还义正辞严的某人已经走在了她前头。

    “你怎么知道她在上面?”江寒蝉脚步匆匆,握着电筒左扫右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我猜的。”秋玥走在二楼花艺铁护栏边,目光落在下方挑高的大客厅中。那些畸形的画中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鸟类蹦蹦跳跳的黑色轮廓,沙发、落地灯、茶几、小吧台、书架……甚至中间摇晃的水晶吊灯上也有翅膀扑棱的飞鸟停栖,叫声嘹亮、高亢,尖细似小喇叭,应该是海鸥。

    书房门打开的瞬间,江寒蝉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鸟叫,一时震惊又疑惑,直到靠近楼梯口,才发现悬浮的实木台阶上停满了白头白尾、灰背黄嘴的海鸥。

    怎么会有那么多海鸥?

    要知道,这里虽然能看到覃海,但实际与海相隔了将近半座城市的距离,而非繁殖期或者非迁徙期的海鸥栖息地主要分布于海岸、湖泊、沼泽以及港湾,怎么可能跑到偏僻近内的郊区。

    江寒蝉低下头,与一只大摇大摆走到他腿边的海鸥沉默地对视着,对方一点都不怕人,还主动地用喙啄了啄他的鞋带,然后歪着脑袋打量他,两颗被橘黄色的眼线包裹着的黑豆子里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你们认识?”

    不认识,江寒蝉正想回这句,谁知,秋玥的话音刚落,原本还聚拢在他跟前的海鸥们就如临大敌般破音尖叫起来,挤在一起,扑着翅膀往下蹿,转瞬间一哄而散,只剩满台阶的凌乱羽毛。

    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江寒蝉拎起一只因为受惊过度而僵死在地上的海鸥,表情震惊地原句反问:“你们认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海鸥当场吓死的人……就算是海鸥天敌也做不到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

    秋玥指了指她脚下:“你应该问他才对。”

    江寒蝉视线扫过去,在对上那只会翻白眼的黑猫时,差点把舌头咬了:“他什么时候到的?!”

    “三分钟前。”秋玥眼角微挑,嘴角却往下压,说话更是阴阳怪气:“但你的注意力都用在这些喜欢装死的强盗身上了。”

    “……”江寒蝉指尖一紧,头皮莫名发麻,他承认自己确实走了会儿神,但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生气的点又是在哪?!

    氛围僵硬了三秒,他在尴尬的对视中败下阵来,讪讪地收回目光,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找个垃圾桶把这海鸥扔进去,但没找着,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原位。

    秋玥别开眼,朝奇玉招了招手,奇玉立马攀着她的裙子往上跳,最后跟条围脖似的趴在她肩膀上,下巴枕着她的肩,尾巴垂在她胸口的位置。

    她握着手电筒,不紧不慢地走过江寒蝉身边,江寒蝉瞄了眼她冷淡的侧脸,心中茫然的同时又升起一股子诡异的别扭。他立在原地,咬唇踟蹰了会儿,还是跟了上去,只是此后一段路,谁也没有主动开过口。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江寒蝉没回过头,自然也没看到刚才还一命呜呼状态的海鸥一骨碌地翻了个面,身躯趔趄着,啪嗒啪嗒地往楼下跑。

    “这里有点奇怪……”

    许久之后,江寒蝉起了个头。

    他们进入三楼后就面临了一个叉道,按照二楼的结构,他们正对的这堵墙原本应该是个小会客厅,但现在封死了,只有两边看不到底的又黑又深邃的通道。

    秋玥果断地选择往右,江寒蝉想问原因,但一想到两人之间无端冷凝的氛围,还是默默把嘴巴闭上了。他心情纠结起来,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索性很快,他的全副心神又转到了两边的墙壁上。

    白色的墙面,有银灰色的细点,应该是雪花白花岗岩材质,每隔两米的位置有固定的指骨状银盏灯托,上面有白色的蜡烛装饰,积了灰。

    似曾相识的熟悉,却记不起在哪见过。

    江寒蝉沉吟着走过去,手指在墙面上拥有对称性结构的纹路表面轻轻抚过,刚刚他还以为是文字来着,原来只是雕花吗?他盯着像某种异兽的花纹,嘴里不自觉地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是文字。”

    秋玥的嗓音自前头不远不近地传来。

    “只是已经失传了。”

    江寒蝉愣了下,脱口问:“什么字?”

    对方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很给面子地回复他,有问必答。

    “名字。”

    “谁的?”

    “很明显,是这栋别墅的主人。”

    那个暴毙的富商?可距离那人去世到现在也才两百年不到吧?怎么就失传了?

    秋玥停下脚步:“到了。”

    江寒蝉呼吸一紧,心头疑虑顷刻消散,抬步追上去,很快就在尽头见到了一扇……房门?橡木质感,普普通通的款式,挂了两个藤条编织的小篮子,上面的放了一些彩色的星星巧克力和条纹包装的水果硬糖,下面的插满了紫色的葡萄风信子。

    江寒蝉瞬间懂了。

    这栋别墅的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秋玥捡了颗糖,啧了声:“可惜过期了。”

    她将糖丢回去,握着门把手推开,江寒蝉心不在焉地跟着,连对方拐弯了也没发觉,直到脑门磕疼了才回过神来。

    “嘶……”

    他抽了口气,扶着额,抬眼就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是撞到了衣柜上的穿衣镜。

    他以为这里会是一间卧室,但借着光看了圈,才知道这里属于阁楼,里面堆满了杂物,衣柜、书桌、床垫、纱帘……这种生活用品不用多说,还有两三件乐器、唱片机、天文望远镜、自行车、破旧的洋娃娃、成沓的报纸和胶卷堆叠在一角。

    江寒蝉侧过身,想在拥挤的空间里寻找新的落脚点,冷不防的,蹭到了旁边架子,一个六角跳跳棋的盒子掉下来,摔在他脚边,散了一地的猫眼石弹珠。

    自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弯下腰,试图把这混乱的场面恢复原样,可才捡起一颗他人就呆住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听到了秋玥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忽然觉得十分遥远,连音色都陌生起来。

    “你问。”

    他沉默了瞬,把手里的弹珠放下,改将那本压在床尾凳下的相册抽出来。

    “你这辈子和沈暮也没什么交集吧,为什么又爱上她了?不觉得太莫名其妙了吗?”

    灰尘拭去,底下是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

    有合照,但大多数是单人的,他盯着某张照片中抱着猫坐在餐布上的女孩,久久,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觉得。”

    秋玥本来也没期待他会回答,自然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闻言,只随意地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寒蝉将册子翻过去一页,几乎每张照片上都有猫的身影,跟连体婴一样,不是站在女孩的肩膀上,就是趴在女孩的头顶,又或者缩在女孩怀中,骨瘦如柴,还没拳头大,绑着一个超大的红色蝴蝶结,看起来像圣诞礼盒似的十分滑稽。

    江寒蝉指尖顿了顿,缓缓抬眸,亮白的光束中,视线沿着那条织金马面裙的下摆往上,落在女人影影绰绰的上半身,捕捉到了挂在她脖子上的猫的轮廓。

    那一霎,他的心脏,忽然短暂而又迅猛地抽了一下,哗啦啦的,他的身体溺了水,四肢被捆住,血管里爬满了濒临窒息的痛苦,可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最后他还是绷紧下颌,把所有亟待喷薄而出的负面情绪拼命咽了下去。

    “你在看什么?”

    秋玥将光移过去,先看到了低着头、站在对面的江寒蝉,然后是对方手里端着的相册,她有些惊讶地问,像是真的好奇:“你在哪找到的?”

    江寒蝉默了默,将册子合上,放在一旁的床尾凳上,隐在黑暗中的脸庞,表情超乎寻常的平静。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可以先回答我吗?”他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一吹就散,却因为此刻封闭的环境,凝聚得异常清晰。

    秋玥抱手:“你问。”

    江寒蝉眼珠转动,目光落在地面虚无的一点,指甲无意识地刮蹭手电筒的开关,“为什么是三分之一?”

    按照她所说的,每次交易都是三分之一,这个数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秋玥眉眼一弯:“道理很简单啊。”她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因为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

    亡命的赌徒,永不止步。

    说白了就是算准了他们的博弈心理,不管起始点是几分之几,反正兜兜转转的,最后都会百分百落在她手中。

    “比如斩立决和凌迟?”结局都是死,区别就是前者干脆利落,直接一步到位。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这种评价,秋玥呆愣了几秒,而后低笑出声:“江先生,我不是封建时代的暴君,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残忍和无道。”

    她轻笑着,身形转向阳台,晃荡的光源中可以看到她肩膀位置属于猫咪的两颗灯泡似的眼珠。

    “我和我的委托人,一直都站在天平的两端,你情我愿,平等交换,不存在任何单方面的压迫和剥削。”

    她将窗玻璃往外推,一面固定在前,一面固定在上,而后在呼啸而来的咸腥海风中张开双臂,神情陶醉地仰起头,闭上双眼。

    “我们各取所需。”

    汹涌的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碰撞出激情的泡沫,重重叠浪、澜涌,自下方一波一波地聚合、溃散,声声入耳。

    江寒蝉走到她身边,双手扶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见茫茫海雾及雾中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左右环顾,除却头顶四道旋转着的红色强力光束,情景如出一辙。

    白色的灯塔,黑色的海。

    他身陷在一座建立于礁石之上的囚笼中,无路可逃,也插翅难飞。

    “……你不是说沈暮在这吗?”他转头看她,满头乌发被吹乱,整个人嘴唇发白,在湿冷的海风中冻得牙齿打颤,吐字零碎。

    秋玥往他旁边一靠,手肘向后支着栏杆,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说了,我只是猜的。”

    江寒蝉默了,少顷,他垂下眼睫,极小声地问:“你在恶作剧吗?”

    秋玥摇头:“人生本来就是场闹剧,于哭声中开始,于哭声中落幕,两手空空而来,穿针引线离去,千差万别却又殊途同归,而我只是选择了我感兴趣的那一场。”

    她摸了摸奇玉的脑袋,对方已经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仿佛一条真正的毛领围脖。

    江寒蝉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嘴角不自觉地抿紧:“包括我?”

    秋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向她走近了些:“我要做你的委托人。”

    秋玥眨眼:“然后?”

    江寒蝉目光锁着她:“告诉我,沈暮她在哪?”

    玩味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秋玥敛了眸,反手把电筒往海里一扔,朝屋内走去。

    “她就在塔下,在深渊之中,你既然这么爱她,那就下去找她吧。”

    她不咸不淡地补充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这座灯塔的高度超过百米,如果你从这跳下去,海面就会跟水泥地一样无情,你会直接……”

    未完的话在金属的磕碰声中戛然而止。

    秋玥神色怔然地转过身,而露台上除了一只掉落的手电筒,早已空无一人。

    她眉心缓缓拢起,疑惑不解地站在原地,寂静许久,取出对方签过字的那张宣纸。

    端端正正的三个楷书,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呆板又保守,是近乎无趣的完美。

    “说什么你就信,蠢死了。”

    纸张被揉成一团,甩到那堆杂物里,秋玥冷笑一声,继续往前,可没一会儿,她又停下了脚步。

    抽掉发簪,扯断璎珞。

    她深吸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折返回去,然后单手撑着栏杆,一气呵成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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