艨艟到来的时候,广陵王刚被孙策从水下捞起来,来不及呛咳出水,她指了指水下:“……人…还有一个……”
还没等孙策听清她说了什么,就看到一席深蓝色的衣袖纵身入水。
孙策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孙权!你干什么!”
被水模糊的视线里,捕捉到了那一道影子,少年人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臂,满目怨恨地看着她。
“姐姐就是因为你,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从干吉地方寻来的生路,是被董澄欺骗过数次的孙家人。
陆逊担心地趴在船沿旁,身后吕蒙正和那只大鱼正缠斗在一起。
这一湖的水都被血色侵染了,尸体漂浮在这片水域里,像是某种触目惊心的装饰。
那是谁?或许是那一幕太让人慌张,她到现在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几近遮天蔽日的鱼吞下了整整一条船,摆尾之时,直接掀翻了李傕所在的船,只有她所在的这艘小舟,风雨无侵。
她的手停留在那起伏背脊上的触感还清晰,那个瞬间,她在想什么呢?
是推她下水还是持刀威胁李傕?她记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她不能死在这里。
破水而出的人打断了她的思绪。阿蝉已经来到了她的身侧,托住了她的身体,孙策似乎是去解决那条吃人的大鱼了。
孙权将人递给候在船上的陆逊,一个翻身利落地攀上了船。
他们在急切地施救,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期待着那被遮挡了大半的身体会猛然一个痉挛,呛咳出咽入腹腔的江水,再次醒过来。
她明明,做了个梦。
梦到了她回身给了她一刀,自己坠入了冰凉的江水中,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绣衣楼。
那场短暂的逃亡被彼此按在心底,不曾提起。
但那只是梦啊——
清晨的金乌终于完完全全地浮现出来,又似重新坠落,光芒尽褪。
起风了。
她听见了叹息声,少女曾在狭窄船舱里轻声念出的咒语,变成了某种诅咒般的存在,回荡在江湖之上。
“该下雨了。”
这种异响让周围的人都警惕了起来,似乎怕又有什么东西会从水里钻出来。
但广陵王只是看着,看着大雨之中抱紧少女尸身痛哭的少年。
不、不对。
——他是在颤抖。
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他们面前的,广陵王绕过了碍眼的宝蓝色衣裳,看清了被孙权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女。
她在融化。
这个场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即使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见过足够多奇怪的东西,少女如今的面貌也称得上怪异。
董澄变成了水,像是个透明的人撑起了那身衣服,而她的身体在不断消减,好似这场淋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雨全部都来自于她。
衣服逐渐变得不合身,短短五六秒,衣服就软趴趴地耷拉了下来。
董澄的心脏之处,有一个疯狂旋转的水球,在抽干她的水分。
孙权抽出了白虹,直指她的咽喉:“殿下,请后退。”
她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广陵王将目光移到了孙权的脸上,这是孙权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对她的憎恶,不是宛若小孩子般的打闹,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淬满了寒冰。
广陵王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她朝他伸出了手:“把她给我。”
少女为她挡下箭的那一幕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她的思绪在违背意志地回放少女落进水中的那一幕。
她在欣然地拥抱死亡。
在她想着要怎么用董澄来换取生机的时候,少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绿色的眼睛落进了雨水,将肮脏的河水冲刷殆尽,也将那份情绪冲刷得更明晰。
怀中的人越来越轻,恨意也如沸水般翻滚。
总有一天,他要把她杀了!
她凭什么?拥有兄长的爱、拥有绣衣楼,就连黎怀瑾也要为她付出一切。
两人就这么寸步不让地僵持着,董澄在这世间的痕迹,几乎散尽。
“她可不是殿下的东西。”孙权小心翼翼地收紧臂膀,少女的衣裳繁复层叠扑进他的怀中,暖得宜人。
那点金色的辉光却沉沉地坠下去。
不顾近在眼前的刀锋,广陵王偏头抢到了那金钏。
“她也不是你的东西。”广陵王抽出了剑,她的身体也已经快接近极限了,只有思绪是清醒的。
仅仅是这个还不够。
“给我!”
——不够做衣冠冢。
然而这里的人不止他们。近在身侧的几名侍卫暴起,抢过了两人身上的东西,就冲上了另一条船。
张闿有些可惜地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他垂头拥着董澄遗留下的东西,那些不过是平常的贴身衣物。
如果董澄的头还留着就好了。
那双眼睛,那张皮囊,简直就是上天造物。
董澄太过警惕了,还有一双无论如何都能分辨出人的眼睛。
她易容数次,都没能成功接近她。
只有她在南乡染疾的时候,曾被她把过脉。
许是因为她是病人,董澄隔着透明的纱帘看了她很久,只是叹了口气,给她开了一副药。
一副服下去就能安睡的药,那些喋喋不休的幻听尽数消散,她久违地听清了风的细语。
那夜她翻进了她的闺房,屋内点着烛灯,少女正在翻书,闻声抬起了头。
“我没说你可以翻我的窗。”董澄手无寸铁,气势却丝毫不弱,“门开着,走门。”
这样看更美了,那双眼睛。
“殿下为何不同我洗墨?”张闿借着他人的脸细细打量着董澄,越看越是满意。
“我没有同他人亲近的喜好。”董澄冷漠地打量了一下她,“我更喜欢你白天的脸。”
白天是她的真容,只是蒙了面纱。
“苏醒不在么?”打量了室内,张闿悄然走近了些。
“这里没有人。”董澄厌烦地打断了她的试探,“如果你要取我的项上人头就尽快。要么就开始谈交易。”
简直像是被天所爱的人。走得够近了,张闿停下了脚步,露出了个笑来:“殿下想要同乌有社谈什么合作?”
“若我死了,苏醒就会脱离乌有社。”董澄将一份清单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我能许下的东西。”
比起苏醒的价值,这些东西显得过分贵重了。
“我以为殿下想同我谈董家的生意。”张闿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活动着,计算着一击得手的概率。
“你既然和袁氏合作,就不该问我董家的生意。”董澄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我知道乌有社有操纵杀手的方法,苏醒不能成为你的死士,这就是交易。”
“若我毁约呢?殿下都死了……”
董澄冷淡地打断她的话:“你可以拿乌有社去赌。”
是虚张声势还是胜券在握?张闿有点拿不准主意。
但那份交易,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拿到。
董澄死后的三个月,一直在下雨。
广陵王在王粲的身边找到了嘉云,告知了她董澄的死讯。
少女听闻这个消息哭得泣不成声,险些晕过去。
嘉云醒来之后,同她对上了暗号,将东西交给了她。
那句暗号是一整首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嘉云看着拿着信物的广陵王,突然嗫嚅着出声:“殿下,我其实有点恨你。”
现在回想起来,董澄其实对她很好,也很信任她,将这么庞大的财富都交给她管理。
自从她逃家之后,剩下熟悉的人就不多了。
董澄是其中一个,她最依赖的一个。
她偶尔会允她在书房待着,那些情报那些信息就那样大剌剌地摊在桌子上,若是她真的好奇,董澄也会一字字地将密文翻译给她听。
她跟随在王粲身边,见识过不少人。
但没有人像董澄一样。
她推算各个势力之间的走向,演算战场上的生死,人命在她眼中只是情报上黑白的字。
有时候她演算得入神,喃喃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胆战心惊。
她太无情了。
但她回到俗世的时候,却又那么柔软柔和,会去信告诉她哪里不宜久留,给她足够的银两,从不吝啬。
“因为董小姐,真的、真的很好。”
师尊看到了天道。
这场雨就是董澄留在世间最后的礼物,她的降世原本就是天道的授意。
她来到世间,是为了拯救这个乱世。
第一个月,雨水洗净了瘟疫、疟疾。
第二个月,傩的后果被她涤尽,时常飘着尸体的江河湖水也变得清澈见底。
第三个月,土地里开始长出粮食,长势茂密喜人,各地之间纷纷休战,开始收割粮食。
春去,夏尽,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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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不信命的。
都只是巧合罢了。广陵王站在庙门外,冷眼直视着俯视着她的神像。
被剜去了双眼的神像面容模糊,笑容却怜悯至极,双臂朝外张开,似是要拥抱世人。
“这是什么神?”
于夜间翻越山岭的时候,偶然下了一会儿大雨,恰在山腰有一处废弃的庙,这里虽没有食物,却有些干柴。
广陵王看董澄拿出火折子整了个小火堆,又拿起台前的抹布开始擦拭台上只有半人高的泥人神像,她擦得细心,神像的面容一一点展现出来。
“大概是不知名的母神吧?”董澄从外头接了些雨水,又跑进了庙里。
庙门破旧,哪怕已经整齐地合上,也仍有风顺着大洞流进来。
跑过她身侧的少女却是暖的,火光染着她浅色的衣摆,染成刺目的橘红,让人想起她的阳光下是如何融金溢彩。
这里居然还有遗留的香火。香的气味在阴暗狭窄的庙中弥散开,广陵王在火堆旁坐下来烤火,目光却追随着她。
她本是不信命的。
少女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她祈祷了很久,久到雨都停了。
直到她起身,广陵王才开口:“你信这个?”
“殿下不信么?”庙门不知何时开了,少女拨开飞到脸上的发丝,“也是,不信的人才好命。”
天快要亮了。站在光里的广陵王看不清暗处少女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在说话。
“我原也是不信的。”
“但无能为力的时候,还会信,想要信,信点什么总比……”
总比什么呢?
声音停下了,她好像在看着她发呆,只是茫然地张合着嘴唇,好像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只能听见窗外逐渐响起来的鸟鸣,天亮起来了。
她最终只是苦笑着做结。
“……还是不信的比较好。”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她在那神像前虔诚祈祷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要是她问了就好了。
一旁的拄拐老人应声道:“这是傩囡神,能保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是最心软的神,曾因为有人看不见自己死去的女儿,就将自己的眼睛挖给了她,让她们母女两人阴阳互见。据说只要向她祈祷,就能和自己想见的人在梦中相见。”
都是假的。广陵王恨恨地想。
雀使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撑着伞。
“殿下,要进去吗?”
但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一次都没有。
那张完美的脸也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只剩下她身上鲜红绸缎和手腕上那一点金色的闪光。
那轮不属于她的明月,那盏曾为她亮起来的灯,都化成了这连绵的雨。
师尊说,过几日雨就要停了。
——她迈过了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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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会记得,这个故事的由来。
那只是夜间里熄灭的一盏灯,是流淌在他眼中的月光,是他为我指明的生路。
其实这个故事的结局,一眼到头。
我一点也不想成为董澄。改名亦如改命,我学会了杀人,学会了像那些大人物一样,把人命当成路边的草芥,当成棋盘上的棋子,用之则弃。
董澄,董澄,澄澈明净,景明景明,春和景明,双手染血的我和这两个词根本毫无干系,又如何配得上这样美好的祝福?
要我还是小灯就好了。那个在娘亲口中可以照亮屋子的小小灯盏,那个走夜路的行人需要的灯笼,那个恰到好处、不会伤人,亦被人小小需要着的小灯。
其实,怎么会不害怕?
她畏惧于自己的残忍,却又欣然接纳它。
她的良善,她的懦弱,这是她决定攀附董卓的那一刻就全然抛去的存在。
她逼迫着自己硬下心肠,比别人更加果决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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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灯总是这样喊他,喊他殿下,喊他广陵王殿下,他的名字在她的心中辗转千回,和心脏一同跳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咽下去。
最开始只是太过羞涩,她千方百计得知了他的名字,不曾写在纸上,只能反复在心中咬嚼,在泡沫水中用指尖勾勒,好让自己能记住这个名字,能在某一日,这样呼唤他。
但渐渐的,渐渐的,那份爱恋变得越来越沉重,拖得她走不动路。
她开始害怕了,她害怕自己一张嘴,说出口的时候,就会被人发现这个秘密。
她的心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被炙烤焚烧,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到了最后,她喊他殿下,只是一种无望的呼唤,像是对着空旷幽谷,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说着我爱你的回音。
所以她亲手将他供奉到了神龛之上。
用一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