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朝启新岁，顺颂时祺。
永安八年七月初七，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世间的日子。
阿爹阿娘希望我岁岁如初，便唤我为时岁。
那日，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日子。
阿娘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用手拉住了他，不愿松开，还一直对着他笑。
我想，阿娘定是夸大了事实，我岂会自诞生之时便如此般不矜持。
他名唤林颂，年长我三岁，生性喜静。
而我的性格，则与他大相径庭。
时林两家为世交，故自幼我便与他相识相知。
02
永安十五年，我七岁，他十岁。
自蹒跚学步时，我便要跟在林颂的身后，他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跟着跟着，七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这七年来，我最大的乐趣便是他。
但是我觉得他的生活实在是无趣极了，终日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此般可不行！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的生活也要充满乐趣啊！
03
这一日，我终于将他的书合上了。
“岁岁别闹。”
林颂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
我将合上的书，拿在手上，放在背后。抬起头，满脸骄傲。
他停下了笔，笑了笑。而后取回了书，还用书拍了一下我的头。
感觉每被拍一下头，我都变矮了些许，他定是不愿让我再长高了。
一想到这，我便狠狠瞪了他几眼。
没想到，他却问我，书塾先生布置的抄书任务可有完成。
这一问，我便慌了神。
这书塾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
前日课上，我因一时走神，未能应上他的问题。结果不仅手挨了几下板子，还多了个抄书任务。
不过这“罪魁祸首”还是林颂。如若不是想着要如何给他找些乐子，我岂会走神。
于是我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怒意。
可他非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我将手伸到他的眼前，委屈地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我伸出去的手上。
咦？这是何意？
随着他的视线，我细细看了看手上的书。
这可不就是那位先生让我抄写的书嘛！
哎！
我拿着书，不情不愿地坐在了他的身侧，开始了我的抄书任务。
可这真是太无趣了，抄着抄着，我便见到了周公。
等我再睁开眼时，手都已经睡麻了。
我拍了拍睡麻的手，正准备起身离开时，目光便被手边的一沓纸吸引了。
这纸上竟是本该由我完成的抄书任务。
身边的林颂依旧在看书，我却笑出了声。
林颂的字迹与我的字迹如若不细看，是看不出有过多区别的。
因为自打我写第一个字开始，便是由他亲自教导的。
此点好处便是，自幼我的抄书任务，大多都是他帮我完成的。
这可绝不是因为我懒，而是我想提高一下他写字的水平，毕竟熟能生巧嘛！
阿娘说，人要知恩图报。
下次，我定多给他找点乐子。
04
桃之初绽，与君同乐。
玩乐中，不知不觉三年就过去了。
永安十八年，我十岁，他十三岁。
今年的春日，他的院内多了一抹春色。
三年前，我觉得林颂居住的院子实在是过于单调了。
于是在他十岁生辰的那日，送了他一株桃树苗，让他种在院内。
这可比他每年送我的生辰画像有意思得多！
我告诉他，要好好对待这株桃树苗，一定要让它开花结果。
他问我何故。
我便告诉他，只是想让他的院子变得更好看些，仅此而已。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是想等桃树长大后，吃它的果子呢！
林颂将桃树苗种在了院内，就在他读书写字的窗外。
这是我亲自为桃树苗找的“家”。
我等了它三年，三年后它终于开花结果了。
不枉我每日去看林颂，路过它时，都要驻足念叨几句，催它快快长大。
05
今日我去看林颂时，果不其然，他又坐在窗边俯首看书。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他马上便要变成一个书呆子了。
我走近他的身旁，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立即将他拉出了闷闷的屋子。
“岁岁，今日想玩些什么？”
问就问吧，为何还摸起我的头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在笑。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摸我的头，每次摸我头的时候，都会笑。
摸我的头有那么舒服吗？
不过，既然他都主动开口问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我指了指窗边的那棵桃树，告诉他，我要吃桃子。
没想到他脸上的笑意更甚，甚至还笑出了声。
为何要笑？难道桃树结出了果子不吃，要白白浪费嘛！
我拉着他走到了桃树下，指挥着他给我摘桃子吃。
没过多久，我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桃子。
这桃子可真甜啊！
不过，我是不是平日都小瞧了林颂，原以为他马上都要变成一个书呆子了，没想到他还有这技能。
我不停地吃着桃子，而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
我想，他一定不爱吃桃子，不然怎会抵挡的住此般诱惑。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替他感到可惜。
他却拿出了帕子，擦了擦我脸上的桃汁。
我问他，桃子做成的糕点是何滋味？
他说他也不知晓。
原来有一日我也能问倒林颂。
06
第二日，我便知道了此种糕点是何滋味。
林颂的书案上，总放着一盘桃花酥。
可他却不吃。
他可真奇怪啊！不爱吃还几乎日日备着。
反倒是便宜了我，可以大饱口福。
他看他的书，我吃我的糕点。
间隙，他还会停止看书，给我讲故事听。
可是他的故事太无聊了，听得我直打哈欠。
我想，他一定是后悔了。
于是想趁我睡着，抢我的桃花酥吃。
我偏不，为了桃花酥，我也要撑住。
毕竟故事总会有讲完的一日吧！
不过他究竟是从何处找来的如此无趣的故事，打打杀杀的，简直比书塾先生的课还要无趣。
行吧！他赢了。
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临睡前，我告诉他，不要动我的桃花酥，一口都不行。
不知是否是在梦中，我隐约听到了林颂的声音。
他竟说我是个小傻子。
我才不傻呢！傻的人是他，都要变成书呆子了呢！
哼！还是不和他计较了。
毕竟一觉睡醒，我还要吃他的桃花酥。
07
永安十九年，我十一岁，他十四岁。
今年的冬日，格外得冷。
今儿一早，我怎样都不愿离开暖和的被窝。
其她丫头磨破嘴皮都没有用。
可南星的一句话，却让我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告诉我，昨儿夜里下了一整夜的雪，现在屋外到处都是雪。
不愧是打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丫头，知道如何能让我快速起床。
下床后，她给我穿上了新衣。
红红的，看着可喜庆了。
边更衣，边告诉我，注意御寒，可千万别得了风寒。
我可顾不上那么多，还未等她给我披上大氅，便立刻跑到了屋外，去找林颂一起玩雪。
可是林颂的院内静悄悄的，屋门紧闭。
只有那棵被雪压弯了枝的桃树，时不时发出声响。
难道他还未起身吗？原来他也有睡过头的一日。
那我便在屋外等他起身。
我在雪地里，跳来跳去。
雪如烟花般在我的脚下绽放，一个接着一个。
我都跳累了，林颂怎还不起身？
罢了，那我便堆一个小林颂来陪我一起玩。
我将雪揉成了几个球，没多久，一个小林颂便成型了。
不过真的好冷啊！冻得我直打喷嚏。
待林颂起身，我定要好好说教他一顿。
08
嗯？怎么突然变得暖和起来了？
“岁岁为何不穿大氅出门？”
是林颂的声音。
他是何时起身出门的，我竟没有看到。
我转过身去，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他本就比我高上许多，现在我整个人都被围在了他的大氅内。
他的大氅可真暖和。
“出来得急，忘穿了。”
“冷吗？”
“嗯。”
他笑了笑，俯身揉了揉我的脸，而后将大氅披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手可也真够暖和的。
我的脸烫烫的，瞬时便不冷了呢！
不过他的眼睛为何红红的，该不会被冻红了吧！
我想要数落他的念头，一瞬间便消失了。
我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去看小林颂。
他说只有一个小林颂可不够，还要有一个小时岁才行。
就这样，时岁陪着林颂，小时岁陪着小林颂。
不过，林颂的手艺可真不行，我长得可比小时岁好看多了。
09
自打那日从雪地回来，我便得了风寒。
我怕将病气过给林颂，特意嘱咐他，近日不要来看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病中的我，肯定比林颂堆得小时岁还要难看些许。
我可不愿他看到我此般的模样。
因这风寒，我终日无力，只能躺在床榻上无聊度日。
哦！还有南星那丫头陪我，每日叽叽喳喳地劝我喝药。
可真是无趣极了！
今日是除夕，府内府外处处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而我的院子，和我一样，病怏怏的。
这原是我最期待的日子，而今在我心中，倒也与平日无异了。
没想到那日的玩雪，却是我一年中最后一次在外面游玩的日子。
10
“星儿，我不想喝这苦苦的药了！你偷偷去把它倒了吧！”
一想到不能出去玩，不能看烟花，不能吃好吃的......只能喝药，我便更生气了！
裹着被子，转过身去。
眼不见，心不烦。
“哦？岁岁要将药倒在何处？”
这不是南星的声音。
居然是林颂。
那方才的话岂不是全被他听到了。
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想要不动声色地把头蒙在被子里。
可是，还未等我拉起被子，我的手便被林颂握住了。
“岁岁，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要将药倒在哪儿？”
他的声音还是如往常般温和，不过今日却带了几分沙哑。
难道他也得了风寒？
可我却不愿面对他，依旧闭着眼装睡。
他仍是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原来岁岁睡着了啊！可惜了我的红封......”
“祝林颂哥哥万事顺意！”
还未等他说完，我便立马坐了起来，摊开手，等着他的红封。
他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先将药喝了。
我闭上眼，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将药饮尽。
睁开眼，便看到了红封。
“岁岁，要年年常欢愉。”
林颂紧紧抱住了我。
我也紧紧抱着他。
我的林颂哥哥也要岁岁常喜乐呀！
11
景和元年，我十二岁，他十五岁。
今年的春日好像来得分外得迟。
迟到有些人再也未能看到这迟来的春色了。
林颂的阿爹常年不在家中。
我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去年的冬日。
阿娘说，林颂的阿爹是个大英雄，他守护着一方的安宁。
所以我自幼便敬佩他。
可是大英雄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颂再也没有阿爹了。
听南星说，在我卧床休养的那段日子，军中传来消息，林颂的阿爹因御敌而被俘。而后一月有余，林颂的阿爹因守节而死，尸骨未存。
国人皆敬戍北将军忠毅之节。
将军府内，一片缟素。
林颂的阿娘苍老了许多，眼泪一直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林颂亦无声地陪伴在她的身侧。
时间好似停止了步伐，于静默中，哀悼英雄。
12
景和二年，我十三岁，他十六岁。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林颂哥哥的书中又有何物呢？”
幼时的我曾这般问过林颂。
“岁岁，我的书中有着国安民乐。”
彼时的他目光坚定。
我却不知晓他话中的含义。
而今我终于知晓了何谓“国安民乐”。
如若他的愿望是国安民乐，我的愿望便是行医救人。
我有着我的私心，我想治愈他一切的伤口，用另一种方式在他的身边保护着他。
他想护一国安宁，而我想护一人平安。
这一年来，我几乎日日陪伴在林颂的身侧，看他读书习武，却鲜少看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习武时，我便坐在一旁分辨药草；他阅读兵书时，我便在他的身旁看我的医书。
心之所向，无畏往之。
13
春日里，林颂院内的桃花又开了。
我们却无暇与昔日般，赏花开花盛花落。
我去寻他时，仍能看到置于他桌案上的桃花酥。
不过，我才不会像从前般不务正业，只知晓足口腹之欲。
我也有我的正事要干。
林颂依旧坐在窗边看书，学习兵法。
我无声坐在了他的身侧，学习医术。
可是为何描绘药草与我而言如此之难。
我为何没有林颂绘画的天赋。
想到这，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岁岁，我教你。”
我还未反应过来，林颂便已站在了我的身后。
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俯身教我如何描绘药草。
时光好像回到了幼时。
昔日的他，也是这般教我写字。
一笔一画，皆是时光的足迹。
我抬头看着林颂，一时竟愣了神。
两个林颂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直至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交汇时，我才回过神来。
“岁岁，为何想要学医？”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
“林颂哥哥想成为大将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啊！”
我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身直接抱住了他。
我问他是否会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笑着摸我的头。
其实是我，我想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13
景和三年，我十四岁，他十七岁。
这一年，林颂去了军营训练，偶尔才会归家。
我与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医术倒是精进了不少。
今日，我翻阅医书时，看到了一味未曾见过的药。于是便让南星替我去寻，可是她找遍城内所有的药铺和医馆都未找到。
罢了，还是我自个儿去寻吧！
我趁着阿娘和丫头们不注意，偷偷地从偏门溜出了府，去我的秘密基地找寻我的“宝藏”。
这秘密基地还是从前给林颂找乐子时被我发现的呢！
上次送林颂去军营时，路过此地。
我无意间注意到原来这儿还长着许多药草，从前倒从未留意过。
可能在这儿能找到我今日想寻的药草。
不过这地可真是偏僻，我走了好久才走到，这可费了我不少时间。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药草。
可因我找寻药草时过于专注，竟未注意到夜幕已悄然降临。
天色已晚，正当我准备打道回府时，在夜色中，我却迷失了归路。
14
夜色中，鸟兽的叫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显得分外刺耳。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想凭着印象走出此地。
可是无论我怎么走，命运好似在开玩笑般，最终都把我带回到了原地。
耳边鸟兽的叫声从未停止，我的心变得更加慌乱了起来。
但是我没有放弃，继续向前走着。
结果一不留神便被一个石头绊倒了，药草散落了一地，手也被磕破了。
我停了下来，大声叫喊着，希望有人能发现我。
可是良久，都未有他人的踪迹。
我不住地颤抖着，眼泪终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少倾，在抽泣声中，我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我想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吧。
但是随后渐渐清晰的马蹄声和呼喊声，证明了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觉。
终于有人找到我了。
15
林颂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哭泣，灰头土脸的。
他见到我的瞬时，便立刻下了马，把我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从前一般温暖。
我仍是不住地抽泣着，在他的怀中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看着我磕破的手，不禁皱起了眉头。问我疼吗？害怕吗？
我自然是怕的，但我不愿他担心。
我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头，笑着告诉他，我并无大碍。
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开心的。就算没有笑容，也不要皱起眉头来啊！
他摸了摸我的脸，替我拭去了泪水，随后拾起了那散落一地的药草。
我问他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地。
他说，今日从军营归家时，听闻我阿娘四处在寻我的消息，于是便来此地寻我。
我又问他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地的。
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后来在归家的途中，他在我耳边说到，
“岁岁，不要怕。这万家灯火中，总有人会执一盏灯，照亮你归家时的路，你在何处，我都能寻到你。”
在景和三年的七月初七，我收到了他的生辰贺礼—一幅生辰画像和一个铃铛。
我信他，但仍是问他要了一个信物，毕竟我可没有那么好找。
16
景和四年，我十五岁，他十八岁。
林颂大部分的时间仍是在军营中度过。
而我则留在原地钻研着医术。
我每日都佩戴着他送我的铃铛，就好似日日与他相伴。
这铃铛的花纹很别致，我第一次见到时还细细打量了良久。
林颂昨晚便从军营中回来了，但我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故没有去寻他。
今日是七月初七，是我的及笄之日。
一早，我便忙着我的及笄之礼。
及笄之礼上，我注意到了一人，因他人我都相识，而他十分面生，故分外引人注意。
可我又好似在何处见过他。
南星说，他送了我一整套翡翠头面，阿爹亦十分礼待他，将他视为座上客。
我不禁更加好奇他的身份了。
不过他当然没有林颂重要，待礼毕，我便跑去找林颂了。
林颂看到我的时候显然一愣。
我问他，我的生辰贺礼除了生辰画像还有何物？
他笑着递给了我一个木盒。
木盒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里面是一支桃花模样的木簪子。
他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生辰贺礼，可能并不好看，希望我不要嫌弃。
我岂会嫌弃，我自是非常喜欢这贺礼。
我将簪子放在了他的手上，让他亲自为我戴上。
他低头将簪子插于我的发间，而后似往常般摸了摸我的头。
我抬头看着他。
我们的视线不期而遇地交汇在了一起。
他的眸子可真明亮啊！
“林颂哥哥，你的眼中有个小小的我。”
“我的眼中一直有着岁岁。”
我笑了，他也笑了。
他说，岁岁长大了，日后定要年年安好。
林颂□□后也定要岁岁安好。
17
景和四年的秋日，林颂便要出征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
听南星说，城外有座寺庙，那儿求来的平安符，可保人一世平安。
不过这平安符需以物换之。
在林颂出征前，我去了那座寺庙，遇到了一位僧人。
他问我有何所求。
神佛在上，信女愿以一生喜乐换取林颂一世安好。
出征前夕，我将求来的平安符赠予了林颂。
我告诉他，有这平安符，他定能凯旋而归。
出征那日，我笑着送他出征，因为我想让他记住我最美好的模样。
他亦笑着告别了我。
他没有回头，随着军队渐渐远去，远到我的视线中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
我停留在原地，不知不觉，我的嘴巴尝到了些许涩味。
行人远征，故地总会有人待其归家，以小爱成全大爱。
18
景和五年，我十六岁，他十九岁。
自从我出生以来，阿爹阿娘便从未反对过我做的任何决定。
他们希望我一生平安喜乐，不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所有决定，不给人生留下憾事。
林颂出征的时间里，我参与了城外的一个小村庄的义诊活动。
我与这小村庄还挺有缘，几年前，我曾在这村庄外面救过一个人。
而今我又来到了此处。
村庄内的百姓大多以务农维持生计，村内有些百姓因缺少钱财，而选择忍着病痛。
前些日子，宁王在此开设了义诊，凡是有医术之人都可自愿前往参与。
于是我便前去参与了。
虽然我的医术并不精湛，但我仍想为此贡献一份力量。
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林颂在前线保家卫国，我便在后方治病救人。
义诊中，我还从资历深厚的医者那儿学到了不少新的医术。
19
景和六年，我十七岁，他二十岁。
正月，前方传来捷报，吾军将班师回朝。
我终于等到林颂凯旋而归了。
早在前些日子，我便打听到了军队班师回朝所要经过的地方。
巧了，我的“秘密基地”是他们的必经之处。
今儿一早，天微亮，我便起身前往，在那儿等着吾军归来。
我还特意给南星留了纸条，告诉她，我去迎接我的大英雄了。
虽然我知道林颂不会在此处为我停留，但是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安好，我便满足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中有了期盼的缘故，时间过得好似分外得快。
在等待时，我还遇到了一位老妪。
她问我在此处做甚。
我在此处等吾军归来啊！
等啊等啊，我终于看到他们了。
他们不停地从我眼前走过，虽然人很多，但是我还是一眼便找到了林颂。
我默默地站在一边，和他挥了挥手，但是他可能并没有看到我。
无妨，只要看到他安好，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他骑着马，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慢慢走在他的身后。
这一次，我们的方向终是相同。
20
林颂自出征归来后，大多数日子还是和以往一般，在军营中度过。
那日，他凯旋而归。
我自“秘密基地”归来后，便在他的屋中等他回来，想亲自祝贺大英雄。
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他，反倒是等到了周公。
第二日，我醒来时，便已在自个的屋内了。
后面的日子里，我只匆匆见过他几面。
都未说上几句话，他便被叫去军营了。
景和五年的二月初五是林颂的二十岁生辰，亦是他的弱冠之日。
弱冠礼成后，我便去给他做长寿面了。
这一碗长寿面，可是我学了许久方才习得的。
我端着面去寻他时，他好似正在作画。
许是我腰间系着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让他注意到了我。
他抬头笑着看了一眼我，而后将画遮了起来。
凡是在往日，我定要一探究竟。不过今日是他的生辰，我便遂了他的意。
我先是祝了他生辰快乐，然后让他快快尝尝我亲手做的长寿面。
我告诉他，日后他每一岁的生辰，我都亲自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间隙，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岁岁老了，想住在何处？”
“待我老了，我的脸上就全是皱纹了，林颂哥哥会不会嫌弃我？”我脱口便反问他。
“傻丫头，林颂永远不会嫌弃岁岁。”
我看了一眼窗外尚未开花的桃树，而后注视着他的眼眸。
“林颂哥哥，我想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那儿有着许多桃树......”
那儿还有你陪着我。
他只是笑着说了一个字。
好。
21
景和六年的三月，林颂又踏上了征程。
我依旧像上次那般送别了他，并祝他凯旋而归。
临走前，我还打趣他。
“林颂为何感觉每一次我都在送别你呢？”
他只答道，因为他是“林颂”。
行吧！我承认我理解不了他的回答。
他走后的日子如往常般一日复一日的过着。
过着过着，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七。
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辰。
亦是唯一一次没有林颂陪伴的生辰。
虽然我还是从他阿娘那里收到了他的生辰贺礼—一幅生辰画像，但还是不免有点失落。
南星告诉我，府上来了一位眼生的公子。说眼生倒也不是，他好似已经来了好几趟府上了。
哦，对了！他就是那位在我及笄之日送了我一整套翡翠头面的人。
今儿我在府上遇见他了。
他长得眉清目秀的，模样倒挺俊。
但在我心中，无人能超越林颂。
我问他是何人。
他只答道，是个闲散人而已。
而后良久，我和他都未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他在想何物，我只知晓我在想我究竟在何处见过他。
最后，他终于打破了这沉寂。
他问我可有婚配。
我自是尚未婚配，但我已心属一人。
我一直在等着一人。
他看着我笑了笑，还自言自语道，希望我永远自由。
虽然他在笑，可我分明看到他红了眼眶。
许是被风沙迷了眼吧！
他可真是个怪人。
22
这一战打得可真够久的，久到到了除夕林颂才凯旋而归。
我依旧如上次那般去了“秘密基地”等他。
不过这次有漫天的飞雪陪我一起等着。
慢慢的，踏雪而归的声音越来越响。
我远远地看到了他在马上的身影。
他好似瘦了很多。
而后我随着他们的脚步，回了家。
听阿爹说，林颂此番立下了赫赫战功，世人都赞其有其父之风骨。
真不愧是我的大英雄啊！
今儿我未像上次那般等他回家，虽说除夕有守岁的传统，但是我知道我肯定又会睡过去。
于是我决定明儿再去向我的大英雄道喜。
明儿又是新的一年之始，顺带讨个好彩头。
23
康乐元年，我十八岁，林颂二十一岁。
今儿一早，都未等南星来催我起身，我便已跑去找林颂了。
我怕去晚了，他又被叫去军营了。
我跑至时，正看见我一朋友从他的院中走出。
这朋友还是上次在宁王的义诊中结识的。
难道林颂受伤了？
我直接冲到了他的屋内。
他坐在床边，敞开着衣襟，他的小厮正在给他换药。
我愣了一下。
“岁岁怎么来了？”他欲将衣襟合上。
虽然此时我的脸定然早已通红，但我还是上前阻止了他。
“林颂哥哥，这药定是要换完的。我还懂点医术，让我来吧！”
还未等他开口，我便从他的小厮那儿将药接了过来。
给他上药的时候，我注意到红晕也爬上了他的脸颊。
该不会是我把他弄疼了吧！
“差一点点，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换完药，我抱住了他，眼泪已悄然落下。
这伤口竟离他的心脏如此之近。
“岁岁不哭，我不是有你给我的平安符吗，我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他边轻拍着我的背，边安慰着我。
而后，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红封，放在了我的手上，还擦拭着我的眼泪。
“祝岁岁年年常喜乐。”
我放下了红封，依旧紧抱着他。
林颂你可知晓，我愿以我余生之喜乐，换你一生安好。
我永远会等你凯旋而归。
24
是夜晚膳时，阿爹提起了北疆的战事。
如若是在往日，我定不感兴趣。
可自林颂从军以来，我对这些事便分外上心。
阿爹的话中之意是，林颂很快便要去平定北疆蛮夷的侵扰。如若此战能取胜，则可护我国长久安宁、边疆无忧。
那林颂是不是很快就能实现国安民乐的心愿了呢？
康乐元年的正月十五，是上元佳节。
自幼我便喜欢拉着林颂陪我一同去赏花灯、猜灯谜。
故昨日我便与他早早约定，让他陪我今夜去赏花灯。
花灯铺满京城，点亮了黑夜。
一路上，我与他讲了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的趣事，而后提到了北疆的战事。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河边，有不少人提着花灯沿河漫走。
一阵风吹过，我停下了脚步。
“岁岁，冷吗？”
林颂话音还未落，便已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我的身上。
“林颂哥哥，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日子里有许多人来向我提亲。”
我注意到他停下了正在系结的手。
“可是林颂哥哥，我早已心属一人，此生我都会等着他。”
我注视着眼前的他，他也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里比以往更添几分坚毅，但依旧有个小小的我在他的眸中。
他好似想说些什么。
我踮起脚，在他开口前，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发誓，亲完他后，我想立刻逃走。
可他却紧紧抱住了我，继续亲吻着我，许久才松开了我。
他好似用尽了全力来吻我，我差点就呼吸不了了。
“我自幼便心悦与你，若此战可胜，你娶我可好？”
我在他的怀中缓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问道。
耳畔是心快速跳动的声音，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开口回答了我。
可是偏偏在那一瞬，烟花在空中绽放，他的声音与烟花一道传入我的耳中。
我笑着看着他，他亦笑着看着我。
不问未来，时间好似定格在了这一刻。天上是一轮满月，月下是他与我的身影。
25
康乐元年的二月初五，是他的生辰，亦是他出征的日子。
昨夜，我提前做了长寿面给他庆生。
出征之日，我告诉他，他定能如往日般凯旋而归。凯旋而归之日，便是他与我的成亲之日。
他却只是浅浅一笑，未回头，踏上征途。
他走后，我便开始准备婚服。
阿娘说，亲手缝制的婚服，可使有情人白头偕老。
我与林颂定是要白首不分离的。
他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时间在一针一线中不知不觉地流逝。
转眼便到了七月，我的婚服也终于绣好了。
近日，我都几乎未踏出我的院子，一心一意缝制着婚服。
南星这丫头，近日倒又些奇怪，每次看着我都欲言又止。
难道她觉得我缝制的婚服不好看吗？
今日，我去外面透了透气。
还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吾军大败北疆蛮夷，已班师回朝，即将到达京城了。
林颂，终于凯旋而归了，他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
26
七月初七，是我的生辰，亦是他们归家之日。
还是他与我的成亲之日。
我穿上了婚服，戴着他送我的发簪，在“秘密基地”等着他。
有人问我，为何在此地穿着婚服？
因为我在这儿等我的夫君凯旋而归。
他们终于回来了。
不过与去时相比，少了好多人。
我找寻了良久，都未寻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定是他走得太快，快到我竟然都错过了！
我跑着去到了林颂的家中。
今夜无论如何我都会等着他，亲口祝贺我的大英雄。
哦，对了！今日还是我的生辰，我还要问他要我的生辰贺礼呢！
我一定不会如往年般再去见周公了。
可是，当我跑到他家时，我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数年前的场景重叠了起来。
27
康乐元年的七月，国安民乐。
此月，我和林颂成亲了。
他穿着我亲手缝制的婚服，与我拜了堂。
洞房花烛夜，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这一世能与我相遇，是他最大的幸事。
其实，他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啊！
后来啊，小林颂和小时岁出世了。
一个像我，一个像他。
日子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度过，如同幼时的他与我。
院内种着的桃树，在春日，花满枝头。
倒也与我发间的簪子相衬，只可惜如今的我已满头华发。
我在林颂的怀中，与他共坐在桃树下。
“林颂哥哥，无论我在何处，你定要寻到我可好？”
我闭上了眼，贪恋着他怀抱的温暖。
怕是只有这最后一次了。
“岁岁，该归家了。”
他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温柔。
须臾我感受到了他的泪珠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忍看他落泪，他要开心才是。
我睁开眼，想要安慰他。
眼前的他的模样，与年少时并无二样。
脸上依旧是那熟悉的笑容。
忽而风至，腰间的铃铛与他的声音相融合，催促着我快快归家。
可是，我还想陪着他，我不想离开他。
一世太短，一人足矣。
28
“小姐，求求您快醒醒吧......”
南星这丫头不停地在我耳边哭喊着。
硬是把我带回了现实。
我睁开了眼，眼睛好疼。
我张嘴，想让她闭嘴，可是我却发不出声。
她见我醒来，兴奋极了，立刻跑去叫我的阿娘，还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可是，我根本不愿从梦中醒来。
我再度闭上了眼，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林将军以身诱敌与敌将斡旋，后火烧敌营，与敌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这是我记忆中在那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阿娘伴在我身侧，不断安慰着我，告诉我哭出来就好了。
可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竟连哭泣都做不到了。
嫁衣仍红胜于火，可与我而言却白似雪。
吾军凯旋而归，为何你要留在北疆不归家呢？
你为何不回来寻我呢？
你说过，一定会凯旋而归的。
你从未欺骗过我。
吾军胜利了，你的愿望实现了。
林颂，快归家可好？
29
我在床上躺着，不知今夕何夕。
待我能下床走动时，我避开了南星，去了林颂的院内。
他的院内还是如往常一般，可是却无半点生气。
就连窗边的那株桃树，也早已凋谢。
我推开了门。
林颂好似仍在窗边俯首看书，见我来了，笑着问我，今日想找些什么乐子。
我想冲过去，紧紧抱着他。
可当我走近时，他便不见了。
林颂的阿娘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苍老了许多。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我的手上，告诉我那是打开我身侧的箱箧的钥匙。
而后，她便走了。
我打开了那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箱箧，里面是一封信和许多画轴。
我推开窗坐了下来，就如同他从前的习惯。
我打开了一卷画轴，是我十八岁的生辰画轴，是他本该亲手送给我的生辰贺礼。
画轴一卷卷被我打开，一岁一礼，从乌发至华发。
最后一卷，我满头华发，在种满桃树的院内笑着。
每一幅画中，都写着岁岁安。
为何我之前从未留意过。
我打开了那一封信，是他出征前写的。
他让我忘了他，再觅良人，祝我此生安好。
可是，世上除了林颂，再无人是我的良人了。
泪水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直至再也看不清信中的内容。
忽而，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拂过我的脸颊。
好似他在擦拭着我的泪水。
腰间的铃铛随风发出声响。
好似他在耳语。
岁岁别哭，我在。
30
康乐二年，我十九岁，他二十一岁。
春日，他院内的桃花又开了。
今日我去看他了。
他的阿娘给我备好了桃花酥。
她说，不知从哪一年的春日开始，林颂便要她每日都备好一盘桃花酥在书案上。
可他不爱吃甜食。
后来她知道了这是为我准备的。
我尝了一口，发现竟没有往日的那般美味了。
林颂，我好想再听你给我讲故事啊！
这一次，我不会再睡着了。
我再也不会嫌弃你的故事无聊了。
为何这故事有一日真的讲完了呢？
转眼又到了七月初七。
今日，牛郎与织女跨越银河相见。
可为何我却见不到他呢？
为何他不来寻我呢？
那日大火，他定脱身了。
只是他忘了归家的路罢了。
既然他不来寻我，我便去寻他。
31
我踏上了他从前的征途。
走过他走过的路。
这世上的战争是否真的有终结之日呢？
一路上所见，大多是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
还有许多因战乱而受伤的无辜百姓，因无钱在路边等着生命的终结。
林颂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从前我学医，是为了护一人安好。
而今，我想护他们安好。
用我的方法，实现他的愿望。
在北疆某城的一处角落中，我发现了一个孩子。
他在战乱中被抛弃了。
可他的眼神依旧明亮清澈，并未因被抛弃，而丧失对生的希望。
我透过他的眼眸好似看到了林颂。
我决定收他为徒，将他带在身侧，并叫他林年安。
岁岁年年祝君安。
32
康乐五年，我二十二岁，他二十一岁。
林颂，我都比你年长了。
这几年，我与年安行走于天南地北，救治伤民。
今日是二月初五，是林颂的生辰。
我还是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上的热气渐渐消失，我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
还是一阵铃铛声把我吵醒的。
林年安这小子，竟趁我睡着，拿走了我的铃铛。
我揪了揪他的耳朵，正要取回我的铃铛。
经过烛火时，铃铛上的花纹在墙上投映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花纹的模样。
是“颂”啊！
原来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为何今日我才发现呢？
林颂，我是不是很傻。
林年安看我站在那一动不动，于是推了推我。
他告诉我，天黑了该点灯了。
是啊，天黑了，该点起屋外的灯了。
他原先问过我为何每夜都要点起屋外的灯。
我说，因为总得有人执灯照亮行人的归路。
林颂，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执一盏灯，照亮你的归路，等你归来。
33
文贞九年，我八十岁，他二十一岁。
林颂，我去了那日大火的地方，去找寻你的踪迹。
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未找到你。
我在那附近寻了一处院子，种了好多桃树。
如若你在此时见到我，是否还能认出我呢？
我现在已是两鬓斑白，与你画中并无二样。
我坐在桃树下，闭上眼，脑海里是你的模样，是过去有关于你的回忆。
我老了，忘了很多事，但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你的眼中是否还会有一个小小的我呢？
我想南星那丫头在过去定是唬骗了我。
那寺庙定是没有那么灵验。
要不然为何我许下的愿望没有实现呢？那平安符也未能护你一世安好呢？
我这一生好似都在行医救人，努力用我的方法，实现你的愿望。
可是，到最后，你和我的愿望好像都没有实现。
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呢？
林颂，这些年我亦从未停止过找寻你的步伐。
虽然我知晓这只是我的执念，但是寻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的盼头了。
林颂，我累了。
我寻了你太久了，以后换你来寻我可好？
你说过，无论我在何处你都能寻到我的。
如若寻不到我，你便追寻着光的方向，我一定会在光的尽头等着你。
年年岁岁等君归。
林颂哥哥，吾心悦之，愿一生候之。
以一世，等君归。
风起，花落，铃响，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