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这次进京我还是很满意的,第一次坐着车,进去了,尽管不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但是人不能贪心不是。
想当初我都是趴车底进的。
现在身份也不一样了…………
原先我还是暗卫,现在是杀手———
挺好的,不是么?
这做人啊,就是不能太贪心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指不定吃不到最后就撑破了肚皮。
来的时候,凤鸣问我,为什么同样是抄斩,唯独我听见贾家被灭门是笑了出来。
这让我怎么回答呢?
难不成要我告诉他贾跃亭是他亲亲夫人的亲娘舅?
还是我得告诉他当年洛衡是怎么忽悠贾跃亭那个没脑子还自认为聪明的夯货让贾跃亭的亲爹穆王爷成了根本就子虚乌有的灭门惨案之后怀着不可告人心思收养敌人子嗣的诡计家?
怎么说都不对啊………………
“我笑了么?我分明没笑————”
“不可胡说。”
眼见得凤鸣的眼角抽了抽,我愣是当做没看着,为父既然是你爹了,那为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反驳也。
这倒是,跟小时候走亲戚是一样的………………
领着孩子去走亲。
天家无父子,天价无手足。
这算哪门子亲啊,无端地闹的我头疼,可不能落下泪,万一被凤鸣看了去,指不定又当成什么了呢————
进了宫门,果然如大统领所说,人手什么的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我估计洛衡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相必这时候的洛衡也该懂了。
我踏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迈进那金灿灿的大殿,这倒真是第一次来这里,只是可惜这里与我想象的一样,沉闷,枯燥,死气沉沉,想让人发疯。
内殿不时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可这殿里依旧压抑。
我又不明白了,这就是他们一心一意,甘愿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换来的地方?
真是可怜啊。
我不知道现在我说的究竟是我自己还是洛衡。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不明白。
我给凤鸣一个眼神,示意他给香炉里添些料,凤鸣装着没看到,被我瞪了一眼,只得走到香炉旁,揭了香炉的盖子,从怀里的荷包里勾出了一块小小的香料角子搁了进去。
我没有想要害洛衡,那香料是凤鸣寻回来的,因着我这祸害了个通透的身子,有些药能温养着身子骨些。
果然,一会儿功夫,洛衡的呼吸就平稳了些。
我掀了帘子往里走,掀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幔,走到那鎏金布帘鲛紗重掩的龙床边。
怎么办?
曾经的高高在上,到现在触手可及………………
到底是不一样了,褪去了光环之后,洛衡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我靠在他床边坐下了,想我自己的事情。
这个动作,莫名让我想起来二十几年前我还是穆蓉的暗卫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守在她身边的,一守就是一夜。
可现在,我已经不是暗卫了。
穆蓉,应该早就走了吧。
她那黑白分明的性子最是看不得我这种首尾两端的了。
如果,当初我就死掉的话,我现在,或许已经找到她了吧。
她一定不想看见我的。
“咳咳————”
“温宝,给朕拿水来。”
帐子里的人醒了,他咳的厉害,然后气就顺了。
我站起来,给他弄了一盅水,又放了些蜂蜜。
扶起他,喂了小半盅,终于舒服了。
“你是谁?”
洛衡问我,靠在我身前也是不紧不慢了的味道。
我没回答他,或许他看到就会懂,也会明白吧。
我把茶盏搁下,扶了扶洛衡,让他靠的舒服些,却听见他说我这个“刺客”甚是有爱心。
我觉得我确实挺有爱心的,不然我不会把他儿子带回去养起来。
洛衡终于睁开了眼,转头看清了我的样子。
他有那么一瞬间瞪大了双眼,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我唤凤鸣,我想让他看看我养的我的好儿子。
凤鸣原是要退出去的,却被我给喊住了,凤鸣是个好孩子,从不会不听我的话的,我叫他站住,他便站住了。
凤鸣打了帘子进来,洛衡看清了他,但是有一瞬间真实的怔愣。
紧接着,洛衡就像被刺激到了一般,一连串不可自己的激动。
他说一句,我就接一句。
有问必答。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洛衡的这一句呢喃实在太轻,飘渺的似乎是我的错觉,但我着实听见了,我便回答他我要给他讲我的故事。
其实我的人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那一回事罢了。
这么多年的心酸难受到了最后,却只是像一场梦一样,我竟然觉得,不重要了。
“就这些?”
洛衡冲我挑了挑眉。
“就这些。”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我还是让凤鸣出去了,尽管这次是凤鸣不想出去。
“那,你知道吗,赤鸣————”
洛衡凑到我耳边说:“我确实是被那个疯子下了枯颜,但是后来的枯颜,都是我自己吃下去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问完我,又像是十分嫌弃的看了我两眼道:“以你的脑子你肯定想不出来。”
“还是我告诉你吧,”洛衡笑起来,像是一只偷了鸡的狐狸,但是跟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因为暗营的大统领啊。”
“你也当过暗卫,你应该能明白暗卫都有什么能耐。”
“本来没什么的,暗卫能力再大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但是现在因为大统领,所以这把刀的刀把已经不在皇族的手里了。”
“所以这叫作最后一搏啊,要么最后关头你带着我儿子跑回来走完我剩下的计划,要么我就只能等着在地底下被祖宗骂了。”
“我看得出来,你把我儿子教的很好,咱这关系也不跟你说谢谢了。”
洛衡说到最后,就可劲的笑了出来。
我静静的听着,听着这一次又一次把我当傻子耍的人唠叨着他的计划。
其实也不错,我确实是一个傻子。
“你一直都知道我没死。”
我用了一个陈述句总结了他的计划,我觉得我的重点抓得真对。
“你当然不会死,大统领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死了他上哪再找一个跟我有仇又好控制还不会被反水的傻子。”
所以一切都在洛衡的计划之下,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又抓住了一个重点。
“那你告诉我的目的,是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啊,”
“我要你,”
“杀了我。”
我阖上眼,我觉得我好像又落入了洛衡的陷阱。
“我做不到。”
让我杀了他,这大概也是他这个计划的一环,只是他最算漏了的一点就在于,我不是一个想要复仇的暗卫。
我只是一个胆子小又懦弱的废物。
“你做不到?”
洛衡嗤笑了两声,“你不恨我?”
“按理来说你早就应该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却说你连给我一刀都做不到?”
“我累了,你算计了一辈子,死到临头难道还要算计不成?”
“你简直————”
洛衡将这几个字咬在牙里,
“蠢得不可救药”
他推了推我,让我把他放下:“去给我倒杯子水来。”
倒水就倒水,只要你别再打什么让我给你一刀的主意就行。
我这边刚把茶壶放下,就听见后头沉闷的碰撞声。
或许因为我太傻了,洛衡见忽悠我无果,自己动手搞死了自己。
嗯,一整瓶的毒药都喝了。
死的真彻底。
不过————我很好奇他把毒药藏哪儿了,刚刚也没发现啊。
该不会他一开始就攥着的吧?
大概,或许,可能,是吧…………
洛衡死了吗?
如果,那瓶子里是真的毒药——那洛衡就死透了,但是,如果要是假的呢?
诈尸起来大喊一声“惊不惊喜,惊不惊讶?”
我想到这个可能简直想死,但是我打算先把洛衡“干掉”。
洛衡诈死,一刀下去他活不了,洛衡如果真死了,一刀下去更不可能再活过来。
我决定给他一刀,原本我是想多砍几刀的,但毕竟凤鸣还得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间给洛衡送葬,我就放弃了,毕竟这是儿子他爹,凤鸣要是当皇帝可不能留下啥污点。
往心口扎,刀片极薄如蝉翼,吃了假死药的人会在服药后几天内保持逼真的“尸体”状态,这么一刀扎进去,完全不必担忧血迹喷洒出去。
我应该是恨毒了他的,我想着,不然我不会下手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但是,为什么,我抚上左边胸口,这里会空荡荡的呢?
于我而言,杀了洛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在洛衡走出这一步之后杀掉他。
可是我的初心呢?
我明明………………
我明明……是说过我做不到杀掉他的。
现在我又背弃了自己的话。
现在的我觉得洛衡必须死。
刚才的我………………
现在的我………………
哪个才是我?
我应该干什么?
我又抽出了刀,闪亮如雪的刀片映出洛衡和我,我眨眨眼,突然之间,意识到洛衡已经死去。
洛衡已经死了。
我又在纠结什么呢?!
血雨腥风便就血雨腥风,真若菩萨的心肠又何需酝酿。
装聋作哑不敢说话的大有人在。
“阿狼,你进来。”
门板开合,来人一只手搀起我,“行啊,赤鸣,真是士别三日如隔三秋,都敢对洛衡下手了。”
“了不起。”
“去你的了不起,你下手试试?!”
“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叫我去杀皇帝。”
“你这个糟老头子更坏。”
“呀,你这个脾气可不好啊,气大伤身,伤肝伤肾,再不控制控制,指不定哪天就跟这个狗皇帝一样咯嘣就去了。”
我就默默的看着你,小样儿,洛衡是狗皇帝,我也是狗喽——洛衡他儿子是你女婿,你是什么品种我就不提醒你了。
“一切都结束了。真好!”
我直直的看向他,带着嘲讽的笑:“去他娘的结束,你说结束就结束?!”
“洛衡临死临死又给老子设了个套!”
“老子还不能不钻!”
“哦哦哦,这个,这个嘛,但是挺麻烦啊。”
凤鸣他岳父,穆王府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子嗣,当年穆王府府医身边的那个小药童叶中则灿灿的摸了摸鼻梁,
“不是还有凤鸣的吗。”
“你确定?”
我觉得我都像是用一双死鱼眼珠子瞅着他了,若不是因为凤鸣我可能会这么为难么?
“简直是不知所谓。”
“凤鸣!凤鸣?!”
“赶紧进来把你岳父带走!”
我确实想死,但我不希望是被气死的。
凤鸣进来的时候,叶中则这个老不修的立马换上了一副一本正经的高人样子,还冲凤鸣摆了摆手,说什么他自己走,看我心情复杂,还是让凤鸣留下多看照看照我,宽慰宽慰。
我转着手里的刀,抬眼看着这个老不要脸。
再多说一句,就让你也见点血。
怂人一个的叶中则闭了嘴,端着神医的风范转身出去了。
还很体贴的帮我们带上了门。
“爹”
凤鸣对我笑道:“咱们不跟岳父一般计较,您也知道,他原是好意。”
“我知道,”我说,“要不我早就把他送下去陪你父亲了。”
“还能给我探探路。”
末了末了,我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鸣有点紧张,我看得出来他身体紧绷的似乎随时都准备要冲过来抢走我手中的利刃防止我自杀。
“没啥意思,字面意思。”
我抬手制止了凤鸣开口:“不用劝我,我是自己不想活了。”
“我活的已经够本儿了。”
“再活下去的话太累了。”
“我老了,还是让我轻松一点好。”
“您还有我啊,爹!”
我看着凤鸣扑过来,像个小孩子似的趴在我的怀里搂住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我叹了口气,抬手抚摸他的脑袋。
“多大个人了,还哭的跟个孩子似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孩子还真是头一次这么哭,他小的时候顶多红个眼眶,是极少滚下泪的,从来都是有什么都憋在心里,跟洛衡像了个完全。
“说起来,也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大了。”
“我记得当年我刚把你带回去的时候,你才这么大。”
我在胸前虚虚比着,笑了出来:“那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还不到我腰高呢。”
“那时候你就倔,指准南墙不回头,当时我还寻思过呢,我想着,这孩子也算是狼群喂大的,怎么这脾气那么像驴呢?!”
“然后我就跟你商量,要不要把名字给你改了,不叫什么阿狼了,叫小毛驴儿。那段时间你刚能够听懂简单的话,硬是叫你生拉硬拽的蒙全了意思,上来就要咬我,我就又想,这孩子可能真是头驴,张嘴就学驴子咬人。”
“爹…………”
“别打断我,你爹我还没说完呢。”
我给凤鸣的脑袋上来了一下,重新树立起当爹的权威,看着这个大小伙子,心里胀胀的,又有些难受。
“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却没被我教傻了,也是你的福气,我脑子笨,玩不来那些人的弯弯绕绕,那时候我一直害怕我也把你教成我这样的,到头来只能给人家卖命,没准哪天被人给卖了还乐呵呵的。”
“现在好了,没有人能骗你了。”
“所以啊,别当你爹有多伟大,是为了你一生啥的,我就是活够了。”
“但是啊,孩子,你要记住啊,世间没人敢骗皇帝,但皇帝也是天底下被骗的最厉害的。”
“爹,我不当皇帝了。”
凤鸣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希翼的看着我。
“爹,咱们回家好不好?”
“咱们回家!”
“傻儿子哟~~”
我把他又朝怀里搂了搂:“这事情你自己现在可是回不了头了。早跟你说了别靠近大统领,你怎么就是不听啊。”
“我记得我很早就跟你说了,做事之前先考虑清楚,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了然后重来一遍你也不会后悔的话就照着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你跟我说你想娶宁丫头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你没给我拽文,你说你想娶,我就同意了。”
“为什么呀,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问你这个问题啊,就是因为怕你有一天后悔。”
“宁丫头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无论折了哪个我都心疼。”
“我当年很喜欢宁丫头的姑姑,可是我不是个好人,我对不起那个姑娘,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我的儿子去偿还我的罪孽。”
“最大的幸运就是你们两个真的是相爱着。”
“你们轻轻松松就拥有了我们永远也得不到的。”
“我为你们高兴,我却不曾羡慕过。”
“凤鸣啊,你爹我真的累了,所以,不要拦我了。”
“爹………………”
“你就不想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么?”
“我当然想啊,但是当我想到那个时候他也会因为我的死去而悲伤,我就放弃了。”
我一出生起就不是被期待着的,死后又何须引他人伤怀呢。
“凤鸣,你起来。”
“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
“爹!”
我叹息一声,推开凤鸣,撩起衣摆跪下来:“草民斗胆,请圣上应许几件大逆不道的事。”
“爹!”
“你干什么呢?!快起来!”
凤鸣冲我跪下来,靠过来要扶我,我挥手挣脱了他:“你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爹,你起来!!”
我瞅了眼他哭的声嘶力竭的模样,彻底冷下脸,强忍着心口的难受道:“第一件事,不许哭。”
“第二件事,待我死后,许我与先皇同棺合葬。”
“第三件事,许我与先皇———不入皇陵!”
我朝凤鸣拜服下去:“同棺而葬,不入皇陵,不立坟萦,不树碑文,愿死后,长眠于地下。”
“爹,你这是…………要逼死儿子不成?!”
“如圣上不应,草民宁自裁于当下!”
“好…………”
凤鸣答应的艰难,我听的出他的艰难,我养的儿子我知道,我下跪去求他自裁不许拦着,不受香火这些事,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但我还是做了,我做了我自己,才放心。
“我答应你。”
“你先出去吧。凤鸣。”
“我还想再和你父亲,说说话。”
“去吧。”
凤鸣哭的不能自已,我没去看他,我怕我不忍心,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良久,我才听见门板关上的声音,我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是叹息还是轻松。
略微有些茫然,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
我叫狗子。
我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
我要去找我喜欢的姑娘了,只是我可能没有颜面去见她。
我还要,去找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刚走了不久,我得追上他,要个说法。
我抽出刀,坚定的将刀送进了胸口………………
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
再也不会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