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

    恼羞成怒的神情在无声注视中,一抹绯色爬上耳骨,仿若严寒的冬日里开出一朵桃花。

    明傅瑾不知不觉看了一会,然后轻轻低笑起来,那些被尘封在眼里的戾气顿然冰消雪释,化作清透春水沁入心底,带着暖意和未能察觉的委屈。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也很奇怪,在还没能来得及反应的霎那,他听见自己说:“卫云远,侯府的祭灶节是怎样的?”

    这话问得突兀,刚说完便心生悔意,而对方已然接过话头。

    “清扫炉灶,上贡祭品,”卫云远不自在地整理衣袖,又忽地察觉这般做法有些欲盖弥彰,于是坦然大方道,“祭品大多是后厨准备的糕点,大管家刘叔会从街边商铺置办上好的灶马。”

    很久之前,她娘还在的时候,侯府祭灶节最为热闹。亲手雕花做出来的点心栩栩如生,灶马用竹枝编制得威武有神,那时庭院里满是欢颜笑语,漫天大雪下的雪团子笑得傻气,一点也不像往后那般冷清孤寂。

    这几年全凭大管家刘叔料理,再加上从边关退下来的府兵,勉强还能活跃起来闹上一闹。可如今,那些喜欢闹腾的人都逐渐离去,仿佛也带走了喧嚣。

    卫云远苦涩地垂下眼睑,敛住一瞬息闪过的落寞和懊恼,接着故作轻松般笑起来,“侯府也同寻常人家一样,没什么不同。瞧着天色赶回去,或许还能赶上新灶火里烧出来的饭团。”

    假装看不懂她并不缜密的掩饰,明傅瑾移开视线,沉吟道,“哦?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有意思。”

    有意思的饭团在他们回到侯府时已经被完全瓜分,半点没剩。

    大管家被明傅瑾幽怨的眼神盯得心虚,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把抢到的最后那个饭团留给夫人,谁让他一时嘴快,贪吃没了。

    “刘叔,明年让后厨多烧几个饭团,”明傅瑾不经意间瞧见了躲在后面憋笑看戏的人,转言道,“你们侯爷今日一个也没吃到,馋哭了。”

    此话一出,惹得后面高呼,“喂!到底是谁馋哭了啊?!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卫云远阔步上前,伸手出拳捶了某个信口胡诌的人,在对方疼得倒吸一口气中翩然开口,“刘叔,明年专门烧出一盘给他吃。”

    让他吃个够!

    大管家笑而不语,眼尾的纹路皱成一朵花。而被揍的明傅瑾揉着肩膀,也轻轻笑起来,一路跟在她后面,时不时逗趣几声,看某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格外有趣。

    侯府今年有了新的侯夫人,下人们也有心弄得喜庆,红绸花灯争相挂上连廊,比大婚那日更加红艳。

    仔细望去能看见花灯上勾勒的粉蝶扑香,纹路栩栩如生却隐隐生出掉色之意,像陈年旧物被翻出来,斑驳中附上厚重的沉淀。

    明傅瑾总能在侯府里看见类似的丹青画作,工笔技法如出一辙,虽不是大家所作,可细微之处见真章,行云流水的笔锋所至能窥见作画之人对丹青的喜爱。

    可有一点很奇怪,侯府里的画作不仅老旧,篇幅也十分有限,要数最大的也就是前厅那幅草原八骏图。

    上次四殿下赵凌驾临侯府,说是赏画,不过也只饶了侯府前厅和花园一圈能见的画作也寥寥无几。

    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作画之人是谁,却又心照不宣地从不谈及,就像无数个秘辛一般,只说与能相信的人听。

    对此,明傅瑾早已了然于心。他被皇上指定赐婚嫁进来冲喜,在有心人里就是皇上安插进侯府的眼探,提防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但日子如流水般消逝,入住侯府已近一个月,非但没有被冷眼相待,就连戒备和猜忌也无。

    明傅瑾可不觉得就凭那一纸协议契约能消除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的戒备,但又实在想不通她又为何时不时对他关怀备至。

    前面的身影在光影下穿梭,清瘦带着一股韧劲落在墙上是一把孤刀。

    他满心狐疑,冷光盯视着在对方已然察觉偏过头的刹那,阔步上前走在她身边,“卫云远,侯府的花灯好漂亮。”

    许是灯火阑珊,前人孤寂,明傅瑾突然不想在此时此刻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真假难辨的心意。

    “是么?”卫云远听见他的话,也顺势看去,入眼是一盏六方珠帘灯,精致的银铃撞出脆响,上面描绘的小狼崽憨态可掬。

    她兄长捡来的这只小狼崽在侯府养了三年,后来战死在边关的风雪里。

    “它叫獒青。”卫云远眼里带有淡然的笑意,透过光晕看到了那只在雪原里肆意奔跑的狼,“侯府最好的狼。”仅此一只,绝无仅有。

    明傅瑾前倾了半个身子凑上去仔细观看片刻,隐隐忍住笑意,“真是技艺高超,很帅气。”画得像一只乖巧的小狗崽,不细看真瞧不出是一匹狼。

    这话中憋不住的笑意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未尽之语,卫云远懒得计较,只是收回了视线,继续往中厅走去,“当初捡到它时,也不知道竟是一匹狼。” 后来长成那般威风凛凛的样子,全是她兄长一手训练。

    见她不欲多言,明傅瑾也没再逗趣,只是走之前又多留心看了一眼。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狼崽在扑玩几只雪球,眸子圆润很是清澈,很难与凶残的狼联系起来。

    中厅刚好摆上最后一盘花糕,刚出炉灶的菜肴还冒着热气,十分勾人食欲。

    也许是看到了兄长亲手勾画的花灯,又或许是今日府中难得热闹,卫云远心情莫名的好,自顾倒完一杯花雕酒后才想起来问,“喂,明傅瑾,你能喝酒吗?”

    明傅瑾意外地挑了一一下眉梢,看着她有条不紊已经倒酒的动作,淡然失笑,“能喝。”

    不知是不是武将自身的豪气,瞧见她倒酒的举动,明傅瑾有些荒唐地觉得拿这种小酒杯喝反倒委屈了。

    都说酒不醉人自醉,他还没开始喝就已经开始昏头了。

    可惜两人的对酌没有如约而至,突如其来的访客打得卫云远措手不及。

    以致于她刚放下那杯酒,来人已至门前,“云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来人满身风雪,玄色大鳌在夜里像一团黑墨,而手里扬起的那一吊酒壶和两只鲜肥的野兔是登门拜礼。

    “武宁城特供马奶酒,落锋山的野兔。咱们老侯爷养的野兔子真肥,猎了两只尝尝味。顺道给他老人家拜了年。”

    他站在门前张扬地笑着说话,就像光阴一下子回到塞外的那扇城门前,在众目睽睽下肆意妄为丢过来一袋酒。

    卫云远眨着酸涩的眼睛,眼前逐渐泛起了水雾又被压制,震惊地看到他一步步走过来,风尘仆仆带有边关硝烟气息,“你怎么回来了?!齐佰盛!”

    “回来述职。”齐佰盛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在一旁伺候的大管家,临手时又把酒放到了桌上,“这两壶酒今夜就开了,不醉不归。”

    他一边解下大鳌,一边瞧见卫云远呆若木鸡的神情,顿时失笑,“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欢迎我来啊?”

    卫云远盯着他看了半响,才回过神来,“瞎说什么话。你来,侯府自然欢迎。”

    只是许久未见,齐佰盛满身疲倦,面上靠眉骨处又多了一条伤疤,看起来有点吓人。可那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里面含有光和她的身影。

    他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可见大军还未至帝京城关。

    大铭朝年关朝会腊月二十六,之后便正式闭朝休沐直到来年的正月初七。远驻边关的将领会在闭朝前领命回帝京述职,禀告边关军务并受皇帝恩赏。

    这种差事一般都是主帅亲自前来,早几年是她爹。如今齐佰盛领兵回来述职,难不成边关战事又吃紧了?主帅脱不开身?

    卫云远暗自心想,面上显露几分思虑,但在收到齐佰盛安抚的眼神后,顿时平静下来。他既然能领命回来,自然知晓边关之事,明日一问便知。

    “我可没瞎说啊。”齐佰盛大大方方就坐,毫不客气地揭开酒壶的腊封,酒香浓烈扑鼻而来,“往年过来,准要和侯爷下一局,赢了才能上桌。那几年,我可没少挨罚哟。”

    “啧啧,这酒闻着就烈。”齐佰盛朝一旁的大管家道,“刘叔,拿几个白碗过来。边关的酒,拿碗喝才够劲。”

    大管家乐见其成,有心促热闹,连忙吩咐下人去拿碗。

    卫云远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使唤人,“侯府的人,我看你使唤得挺顺溜啊。”

    “嗐,一家人怎说两家话?”齐佰盛笑道,“咱们过命的交情,还讲究这些?”

    接着,他似乎才注意到一旁沉默不语,默默观望的明傅瑾,顿时讶然道,“这位便是新晋的侯夫人吧?失敬失敬,在下一介武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莫要生气。”

    明傅瑾微微蹙了眉,复又舒展一笑,“这位将军说笑了。将军威武之躯,保家卫国乃是朝中重臣。论起得罪,也该是妾身的错,对吧?侯爷?”

    忙着偷酒喝的卫云远还没来得及搭话,就被齐佰盛截了话头,“夫人说得对,是我狭隘。不过,夫人怎知在下是将军?难不成夫人认识末将?”

    这话里藏锋,明傅瑾一时也不知对方为何对自己抱有敌意,看在卫云远的面子上,按耐住了,“哦,侯爷曾与妾身提及过,久仰大名。当时倾佩将军风姿,如今终是得以一见。”

    “哈哈哈,”齐佰盛笑道,“夫人谬赞。云远能得夫人镇后宅,可谓是天赐机缘,占了半分厚福啊。”

    明傅瑾挑了眉,颔首道歉,“将军言之有理,也望这天赐机缘能落到将军头上,圆了帝京闺中女子的美梦。”

    彼此间的暗潮汹涌和针锋相对,连神经大条的卫云远都能察觉出来,“行了啊。酒都倒好了,你俩还要等我亲自灌吗?!”

    齐佰盛闻言,率先端起碗,朝明傅瑾敬酒,“末将夜中登门拜礼,未带薄礼,初见夫人不成敬意。我自罚一碗。”说完自顾干完了一碗马奶酒,“夫人随意。”

    明傅瑾收到了对方挑衅的眼神,心中顿时也冒了一丝火气,端起碗就喝,结果被呛了一口,“咳咳咳。”

    卫云远被他吓一跳,瞧着那张被憋红的脸,水光滟滟的眸子动人心弦,“哈哈哈,我忘了这是边关特有的马奶酒,你可能喝不惯。来来来,给你换一碗?”

    “无妨。”明傅瑾缓了片刻之后,咬着牙喝完那碗酒,“干了。”不就是边关酒而已,有何难。

    齐佰盛见状,顿时也吓一跳,看他毫不犹豫地干了酒,心中也说不上来滋味,只得勉强笑着掩饰,“夫人真爽快。都说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夫人颇有边关士卒风范啊。”

    一碗马奶酒下肚,明傅瑾只觉腹中升起一阵火热的暖意,灼得嗓间滚烫,“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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