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缄

    雾杳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走在一根只有拇指粗细的绳索上,四周是白濛濛的云海。

    耳畔寒风呼啸,一个不慎就是在空气阻力中化为炭人的下场。但她看都没看身下几十万丈的高空,指尖玩着大氅系带上的小绒球,就穿花蝴蝶般轻盈盈地过了“一线桥”。

    “见过雾师叔祖。”

    “见过雾师叔祖。”

    “见过雾师叔祖。”

    桥尽头,无数覆雪的群峦从云海后跃出,玉树琼枝,长阶松磴,犹如琉璃世界。

    太极广场上,当值的修士们纷纷揖礼。

    “早呀,有我的信件吗?”雾杳笑吟吟道,一铆劲从麻绳上跃进松软的雪地里。

    “您怎么又亲自来了?!”

    一名管事弟子捂住自己的心口,腿软地望了眼桥头,急急迎了上来,“哪回您的东西到了,我不是第一时间送去峣峣阙的?来来,我送您回去,近日风疾雪骤的,仔细别滑了脚!”

    这一路上的一线桥少说也有十条,设立至今不过一个月,竟就拦不住这位小祖宗了!

    他召出命剑,作势要来扶雾杳。

    雾杳一扭身,钻进了太极广场上驮着小包袱的鹤群里。东撸一把油光水滑的脑壳,西摸一下毛绒蓬松的屁股,故作不咸不淡道:“我看你不是怕我跌倒,而是因为我师尊很快要回山了吧?”

    管事弟子手一顿,皱巴着脸道:“既然您明白,就别为难我们了。”

    裹在厚重冬装里的雾杳踱着步子,所经之处,身着仙气飘飘的轻薄弟子服的人们如受惊的鱼群般连连退让,她昂着下巴嗤了一声,“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在她心里,这中洲第一仙门万仞山,有一半都得属于自己。

    再说了,她上辈子从记事起累死累活地演了十几年戏,没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整觉,死后好不容易撞了大运,穿进她玩的全员好感度刷满的仙侠乙游里。哪能真听那古板的便宜师父的话,成日闭门抄习经卷啊!

    这不浪费这妥妥的团宠剧本么?

    闻言,管事愈发地苦瓜脸,其他人亦目露无奈。

    “师兄师兄,这些都是雾师叔祖的!”广场背后的大殿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捧着大包小裹跑来,没及刹住就吃了个爆栗。

    “混账!怎么不早说!”管事吹胡子瞪眼。

    童声委屈又疑惑,“雾师叔祖的函札向来繁多,不都是汇总完了再一齐上报的么。”

    “你凶他做什么。”雾杳抬手揉了揉道童被敲红的额头。

    他长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眉间还点了朱砂,不由让她想起自己读幼儿园舞蹈班的侄女。

    视线下落,雾杳眼睛一亮,左一件右一样地接过背好,“谢谢你呀,小朋友。”

    道童愣愣看着她,在大家口中说不得碰不得的大麻烦师叔祖声音绵泠泠的,嫩如脆藕,甜比蔗霜,离得近了,格外令人耳中发酥。

    她指腹好软……他眸中满满倒映着雾杳,不过,映出的并不是她的五官,而是一团烟光雾影。

    今早难得地放晴,天光瓦蓝耀目,这团雾影却丝毫没被照散。

    “发什么呆,你当得起雾师叔祖的谢?”管事曲起食指又松开,猛拍了下道童的背。

    “噢、噢,”道童回神,端正地回了个道礼,“雾师叔祖不必谢,这是弟子分内应做的。”

    雾杳笑着摇摇头,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她眼下可是有人生大事要忙呢。

    万仞山最高峰峣峣阙。

    一间色调梦幻、异常宽阔的温暖寝居中,棉花糖似的厚地毯上散落着大包小裹。

    雾杳蹬掉脚上的靴子,连室内用的软缎鞋都没换,就埋坐进地毯里,专心致志地拆起一个海蓝色的包袱。

    不用看也知道,包裹都是她那遍布三洲四海的“旧识故交”们寄来的。

    上辈子,雾杳的经纪人兼亲生母亲管她管得严,她唯一能挤出点时间金钱的娱乐,就是如今所处的世界,仙侠乙游《春知处》。

    游戏内,共五名“光风霁月”,十名“怀珠韫玉”,三十名“意气风发”和五十名“外璞内秀”。雾杳又肝又氪,花了三年,攻略了所有现有角色。

    角色好感度升满时,会送给主控一份类似定情信物的东西。钗环香奁,画扇诗笺,一天霞,一湖星……甚至还有将自己骨头做成首饰的。

    早在雾杳穿来之前,这些“结缘礼”就已被收下了。

    重生不过一个月,又陆续收到了数十封嘘寒问暖、闲话家常的信件。

    要知道,这个世界可是有“森罗万象册”的,相隔万里的讯息能在一瞬间传达,几乎人手一个。谁耐烦磨磨唧唧地写信寄信啊?别家师父可没古板到竟不准徒弟玩万象册的。

    可角色们依旧热情不减。

    雾杳前生吃足了苦,这辈子打定主意不辜负天选开局,好好躺平享受人生。

    她不想因为玩弄他人感情而翻大车。

    “找到了!”

    海蓝色包袱中有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和一个珊瑚做的瓶子。雾杳打开瓶子瞄了一眼,内里是无色无味的液体,在接触到空气后很快沉淀起星星点点的莹亮颗粒。

    “真得多谢这位远在东海的老铁,不然我这种身无分文深居简出的‘师门蹲’,还真不好找这玩意。”她又急又喜地塞上瓶盖。

    雾杳走到床边一扯盖布,露出香几上她午睡时用的“玄夜珠”,房内顿时溢满了浓稠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着挪到橱柜旁,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花盆,倒入珊瑚瓶中尚未凝成珍珠的鲛人泪。

    “滋啦,滋啦。”盆花溶化成一滩水银状的物体,华光璀璨。

    “水银”仿佛活物般时时滚动,不断在生成又消弭着什么。雾杳用一只请万仞山弟子帮忙锻造的、玉兔捣年糕造型的袖珍瓷匣,满怀期待地将其装好。

    “也不知有没有用。”雾杳喃喃道。

    她曾从《春知处》一个稀世奇遇的奖励中,开出过一个古方。操作过程繁杂冗长,作用是可以知晓此生相爱相守到白头之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雾杳玩游戏时是十六岁,那年她摘得了一个很有含金量的影后,母亲破天荒地赏了她一台能联网的手机。

    《春知处》一玩就是三年。

    游戏的时间线和现实同步,主控正好也和雾杳本人同岁。重生至今,她从游戏里得知的信息,无论是大背景,角色们的身份性格,还是修仙界的基础常识,都一一对应上了。

    没有一厘一毫的谬误。

    所以,雾杳想试一试这个古方,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她本就是冲着《春知处》的海量时装和丝滑炫目的先进引擎去的,玩男人不是主要目标。最近她光是拆信都头痛哩。

    若此番能一举知晓自己的“真本命”是谁,那她就去直截了当地回绝其余人的情意。

    “嘿嘿,一个不嫌少,十个八个不嫌多。”雾杳弯成月牙眼。

    都玄幻世界了,她不打算搞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她而言,养男人和养宠物没分别。粘你舔你的时候觉着烦,少了他吧又不免觉着闷。

    不过嘛,距离“水银”出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只如刚剥出来的菱角般粉糯鲜白的纤手,理了理裙褶,腰间环佩珑璁,一个好似是口脂匣子的捣杵玉兔在晴光下熠熠生辉。

    雾杳像个真正的十九岁少女般,烂漫而雀跃道:“三缄大师,‘鱼跃龙门’您此前观赏过么?”

    一叶扁舟停在湖上。

    湖水剔透,如绿葡萄汁果冻。湖底是金赤相间、硕大如人的鲤鱼群。

    身下传来惬意的晃动感,雾杳对面,一名身着黑白僧服的佛修颔首,“自是有的。三洲四海广袤无垠,即使鱼跃龙门对天时地利的要求很高,也存在着许多相符的地点。”

    他眉眼靡丽,别有一股缠绵之态。嗓音也糜曼。清清净净的几个字,却好似醉酒醒来偶然瞥见的一盏霞光,曈曈燃烧着,勾出人喉间抓心挠肺的渴意,可等一饮而尽后,又是满舌的七情八苦、红尘万丈。

    而他,居然仅仅是相当于R卡的“意气风发”。

    其实,雾杳很想用眼技表演个目送秋波之类的。然而除了她自身,任何人看她的面容都只会是一团迷蒙云雾,只得聊胜于无地理理裙摆了。

    被美色蛊得找不着北的雾杳努力制造着话题,“是吗?您都是在哪儿看到的?”

    忽地,她语气落寞,“杳杳去过的地方少,十六岁后更是长居山中,没有机会游览河山。”

    三缄掌中念珠一停,眼神惝恍,“昔日,陆氏皇宫内便有一池泉台鲤。弃帝身中叛军乱箭,倒在新帝脚下之际,时隔百年重现了跃龙门的异象。”

    “咳、咳咳!咳咳咳咳……”雾杳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戳中心选的痛脚。

    ——这位来自中洲绝嚣寺的三缄大师,正是他口中那个被一通乱刀乱箭刺中后曝尸荒野的亡国少帝!

    雾杳上回和共演男星炒CP都快炒出领证传言,正美滋滋吃着红利,结果对方嘎嘣一下出柜了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尴尬。

    她还想趁着《春知处》的四名主要角色不在万仞山,赶在“水银”出结果前,最后放纵地来一场浪漫约会,摸摸貌美佛修的小手什么呢!

    她这人,什么都能抗拒,独独抗拒不了大光头!!

    一只木杯被递来唇边,三缄温声道:“喝口水顺顺气。”

    雾杳想也没想地就着杯子咕咚喝了下去。

    下一秒却快要哕出来。

    艹,她最讨厌没味道的水了!当明星时没盐没糖清汤寡水了十几年,穿越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性饮食。

    蜂蜜水,茶水,酒水……哪怕往山泉里放根药草泡泡也好啊。

    偏偏还是白开水!

    一股煮开了的、说不上来的淡淡怪味。

    看着三缄忧忡的神情,雾杳勉强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十分后悔没在他刚把茶具端出来的时候就直言喜恶,而是选择了装淑女借口不渴。

    “嗒啦嗒啦嗒啦。”兀地,雾杳发髻间的流苏珠串发出轻微的相撞声,一串鸡皮疙瘩在臂上炸开。

    阴风骤起,仿佛有只巨大的玄夜珠被掀开了盖布,天地间蓦地变得昏惨惨的。

    “好黑!”惊呼一声,雾杳无措地挤到了三缄身边。

    水腥味的冷风中夹杂着一丝檀香。

    身边人与她拉开了些距离,依旧温声细语着:“莫怕,是日蚀开始了。”

    日月暝晦,一片混沌中,渐渐辟开一道口子来。

    硕大无朋的鱼群哗啦啦跃出水面,带着金灿灿红澄澄的鳞光,争先恐后地向豁口冲去。

    这道“龙门”既没有五光十色的华彩,也没有劈山裂海般的深度,甚至,离水面还不到三米远。可鱼群却仿佛被什么神兵利器刮到般,一跃向龙门,霎时就血肉模糊。

    湖面上,密麻麻地漂浮着一层棉花被似的金赤鳞片。

    泉台鲤在黑夜中会发光,远远望去如明昼,也因此,这片水域得名“九霞粲晓”。

    龙门好像刮鳞器啊,一会儿都能吃生鱼片了。雾杳看得入迷,漫无边际地想着,噗嗤把自己逗笑了。

    然而泉台鲤的肉质地是硬的。

    它们一遍遍地跃起,又一条条地死去。死时像被摔碎的镜子,飞溅出片片光可鉴人的裂块。

    鱼尸并不沉入水中,而是像台阶般一点点堆积起来,幸存的活鱼便踩着累尸继续跳跃。

    雾杳蹙了蹙眉,挪开了目光,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方才三缄的刻意疏离。

    唉,终究是出家人,她颇感可惜。

    如果可以,雾杳很希望自己的“真本命”是三缄。

    但他不可能是。

    而且很快就要离开了。

    “下个月就是绝嚣寺十年一度的甘露法会了吧?真想去看看啊。”雾杳慨叹道。

    “既是雾施主所愿,贫僧愿意带你前往。”男人糜曼的声线回荡在身侧,羽毛似的一下一下挠在心间。

    天气愈发飂飃。

    “带我去法会?”雾杳狐疑道,“可我师尊严禁我下山的。大师您……”您这个身板,也不像是能打过万仞山掌门的样子。

    话音未落,她猛地直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想干什么,但身体比脑子更快,窜起身就要远离三缄。

    “阿弥陀佛。”三缄念了今日见面以来的第一声佛号,“贫僧会尽量不令雾施主受太多折磨的。”

    一股千斤重的巨力牢牢攫住了雾杳。

    不是外部的力,而是源自身体里的。

    方才的水有问题!

    雾杳脚步硬生生刹住,慢慢旋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三缄面前,上了发条般自顾自开始宽衣解带。

    雾杳毛骨悚然。

    她从头到脚一整身都是师门留给她的防身法器!

    几片晶莹的鱼尸飞迸到小船边,三缄的脸在金赤光芒中倏明倏灭。他深深注视着雾杳,堪描堪画的眉目间满是不忍,一字一顿重复道:“我,尽量不让你受太多折磨。”

    雾杳瞪大眼,想呼救却连气音都发不出。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修仙界吗?眼前人不是她在游戏里一同谈玄论道泛舟赏月共度了三年的满级心选吗??

    他赠她的一卷游记,她至今如珠如宝地藏于匣中!

    而他现今是什么意思。

    他要,杀她?!

    “啪嗒。”大氅坠地,之后是腰带,玉兔捣杵瓷匣随之滚落,碎裂成一滩不断蠕动着的“水银”。

    “这是什么?”三缄目露凛意,单手掐诀,“水银”当即受了好几道攻击。

    然而,“水银”毫发无损。一阵蠕蠕变幻后,化作几缕血色烟气,袅袅在空中汇聚成字。

    “神托心存,心由形有,形以道全。”

    雾杳愕然,这说的什么?和测姻缘半点沾不上边。

    烟气又一阵扭曲拉扯,如不断被擦拭、书写的黑板,给出了雾杳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

    “▓▓ ▓▓▓▓▓……▓▓▓▓▓▓▓”

    像是因卜算而力竭了般,字迹糊作一团,并迅速消散不见。除了能勉强看出命定的情缘是一个人,名字为两个字外,生辰八字一概难辨。

    与此同时,一个像是终于能探出水面的、濒临溺死的声音,喘吁吁地怒喊道:“宿主——!”

    “快逃!所有喜欢你的人,都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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