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宋萱根本就睡不着。
半夜里,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灯,从行李箱里翻开了一本照片册。
那是绿灵大学四年拍下来的所有照片,还有不少是她们毕业后北上在帝都城拍下的。
只是那时宋萱工作很忙,绿灵拍下来的照片,她都很少有机会能一一细看。
在这次回来前,她总算能抽出时间将它们整理成册,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时,恍惚间竟觉得时间过得那样的快。
她们三在帝都的第一张照片是在长安街上在路边随便拉来了一个路人,替他们三拍下的。
宋萱那时候还在研发部,每天每夜都在跑数据修bug,每天都在熬夜,脸色有些泛黄;绿灵脖子上挂着她刚买不久的富士相机,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意;桐桐背着某大牌的链条包包,穿着咖色的风衣,画着精致的妆容。
那时候的她们三,虽然各怀心事,却也是感情最好最纯粹的时候。
相册里面的照片,前后横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里面的绿灵和桐桐年轻漂亮的面孔,却再也无法重现在眼前了。
清早六点,宋萱准时醒了,她去酒店二楼吃完早餐时,正遇上赵昂从房间里出来。
宋萱瞧见他眼底一片通红,一看就知道是一夜没有睡好。
多余的话,宋萱没有再说。
她知道,这件事情对于赵昂而言,从来就没有过去。
宋萱和赵昂带着东西找到绿灵母亲时,她正坐在小院子里的树下看着远处发呆。
听周围邻居说,自从去年她从帝都回来,便一直这样了。
宋萱走近时,她还在发呆,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已经走近。
“孙阿姨”宋萱轻声开口,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已然是年过半百的年纪,头顶上一片花白,清晰可见,她的状态明显比去年宋萱在帝都见到她时,差了不少。
“你是宋萱?”孙阿姨很快就认出了宋萱,看着宋萱的目光很是柔和亲切。
“是我,孙阿姨”宋萱在孙阿姨的身旁蹲下身子,轻声应道,“我和赵昂来给您送绿灵的遗物。”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绿灵走的那半年时间里,宋萱每每提起绿灵总会泪流满面。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到如今,宋萱的眼泪也都全然流尽了。
孙阿姨一时间没说话,她抬眼时,那泛黄的眼珠微微抬起看向头顶那片苍天大树,晶莹的泪珠一股股地从眼角的皱纹上缓缓淌过。
宋萱从包里拿出纸巾时,却被孙阿姨抬手拒绝了。
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洗得发黄的旧手帕,仰首轻轻地擦了擦,才转头看向宋萱和赵昂。
“走吧,我们进屋喝些茶吧”孙阿姨缓缓起身,倔强地偏偏不要宋萱和赵昂搀扶,一手拎着小竹椅,弯着腰向老居民房里走去。
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她衰老的速度在飞快增长,明明五十多岁的年纪,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七十多的人。
宋萱和赵昂跟在她身后时,不免红眼,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对于这个孤苦的老人而言实在太难熬了。
年轻时,她与绿灵的父亲离婚,独自抚养绿灵长大,作为单亲母亲,在当地她有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有房有车无贷,全心全意抚养绿灵长大,也从未在经济物质上亏待过她。
大学时,绿灵是她们几个人当中活得最为恣意潇洒的,可以为了喜欢的歌手连夜赴港,也曾在毕业迷茫彷徨之时,可以轻易选择出国。
有时候就连宋萱都非常羡慕绿灵,即使她的家庭从小有了缺陷,可是孙阿姨给的爱,却从来只多不少。
当年绿灵一心想要北上,孙阿姨卖掉了住了十多年的房子,搬回了单位的老房子,就是为了给绿灵凑了一些首付,日后可以在帝都买上属于她的小房子。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商量好要一起在帝都买房子,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做最好的邻居。
可是都是因为叶亦衡,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
宋萱怎么能不恨?
午饭时,孙阿姨非得让宋萱和赵昂留下吃饭,宋萱想进厨房帮忙,却也被她挡了出来。
这间老房子里,鲜少有绿灵生活过的痕迹。
但是一个小房间里面,全部都摆满了绿灵从小到大的物品。
有她青春期里写过的日记本,也有她参加春游时拍得照片,桌子上还摆满了她从小获得的各种各样的奖项。
一张略新的照片,正摆放在玻璃桌前,宋萱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她们毕业前离校的那天晚上,寝室按例熄了灯,绿灵摸黑拿出自己的相机,在寝室里给大家拍一张大合照。
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电子版的,只是没想到绿灵却偷偷洗了装裱出来。
早在宋萱捧着那张照片时,她的眼泪便没有停过。
所有的言语和文字似乎都无法用来形容她现在的感情,酸涩、痛苦、复杂和心痛。
这些年来,随着时间的快速流逝,绿灵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很多时候,宋萱都快记不起绿灵的脸了。
她只记得那天下着的瓢泼大雨,似乎要将她吞灭,她手中绿灵的血,永远也洗不掉。
她永远不会忘记,绿灵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
“一定要替我和桐桐报仇,一定要!”
这句话,她只跟赵昂说过,除此以外谁都不曾知晓。
“别哭了,好歹你们还有合照,我和绿灵之间却连一张合照都没有”赵昂看着玻璃下压着的十几张老照片,愣愣地发呆。
临走之时,他掀开玻璃,从桌子上抽出了那张他瞧了许久的老照片,放到了自己的钱包内层里。
那张照片,拍摄于九几年,那时候绿灵刚上小学二年级,穿着六一儿童节表演的裙子,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站在文化宫的喷泉池塘前拍下的纪念照。
她从小到大一直都长这样,从来就没有长歪过。
小时候是什么样,长大后依旧如此。
到底是睹物思人,才能解心中之愁。
宋萱临时有工作安排,比赵昂提前几天回到帝都。
那天奇了怪了,一下飞机,就瞧见了宁江风。
他眼神也怪好的,远远地就瞧见宋萱,便大踏着步子朝她奔来。
“一个星期不见了,还学会戴眼镜了?”宁江风熟练地从宋萱的手里接过行李,只是她手上的包,她从来不让任何人碰,那里面装得都是封远的绝密文件。
他今儿个穿得格外休闲,一如当年宋萱第一眼见他时的那样。
脚上踩着黑色鞋子,穿着个深蓝色的卫衣,头上戴着五年前宋萱送他的帽子。
还真别说,这模样瞧着,倒像是个刚刚进入校门的大学生。
宋萱没说话,隔着墨色镜片看着宁江风。
纤长的指甲却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还好她从来不做指甲,不然以这力道下去,甲床连着甲片都得被她掀翻。
宁江风低头时,正瞧着她那鲜红的唇色上泛着水盈盈的波光,温润而又有弹性。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当年,他第一次亲吻她的场景。
她喜欢豆沙色,从来不曾试过如此艳丽的正红。
却不曾想过,原来这抹艳丽的红竟也如此衬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宁江风可以说是这世上除了她爸她妈以外最了解宋萱的人,就算是她轻轻地皱了皱额眉,他都能立刻捕捉到。
只是他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信。
“没事”宋萱哑了哑声,隔了许久,才勉为其难的开口。
从飞机起飞到落地,她的眼泪就不曾断过。
临走之时,她说:“孙阿姨,绿灵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她办到的。”
可不曾想,落地于帝都,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会是宁江风。
一路上她极力克制平复的一切,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化为乌有。
宋萱一个人走在前面,宁江风隔着一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漫无目的地在机场走了许久,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停地走错路。
宁江风跟在她身后也从没开口提醒过她。
宋萱有些累了,她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宁江风问道:“你知道我去见谁了吗?”
宁江风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这些年自从宋萱进了封远以后,办事越来越隐秘,有了封远这层保护壳,很多事情就连宁江风也难以查清楚。
“我去见孙绿灵的母亲了”宋萱说完,她眼瞧着宁江风的身子明显一怔,他握着行李箱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早在宁江风回国之初,他就找人查了宋萱这些年的近况。
绿灵和桐桐,当年他也曾见过。
她们俩一前一后出事,就算是对于宁江风这个外人而言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宋萱呢。
他知道她们对于宋萱的意义,他又怎么会不懂她的痛。
宁江风松开行李箱,走到宋萱面前,他那好看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却一言不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隔着墨镜,宋萱紧紧地盯着他的眼镜 ,努力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他却伸手摘掉了她的墨镜,一颗温热的泪珠从他的指间缓缓淌进手心,刹那间的炽热,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他错愕而惊慌,在慌乱中抬起眼。
一双红得发肿的眼睛,正中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