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越是临近夏天,边诩就越发觉得身体不适,但他没有和高越说起过这些,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筋,一天都不能懈怠,否则保准腿就抬不起来了。可往后余生,他都需要依靠双脚做事,他之前预料到不容易,却没想到会这么不容易。

    宋璞着实想见边诩,于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高越的店里。当她说出要找的人,高越却道:“找他有事?”

    宋璞满脸通红:“没,没有什么…事……”

    “没事?那就别找他。”

    宋璞很不甘心:“为什么啊?”

    高越无辜地眨着眼睛:“就是说,没事,你找他做什么?”

    “我……”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宋璞变着花样编瞎话,找借口,可都被高越无情地一一拆穿。

    后来,他干脆不理她了,小姑娘沮丧不已,抽了张放在小柜台上的名片。

    “干什么?”高越瞥见她的小动作,问道。

    宋璞有些倔强:“你放在那里不就是给人拿的吗?就不兴人家喜欢魔方啦!”

    高越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样子,来了兴致,越发想逗她:“那你早说嘛,兜这么大一圈子。”

    宋璞被气得不轻,登上公交车返回学校的时候,恨不得手撕了高越那家伙。

    这座城市的夏天总是来得很早,才五月,就要穿短袖,傍晚,早早打烊回家,将楼下买的晚饭随手放在门口小吧台,屋里静悄悄的。

    遂叹了口气:

    “怎么又不开灯?”

    果然,边诩一动不动地赤身躺在凉席上。

    “起来吃饭。”

    “嗯……”

    他扭着身子,蹭下床,高越有些心疼:“又睡了一天啊?”

    他后脑的头发很凌乱,但也没有办法捋平:“嗯。”

    看他已经坐上餐椅,高越才道:“自己能吃吗?”

    他摇了摇头,整张脸淹没在了阴影之中。

    黑暗是他隐藏心事的伪装,高越从来都不会勉强他。他最近状态始终很糟糕,私下和心理医生沟通过,才知他是怕热,就单纯身体不舒服。

    盯着盘亘在他肋下,后背,腰腿侧,肩膊上触目惊心的深色伤疤,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宋璞通过名片,终于得偿所愿地加到了高越的微信。

    然后,她毫不客气地跟他说:我想找边诩学长。

    高越嬉笑着语音回答:你找他,就给他发微信啊。

    宋璞气结:我要是能找得到他,就不会问你了!

    高越乐此不疲:我是边诩的哥哥,你叫我哥哥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哥哥是随便能叫的吗?!宋璞气到不想说话,在她看来,高越纯粹就是故意刁难,要不是发微信边诩那边儿总是不回复,她大概也不会如此被动。

    可是,就在她为了一切毫无进展而郁郁不爽时,机会却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正在上课,高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一个激灵,急忙跟老师说了声,就跑到走廊上接通。

    “小学妹,忙不忙?”高越没有了以往的漫不经心,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焦急。

    “怎么了?哥哥。”

    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喊了“哥哥”,高越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本来还想,自从上次开过玩笑,宋璞就再也没有发过微信纠缠,以为是放弃,谁知几天不见,居然等到这样的结果,他有点高兴:

    “如你所愿,我有事拜托你。”

    “和边诩有关吗?”

    真是足够聪明,根本不需要卖关子:

    “对,我这不是临时出差吗,所以需要你帮忙照顾他三天。”

    宋璞的心脏狂跳:“什么时候?”

    “挺急的,待会儿就走。”

    “好。”

    听她一口答应,高越有点不可思议:“这么痛快?你不问问要做什么吗?”

    “呃……你不是说照顾他吗?”

    高越登时有点好笑:“你怎么丝毫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呀,没什么危险,就是需要你帮他送送饭,一日三餐。”

    “好,没问题,哥哥拜托的事,就放心交给我。”

    “咳……上次…上次我说让你叫哥哥,就是开玩笑的……你要不愿意,可以不必叫。”他如是说道。

    却没想到小姑娘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食言。”

    高越一时语塞。

    中午下课,她在学校门口接应顺道路过的高越,从车窗拿到了他和边诩住处的钥匙。随后开着手机导航一路寻去。

    走到小区外,帮他带了份青菜香菇盖饭,然后又顺着导航,找到大门口。按过门铃,隐约听到有人走动:

    “请问您找谁?”

    是熟悉的声音,她深呼吸:“边诩学长,我是宋璞。”

    “宋璞?!”

    “嗯!!是我。”

    “哦…那…那你等一下,我穿件衣服。”

    听到如此慌张的回应,她觉得选择先按门铃果然是明智之举。等了十几分钟,才再次听到他凌乱急促的脚步,忙道:“学长,不用麻烦你开门,我有钥匙。”

    “好。”

    拉开门的瞬间,她看到的是身穿墨绿色卡通印花短袖的边诩,黑色的运动款短裤和一双不太合脚的深蓝色拖鞋,拖鞋上的小胡萝卜有点萌。

    宋璞“扑哧”一声笑了:“学长,你的拖鞋好可爱。”

    边诩脸有点红,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越的审美,他买的,先进屋。”

    室内窗户敞开,徐徐微风吹拂着薄薄的白色窗纱,窗明几净。可见他们兄弟俩都不是邋遢的人,宋璞换上门口那双和他同款的粉红色拖鞋,发现大脚趾又不合时宜地探出了袜子……

    其实进门第一眼,她注意到的并非边诩的拖鞋,理所应当的,是他短袖下面的空虚,那大出两个号的T恤松松垮垮挂在他瘦消的肩膀上,最让人心惊的是他小腿上那片厚厚的疤,看起来就像紫红色的瘤子,十分可怕。

    “是高越让你来的?”

    她回过神,笑得有些腼腆:

    “嗯,学长……好久不见。”

    到了光线明亮的窗边,他反而有些局促:“好久不见,你别站着,坐。”

    小姑娘把食物放在茶几上,朝他招手:“学长还是先来吃午饭吧,我路上堵车,你一定饿了。”

    边诩此刻心里万分后悔,高越那家伙走得急,压根没跟他说是宋璞过来。现在好了,他早晨没拉筋,无异于当着学妹的面出糗……心里期待宋璞给他买的不要是他自己吃不了的东西,可偏偏……他心乱如麻:

    “宋璞,我,我先把饭钱转给你。”

    她努着小嘴:“学长,你可是我的‘债主’呀,我怎么好要你的钱……快吃,师傅现炒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边诩犹豫许久,才狠下心对宋璞道:“能喂我吃吗?”

    “啊?”

    小姑娘以为是听错了。

    边诩语气平静下来:“……我估计腿抬不上来……”

    看他满脸写着尴尬,宋璞后知后觉,转而拎着餐盒熟练地勾住餐桌椅,坐下:“没关系,我既然答应哥哥了,就要照顾好你。学长过来坐吧。”

    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一步步挪,就像是有人逼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女孩儿则装作没注意到,小心翼翼用勺子盛食物,嘴边吹了好几下,才送到他的方向,这是宋璞第一次给别人喂饭,既有些紧张,又有点儿兴奋。

    可予边诩,心情却十分复杂……

    “等一下……”他略微迟疑,像是意识到什么,抬头望住她,“宋璞,你刚叫的哥哥……”

    “嗯?……哦,高越他跟我说,只要我叫他哥哥,他就让我见你。”少女眨巴着天真的眼睛陈述。

    “……”边诩不知说什么好。

    她手底下利索惯了,喂他,也没意识到速度的快慢,边诩不好意思麻烦,几乎用吞的,匆匆吃完,才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她丢掉餐盒,莞尔道:“当然是想见你呀。”

    这让边诩更加不知所措。宋璞的美丽、主动,都像是个温柔的陷阱,叫人无力逃脱。

    他皱眉站起身来:“你知道高越是什么意思吗?”

    “哎?”

    边诩接着道:“他让你叫他哥哥,你就叫……你知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你还……”

    宋璞转过身来,笑容明媚地打断了他:“边诩学长还不明白吗?”

    “啊?”

    她走上前,近到两人之间只有一拳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惊得下意识后退,要不是残臂抵住墙,险些摔倒,直至从残端传来疼痛,才勉强回过神。

    而小姑娘在下一秒便伸手抱住了他。

    周颖迫不及待追问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宋璞却茫然摇摇头:

    “没了。”

    “就这?”

    “嗯。”

    “不是……你真抱他啦?”

    她点点头。

    “那他什么反应?”

    宋璞摸摸下巴:“没什么反应。”

    “别逗了……”周颖攥着笔仰头瞅向天花板,“那你们就没说要在一起?”

    她歪过头:“你怎么知道没在一起?在一起了。”

    宋璞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她对周颖说了谎……她紧闭双眼,脸颊贴着他突出的锁骨,闻着他周身的气息,身体则为陌生的触感而惊讶,直至怎么都觉不出反应和动静,才缓缓放开,满脸狐疑地看向那双眼睛,边诩的唇角有些紧张地上扬着,眼眶湿润,像只大狗狗。

    宋璞等待的,是下一次的见面。放课后,她急不可耐地跑出教学楼,恨不得瞬间移动到他的身边去,谁知刚拐过小径,还没跑两步,便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宋璞!”

    回过头,边诩正安安静静坐在花坛边注视着她,发现她看过来,缓缓站起身。那样子,像是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

    微风拂动衣袖,让他的身影和着背景的节拍。宋璞急忙调转方向,奔向他。

    “你怎么来学校了?”她半仰着头,眼前人近在咫尺,边诩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

    脸色苍白:“我…有事找你。”

    她落落大方,双手背在身后,白色的短袖T恤,浅米色的棉布裙子,帆布鞋,这身打扮温柔极了。

    “学长,什么事找我呀?”

    他吞了吞口水:“你知道,那个,就是之前,你突然抱我,我有点儿失态…抱歉…我没有手,所以我……”

    “学长……”她原本柔和的神色,忽然变得隐忍起来。

    “嗯?”

    “你来,就是为了拒绝我的话,那不用再说了。”

    她睫毛微微煽动,亮晶晶的小水珠竟已经开始凝聚。

    见状,边诩不知所措:“宋璞,等等,我不知道…你…你是…难道你是喜欢我?”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几分不确定。

    “是啊,学长,我喜欢你。”她望着他,挚烈决绝,同时又有几分委屈,我见犹怜。

    边诩寂寂的,想了很久,才道:

    “哦。”

    她抬起潮湿且充满疑惑的双眸,搞不清状况,也没来得及行动,边诩靠过来,虽然他瘦弱,胸膛却依然有着男人的宽阔,宋璞也总算有了反应,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他撑开残臂,拢了拢她的胳膊:

    “别哭,做我女朋友吧。”

    回过味儿,真实的快乐再次爬上高地:“不骗人?”

    “嗯。”他看上去有些害羞,眼睛却亮如星辰。

    “学长,那我们这就去食堂吃饭。肚子好饿。”她伸手想拉他,不知拉哪里,尬了两秒,复又收回。边诩掩盖在衣袖里的残臂下意识动了动:

    “走吧。”

    隔天没课,可是宋璞还是早早就起床,跑去图书馆刷题,上一学期她因为忙着赶画,不小心错过了英语四六级考试报名,周颖倒是没错过,但几乎等于裸考,所以没通过。

    本来她们约好了这学期一起刷题的,可毫无自控力的某人每个能睡懒觉的早晨,也一次不落。

    她背着书包,刚出门,就收到了边诩的微信:

    我来找你,有课吗?

    她想想,回道:我在图书馆。

    他难得微信发了很多字:那帮我也占个位置。

    待她快走到图书馆楼下,边诩又发语音:帮我占两个椅子。

    她知道他的意思。学校对他来说,始终诸多不便,可他还是选择来。

    宋璞忍不住扬起唇角。

    如果你想见一个人。

    学校的自习室很多,图书馆不是大家学习优先选择的地点,可是宋璞喜欢。她喜欢图书馆的氛围,还有书的气味。

    当边诩悄无声息坐在她身旁。宋璞的心也无声地雀跃起来,侧过头,看到他盛满温柔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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