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闪烁着的杏眼过于明亮，程子翊看得移不开眼睛。
她说她今晚不走了，就留在他的家。
她说想当面祝贺他，恭喜他得偿所愿。
顷刻间，前几天延续到今晚的郁闷消散无踪，一种巨大的喜悦快将他淹没。
“颁奖礼的直播，你看了吗？”
在一片星光围绕中，程子翊的目光游移在她脸上，不露痕迹。
黎歆歆点点头，这时才发现他们离得很近。
他一边的肩膀挨着自己，说话间还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
过分亲昵的距离，快要让她的心跳又变得不由自主。
“所以，能不能原谅我？”
这个面对无数摄像头都淡定自若的男人，此刻面对着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竟是格外紧张。
他不敢确定，现在的自己在她的心中还有没有一席之地。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实在太有诱惑力，黎歆歆几乎快要缴械投降。
但是两次被他舍弃的痛苦和恐慌再次涌上心头，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出原谅他的话。
两年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着他：“演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当时给她擦着眼泪，自责却又不解：“演戏是演戏，你是你，怎么比？”
那时候黎歆歆就知道，程子翊这个人真的很讨厌，哪怕是好听的谎话都不愿意说。
“如果回到那一天，你还是会去试镜吗？”
黎歆歆偏着头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其实她很好哄的，哪怕是一句谎话，她也会相信他。
程子翊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回答。
如果是现在的他，知道了她会毫无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怎么可能还会去。
但是当时的自己，以为可以平衡好爱情和梦想，以为和她还有来日方长……
可惜没如果。
他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却都明白了彼此的回答。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投影仪中浪涛拍岸的声音。
程子翊仰头看向屋顶，星光依旧闪耀。
可他知道，所能看到的星光来自于数万年前、数百万年前，甚至是数亿年前。
而那片曾经为他闪耀的星光，或许已经熄灭了。
程子翊用遥控打开了屋里的灯，刚刚的璀璨星空淹没在亮光中，霎时间荡然无存。
“走吧。我送你回家。”
*
午夜时分的北城，高楼大厦已黯淡一片，只剩街道两旁的路灯仍旧亮着。
路上没什么车辆，程子翊却快要把车开到的最高限速。
他心情很不好。
胃部似乎又有些隐隐的灼烧感，这次不是装的。
身边的副驾驶却传来了黎歆歆均匀的呼吸声，这让程子翊胸口憋了一团气。
他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却看见她抱着臂膀，紧锁双眉。
是睡着了，却又睡的不太好。
他单手打开车里的暖风，用手试了一下温度后，才将风向转向她，拨片往上打。
这时眼神才重新回到前方的道路，目不斜视。
*
黎歆歆似乎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因为这个场景是蓉城的一家小型游乐场，很小，又很破败，它只在自己小时候出现过。
后来她关注过蓉城的新闻，这里早已拆迁，变成了鳞次栉比的楼房。
但梦里这个小小的她，却很喜欢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一坐上去就放着音乐的旋转木马，还有五颜六色的棉花糖。
终于又能来玩耍了，她很开心。
但是爸爸妈妈好像不太开心，他们不知道在吵什么，连卖小狗气球的阿姨都被他们吓跑了。
“这拖油瓶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你能别这么自私吗？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
“当时让你打了不是吗，谁让你生了！”
“发现的时候多大了怎么打，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
她听不懂，拖油瓶是谁啊？
后来，爸爸妈妈说要去给她买小狗气球，让她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妈妈还和她拉了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她不想变成小狗，就一直等啊等，等到肚子饿了、想上厕所了也没有走。
妈妈是不是迷路了？不然为什么都到天黑了还没来找她？
再后来，有两个警察叔叔来找她，笑嘻嘻地问她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我叫徐歆歆，我爸爸叫徐松，妈妈叫黎冰清，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他。”
她说完之后，两个叔叔说要带她去警察局，她的爸爸妈妈不会来了。
她却不肯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们说了会回来的，妈妈和我拉勾了！”
他们只是不要拖油瓶，又不是不要她。她不是拖油瓶。
“歆歆。”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回来了，但是为什么在哭呀？是因为没有买到小狗气球吗？
没关系呀，她会原谅妈妈的。
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也哭了。
黎歆歆从梦境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流了泪。
她擦干净眼泪，缓了缓神，才发现原来已经开到她家小区了。
车停在了她家的单元楼下，而身旁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黎歆歆下了车，寻了小半圈，终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找到了他。
他换上了简简单单的卫衣外套和牛仔裤，就这么靠着墙边，慵懒的模样。
一眼看去，确实很像某个时尚画报的封面。
但是他指间却亮着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这片黑暗之中尤为明显。
那火星来到他唇边，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随后烟雾袅袅，环绕在他面前。
这样的程子翊，她感到很陌生。
以前的程子翊，是个绝对让人无可挑剔的好好学生。
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夜店。
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圈子里，他只是每天日复一日的上课、考试、试镜，偶尔会帮同学的作业出出镜。
哦，后来还多了一件事，就是和自己谈恋爱。
那时候黎歆歆还默默感叹，狗仔就算跟踪他几天几夜也扒不出一点黑料。
也许唯一可以用来做文章的，就是谈恋爱这件事。
“你醒了。”
程子翊似是听到了黎歆歆的脚步声，闻声向她看来。
他单手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却就这么看着她，未动分毫。
“嗯。”黎歆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程子翊看着她，目光深远，“在你离开北城之后。”
从前他很不解，烟和酒有什么意思？
一个很呛人，一个还很难喝。
后来他从组里偷偷跑出来找她，才发现原来在二十一世纪，人和人也能失去联系。
她不仅删除拉黑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还直接搬离了北城。
很突然的，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杳无音信。
那时候起，他开始尝试这两个他以前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虽然他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起码有点用。
能让他麻痹了神经，脑袋也短暂的放空。
这样就不会想起她。
黎歆歆哑口无言。
当年确实是她提的分手，也是她没有任何告知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但她没有想到，从不沾烟酒的程子翊现在这个样子，竟是因为自己。
不知两人相对无言了多久，一阵风吹来，她身上的吊带裙被吹得飞扬起舞。
刺骨的寒冷从裸露的小腿处一下子蔓延到全身，黎歆歆忍不住裹紧了毛衣外套。
“走吧。”
程子翊率先开了口，从黑暗中走到她身边。
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走着。
也许是这晚风翩翩，黎歆歆似乎闻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烟草味。
走到了单元楼下，程子翊停在了车子旁边，不再往前。
“上去吧。”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着。
黎歆歆站在台阶旁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想说谢谢他，让她看了一场特别的星空，生着病还坚持送她回家。
想说对不起，为自己两年前的不告而别，为如今还不够勇敢的自己。
但话到了嘴边，嘴巴却像粘住了似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照顾好自己。”
千言万语，最后只会汇成了这干巴巴的一句话。
她没有意识到，这话有着些诀别的意味。
就像是不打算再见面，而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程子翊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开口：“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
他的声音带着冷意，如这秋夜晚风一般。
黎歆歆内心咯噔一下，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话。
但是她要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一句“我不是这意思”吧？
像是求着他继续联系自己似的……
黎歆歆转身，一步步走上台阶，楼下的感应灯已经亮起，身后依然很安静。
这一次，他没有跟过来。
鬼使神差地，她回过了头，问了一句：“那衣服怎么办？”
那件遗落在她家里的黑色大衣，那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约定。
黑暗之中，程子翊倚靠在车门上，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没有。
良久，才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在这无声的夜里分外清晰。
“黎歆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