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三)

    夜半时分,我就被他叫醒,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停息了,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被他叫醒的时候,我还有片刻的恍惚,雨夜里潮湿的风顺着屋舍的缝隙钻进来,将他为我笼罩的温暖尽数吹散,吹得我打了个颤。

    我对这一带的路程不熟悉,但昨日问过农妇,这里离下一个城池汝陰还有段距离,最近的地方是项城,若是翻过前面那两座山岳,应当能看到了。

    天光熹微,雨后的泥泞小路湿滑,走在我身前的少年用剑开路,借着微弱的晨光穿行在山林间。

    山路难行,他不时停下来拉我一把。

    广陵王背着大半行李,我身上只拎着换来的果腹干粮。

    饶是如此,我们的进度也算不上快。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我许久没有走过山路,更是吃力,但为了不拖他的后腿,一直坚持着。

    等到太阳升至日中,我们才堪堪爬完了第一座山。

    第二座山爬了个开头,我就有些撑不住了。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广陵王抹了把汗,察觉到自己的裹胸已经被汗浸透了大半。

    我撑着树干,闭眼听了会儿山林间的鸟鸣,里面掺杂着水流的声音:“往东南走走吧,那头应当有小溪。”

    山路崎岖,我在下坡的时候一个踉跄,摔了个结实,广陵王未能来得及拉住我,手停在了半空中。

    泥溅了我半个身子,将蓝色衣摆尽数污脏,手掌心也都是泥。

    我一时愣住了,在心上人面前这么狼狈让我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整理一下,但泥地湿滑,我试了两三次都没起来。

    太丢人了。不知不觉,眼里起了水雾,我低着头不肯看他。

    “哈哈哈哈——”广陵王不知道为什么捧腹大笑起来。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茫然地抬头去看他,泪眼巴巴的。

    “哎呀哎呀,”广陵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蹲下身来,朝我伸出了手,“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狼狈。”

    “你不知道,我们每一次见面,你都穿得像朵花一样,”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形容的俗气,但他完全止不住自己的笑,“簪花佩玉,晔晔照人,匀红点翠,光彩溢目。漂亮虽漂亮,贵气也贵气,却如雾中看花、若朝露昙花般遥不可及。”

    少年人着白衣,收拢劲瘦的腰腹,笑意盈盈地朝我伸出手,轩轩如朝霞举。

    “董家最珍贵的小公主啊,现在荆钗布衣的坐在泥地里,因为摔了一跤,”他故意拖长了话音,语气里却是说不尽的宠溺,“都被委屈哭了。”

    我只是看着他将我拉近,他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毫不设防的笑容,我曾遥望过的那个鲜活瞬间,在我面前重放。

    广陵王见我迟迟不回应,忍着笑打趣道:“可是生气了?那我不笑你了。”

    心荡神摇。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视线中的一切都好像光怪陆离的梦境,只要我眨眼就会破碎。

    他也不介意,握着我沾着泥水的手将我拉起,用手帕擦了擦我的眼泪:“真是娇气。”

    “我才不娇气!”我噙着眼泪反驳道。

    “好好,”广陵王立刻顺着我的话改口,他拿起水囊倒了些水,擦干了我的手,“我们去水边洗一洗,把衣服换掉。”

    ——————

    山麓有树,倚崖而耸立,下有泉水,汩汩而出,清洌可鉴。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将外裙脱下来,扔进了溪水里洗。

    广陵王去泉眼那头汲水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少女只着了一身仅能裹住身躯的轻薄单衣,坐在火堆边烤鱼,一旁是支起来的衣裙。

    她对自己是不是太不设防了些。广陵王失笑,又在想起密报的时候淡了笑意。

    提着水囊走近,少女正将烤好的鱼放到一旁的石板。她肌骨莹润,白得几乎要透进此刻的日光中去,那湿润的乌发被她拢到身前,纷乱厚重的乌发在动作之下缓慢移动。

    宛若雪积云端,一朝倾塌,长发如瀑,尽数倾泻。

    那种惑人的迷乱再次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想低下身,将她抱在怀中,体会那种心神无主的失控。

    她仅剩不多的理智让她停住了手。

    对她来说,她是广陵王,仅此而已。

    等到了下一个落脚点,她们就该分道扬镳了。

    ——————

    广陵王在溪边整理,我有件深蓝色的外褂刚好适合他的身形,在那之前稍稍应付一阵当是够了。

    飞鸟停在了我的脚边,我解下上面的情报,缓缓展开。

    看清上面的字句后,我松了口气。

    是好事,也是坏事。

    董卓没有收到我叛变的情报,现在对外声张的都是渭阳君在颍川大火中下落不明。

    竹雨作为我的替死鬼,已经死在了颍川,苏醒又因着消息在义庄偷出了藏在她衣袖中用来假作身份的黄金面具。

    有很多人在找我。我将纸投入火堆里,看着它被火一瞬间舔舐干净。

    ——————

    收拾妥当之后,我们在宵禁落锁之前赶到了项城。

    但之前项城正在流行瘟疫,不知如今怎样了。我将眉眼遮住大半,排在入城的队伍中。

    队伍行进缓慢,我悄悄起了疑心,听见前头人谈话。

    “你看前头那个,是不是什么将军啊?”

    另一个人笑骂道:“将军你也敢看?不要命了。”

    我探出了头,看到守门的将士在一一个搜查,在一旁慵懒伸腰的青年,蜂腰猿背,手持长枪,神色散漫。

    我悚然一惊,居然是吕布。

    他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了?”广陵王察觉到我的神色不对,低声问道。

    “是吕布。”我按下心中的不安,凑近他轻声说道,“守门查人的是董卓的义子。”

    虽同为养女义子,我和吕布并不亲近,因为贾诩的提醒,我对他多有避让,只是远远见过几面,鲜少打交道。

    有点棘手。广陵王伸出手臂将我揽在怀中,一副亲密的样子:“他认得出你的真容吗?”

    “他应当认不出我,我们未曾正面相遇过。”我有些犹疑地思索着,“董家也没有我的画像。”

    但我还是塞了一颗药丸到他的手中:“你先吃这个,等会儿他认出我来了,你就趁乱朝里跑。”

    “那你怎么办?”广陵王按住了我的手,“我们换路。”

    “不,既然吕布在这里,那附近的城池应当也有布放。”我的眉眼划过一丝阴霾,“没有食物我们撑不了太久。”

    “而且,他那里有马。”我抚过自己的手腕,“那匹马是赤菟,我曾在董家的马厩见过。”

    “要骑那个?”广陵王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不,”我们两个离吕布越来越近了,我取出了银珠,“吕布很爱惜那匹马,他不会对那匹马见死不救。”

    终于轮到我们两人进城了。我朝守门的侍卫递出了符牒。

    “脸抬起来看看。”疲惫的守卫示意我抬头,就嫌恶地别过了脸,“走吧走吧。”

    吕布从一旁的稻草堆上跳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入城的人身上劫下来拉车,上面的草料被赤菟啃了大半。

    “怎么了?”吕布散漫地笑了笑,“找到人了?”

    “回将军,没有,是个丑女。”守卫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冷汗自脊背渗开,我暗自庆幸自己画了一个胎记,来遮盖自己的容貌。

    吕布却不依不饶,他朝我走近了几步,极具压迫感的身形让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董澄,你要跑到哪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面容暴露在门口的火把下,握过刀戟的大手粗暴地按住我的脸,将上面的脂粉尽数抹开。

    我惊慌的模样让他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会认出你?在董家躲着我就算了,在外面也要这样?”

    就是现在!我抬起了手。

    吕布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我另一只手,上面是鲜白的银刃:“董小姐的手段,我可是见过的。”

    “见过我的手段,就不该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我也不装了,冷漠地看着他,不做抵抗。

    “将军,你的马!”一旁的守卫适时地叫了起来。

    威风凛凛的巨马正倒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搐,一副马上要被毒死的凄惨模样。

    “现在可以松手了吗?”我挑衅地看着他,“吕布。”

    他倒也不恼怒,回头看了赤菟,就立刻朝我半跪下来:“中郎将吕布,见过渭阳君,恭请殿下回宫。”

    周围顿时跪倒了一大片人,有些不明所以的民众也跟着跪了下来,只余下我和广陵王两个人矗立着。

    “听闻殿下抓住了谋害天子的逆贼广陵王,不知他人在何处?”吕布朗声道。

    好一招先发制人。我慢条斯理地将脸上的疤痕尽数抹去,拖延着时间:“我以为你会先问解药在哪里?”

    “将军现在可以去城内找医馆了。”我不在意他的问话,一一报着药名,“当归二钱……”

    他显然没想到我不按套路出牌,瞳孔骤缩,就要打断我的话,就见一张轻飘飘的纸帛落在了他的面前:“将军快些去,药需要熬煮一刻钟,晚些服下,你的神马可就小命不保了。”

    一刻钟,那就是还有时间。吕布惯是个见风使舵的赌徒,正要命埋伏的人起兵,就见到四处杀出了杀手。

    “殿下,走。”我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抢过一旁杀手送来的马,就趁乱而走。

    ——————

    但预想的出了些意外,这批杀手中,不止有我的人,还有来杀我的人。

    我捂紧了广陵王的伤口,撑着他朝暗夜的树林深处走去,来时的马已经携着血衣不知道跑去了何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伤口不深。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声音,我寻了处树根,将他靠上去。

    伤口有毒,我已经吮出了些许毒液。看着冷汗不止的广陵王,我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又勒紧了上臂,防止毒液流向心脏。

    “殿下,醒醒。”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脸呼唤他。

    解毒药能抑制一时,但我塞了几次,意识不清的少年都不肯张口。

    “冒犯了。”情况紧急,我咬着药丸,捧住了他的脸。

    唇齿相触之时,他居然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像是渴水的人一样急切地索取着。

    我只能被动地回应他。

    树林间轻微的窸窣声被耳朵捕捉,我无奈只能先按住他的动作,转身挡在他的身前。

    直逼而来的利刃直指我的咽喉。

    “苏醒!”我尖叫出声。

    短促的话音和金属相交的嗡鸣声重合。

    灵巧的少女已然退了一步,和我拉开距离,挡在我身前的少年竖起了剑,身形纤细却不可撼动:“姐姐先走。”

    我艰难撑起广陵王的身体,朝苏醒来的方向走去。

    “把楼主留下!”那头乌发的少女顿时急了,暗器割断了我的发尾,飘飘落下一缕。

    我不管不顾地逃。

    ——————

    苏醒为我留的船很醒目,我一把将系在船头的红绳拽下来,就拖着广陵王进了船舱。

    船已经顺着水波悠悠动了起来。

    一踏进船舱,我就脱力跪了下去。

    这一夜真的太长了。如果不是逃亡的意志在支撑,我早就要倒下了。

    接下来该去哪呢。接踵而至的意外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我头一次觉得无措起来。

    好困。察觉到视线里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我还是未能抵抗住袭来的睡意,闭上了双眼。

    ——————

    我做了个噩梦,醒来的时候,冷汗已然透湿了身上的衣裳。

    急促的喘息蔓延在船舱里,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去看一旁广陵王的情况,一夜过去,他的情况竟然好了许多,这让我松了口气。

    喉头干渴如火烧,我找出水囊,先给广陵王喂过,才自己喝了个尽兴。

    好像有点发热。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掀开了船帘,看自己到底到了哪里。

    金乌自远处的江河尽头浮起,我望着周围的绿意山萃,不知为何察觉到了一种既视感。

    我好像,来过这里?

    梦魇站在我的身后轻声低语,我打了个冷颤。

    不要再想了。我的直觉在逼迫我停止回忆,慌乱的目光停留在了远方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了不对。

    江上没有往来的渔船!

    我回到了船舱,就看到从另一头悄悄潜入的黑影逼近了广陵王。

    来不及了!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本来靠着船舱休息的少年暴起,将杀手一击毙命。

    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暖暖的,又迅速冷下去。

    我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殿下……”

    少年强打起精神:“我在。”

    他踉跄了一下,靠近了我,借着我撑住了自己的身子:“再撑一会儿就好,救援马上就来了。”

    船舱之处进退维谷,易被围困,所以我们又走到了船头。

    见突袭无用,周围已经围上了船,和我在江东见过的周密排兵不同,并不是不能突围,心中已经开始计量该如何行事,就看到离我最近的那一艘船上,走出了一个人。

    ——李傕。

    梦境又在那一刻袭击了我,我看见了干吉在对我说话,我听见无数人在对我说话,我施计让广陵王假死、说服了李傕,让他帮我瞒下了我的秘密,为此李傕杀了数不尽的人,我回到了郿坞作威作福,做董家最臭名昭著的渭阳君。

    我被囚在了郿坞,直至大军兵临城下,吕布杀了董卓,又杀了我,我听见有人在拍手叫好,说董氏祸稔恶盈,理当下场凄惨。

    血流尽的时候,我听见干吉在说话。

    他说,殿下,你做错了,火德天命和水化身势不两立,一强则一弱,若殿下想活,就要杀死所有可能成王称帝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在说,我和我的殿下,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我看着李傕,骤然察觉到了命运对我的嘲讽。

    你看啊,风水轮流转。

    眼前有两条路,殿下的生路

    ——和我的死路。

    又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了。

    我曾把天子的命放在眼前衡量,而如今,轮到了我的命。

    并不是那么难以抉择的事。

    我已经很累了,累到连挣扎都显得太费力气,怠惰地等死。

    ——————

    少女从怀中拿出了嵌满宝石的黄金面,轻轻地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张面具的意义再清楚不过,追击的弓手都一时犹豫,箭矢飞掠过我的耳畔,钉在船板上。

    少女的声音在江上蔓延开:“李傕。”

    李傕有些摸不准我的意图,还是应声了:“……殿下。”

    “你是来带我回去的,还是来抓我去向董卓请罪的?”我挡住了身后的广陵王,感觉到他抓着我小臂的手紧了紧。

    “看殿下愿不愿意杀了你背后的人了。”李傕说得隐晦,“望殿下不要让我们难做。”

    我喃喃着:“果然如此啊。”

    广陵王的手轻轻地停在了我的背脊上,他在想什么,我已无力去猜测。

    “那就,”我苦笑,“没办法了。”

    喧嚣鸣响。

    “放箭!”李傕厉声喝道。

    箭矢如雨。

    “殿下,”我不曾回头,也不曾抵抗,只是张开双臂,拥抱江上的风,任由箭矢射中我的身躯,“去找嘉云,告诉她,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吞舟之鱼,不游枝流。

    我的天命在带我回家,我想回到故乡去,所以无桨之舟顺游而下,流向我的故乡。

    这里是淮水,我十岁那年于江淮之上,杀死了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家仆,换回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在今天,我把这个机会让给我的殿下。

    我落入了江水之中,天色顷刻暗下,吞舟之鱼跃上江面,张开血盆大口。

    江水冰凉,一向眷顾我的水也开始离我而去。

    就到这里。

    殿下,我们的一切,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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