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

    卫云远定定看了他一会,眉宇缓缓舒展开来,不由轻笑出声,“若本侯执意要查呢?”

    那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一声呢喃低不可闻,“玩弄权术者,终将引火自焚,我不负丹心。”

    这句呢喃掩盖在呼啸而过的寒风里,转瞬即逝。卫云远一时没听清,看他再无开口之意,只好作罢。

    出了大理寺,天色向晚,酉正时分长街已无行人。威远侯府的马车停在府衙门外,等卫云远上车后,便启程。

    许是城中接连出现大案,眼下街两边的商铺早早闭了门户,唯余寥寥几盏灯笼挂在檐角,在寒夜雾色中格外凄凉和瘆人。

    卫云远虽是匆忙离府没带府兵,可昨日才发生长街行刺之事,暗中护送的暗卫可不少。马车孤零零行驶在长街,也如白日般从容不迫。

    车内挂放的小灯笼摇摇晃晃,光影交错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唯有那只骨节如竹般的手指轻叩案桌,发出嗒嗒细响,车内再无他音。

    静默走了半盏茶的时辰,隐隐听见车窗外传来哭诉声。

    她颇为头疼地睁开眼,撩起车帘却只见漆黑,于是转而问车夫,“谁在哭?”

    车夫停了马,头皮发麻地看向街口处燃起的火盆,火光明亮,纸钱飘飞,一对老翁妇白衣麻布在祭奠亡灵,寒雾深重衬得更是诡异。

    “回侯爷,是有人在路祭死魂。”

    正是荒年,前不久刚冻死不少百姓,城中偶有路祭也很正常。卫云远没放在心上,开口吩咐道,“经过时,马车慢些,避开走。”

    得了指令,车夫小心翼翼赶马车驶过去,避开半条道。

    隔着车帘,声声哭嚎逐渐清晰,似乎在说送鬼神的场面话。卫云远蹙起眉听了片刻,心中莫名烦躁起来,等马车经过时,盆火隐隐透进车内,寒风吹起香灰的尘埃,纷飞在冰冷空气里。

    她揉了揉额角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缓解焦躁,平复纷杂的心绪,默默背起了兵书。

    在马车将要驶离之际,突然听见车外传来一声哀叹,“吕大人,一路走好,阴司老爷看在您一心为民的功绩上,定不会为难。”

    吕大人?近日城中新丧的吕大人可只有吕禄一家。

    “停车。”卫云远当即叫停马车,起身往外走去。

    那对老翁妇正往火盆里烧香烛纸钱,老泪涕零格外伤心,嘴边还絮絮叨叨地念及吕禄的功绩,似乎是这些年一直在受吕禄的恩惠。

    卫云远眼瞧那盆火烧得正旺,在深夜寒冬倒是暖人心,适时出言问,“我看二位老人家在路祭,不知路祭的是何人?”

    老翁戒备地看过来,不动声色把老妇人护在身后,“草民祭奠孙儿,不想惊扰了大人,草民这就走,这就走。”说完,也不顾上火盆滚烫,作势要搬走,惊得卫云远连忙拦住。

    “老人家莫慌,我也不是什么大人,”卫云远后退了小半步,笑得和气,“我是行商之人,之前也受过吕大人的恩惠,突闻噩耗,一时竟不敢相信。如今偶然听见老人家在路祭,故而有此一问,未曾想惊扰了老人家,罪过罪过。”

    老翁借着盆火仔细打量,见她衣着朴素却别有华丽之色,面上也诚恳,慢慢放下心防,想到此人也曾受过吕大人帮扶,不由悲从中来,“吕大人是好官,可惜这世道,唉。”

    这话倒是新奇,卫云远没忘记几个时辰前的公堂案审,那位疑犯可是说吕禄欺压百姓,贪污钱财,而堂上的官员也都信了说辞。现在又有百姓为吕禄路祭,直言受过恩惠,吕禄是个好官。

    卫云远趁势问道,“吕大人也曾帮扶过二位老人家?”

    “是啊。老朽能和老婆子苟活至今全靠了吕大人庇佑啊。”老翁安抚地拍了拍老夫人的手,叹息道,“早年吕大人刚任府尹那会,曾帮我儿断了命案,甚至这些年一直派人关照我们,才不被人欺压。”

    原来早些年,老翁家独子被隔壁村张家小儿子打死了,张家有钱巴结县官,判了清白身甚至倒打一耙说老翁独子恶意辱骂,先动手打了张家小儿子。可叹老翁家独子是个哑巴,哪会辱骂人。县官不问青红皂白,罚老翁一家赔银两后还把人赶出了县城。

    老翁痛失独子,老婆子也快半瞎,眼瞧着是没了活路,正要投河之际被刚上任京兆府尹的吕禄给救下,询问之后,怒斥县官包庇祸首,连夜开堂立案,不到三日便将张家和县官下了牢狱,又担心老翁日后拮据,赠送白银五十两给安置房产,这些年时不时派人照看,年初时还送去了两袋米面。

    “谁曾想,大善人一心为民,却落了灭门的下场,如今这世道,真是好官难做啊。”

    一声叹息散在空气里,宛如石子落入湖面,惊起涟漪却再无波澜。

    卫云远听得难受,转开视线缓了酸涩的眼眸,舌尖泛苦只能宽慰道,“节哀。吕大人泉下有知,定然欣慰。夜深寒气重,老人家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受了寒气。”

    “唉,”老翁看着火盆将熄,俯身收整起来,“这把老骨头也熬不了多久了。城中不太平,看你年轻,还是早些回去吧。”

    老翁将火盆里的香灰随意地撒在地上,牵着老夫人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目送老翁妇走远后,卫云远站在昏暗的灯笼下垂眸看向香灰,总觉得心里有些空落,直到车夫催促时才回过神来,“走吧。”

    威远侯府此时也很是安静,大管家忧心忡忡等着卫云远进府,看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侯府已有两载未曾见血光,如今接连出事,老侯爷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管家小心窥了窥她的脸色,不见难过之情,顿时哀愁起来。这般憋在心里,压着可如何是好,“后厨炖了鸡汤,侯爷可要喝点暖身子?”

    她正巧还未用晚膳,能有鸡汤喝也不错,“喝,让后厨再配些小菜,我饿了。”

    听见这话,大管家心下开怀,能吃下饭就好,“成。老仆这就去吩咐。”

    后厨留着灶火,起锅快,等卫云远烤火暖身子的片刻时辰,菜品已经端上中厅,一碗温烫鸡汤下肚,今日奔波的疲倦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舒展了。

    “夫人吃过了?”

    “吃过了。”大管家应完之后又觉不妥,接着说:“夫人等了一个时辰,迟迟不见侯爷回府,便用了晚膳,这会估计在后院呢。”

    卫云远只是随意一问,倒也没想到那人会等她,一时说不上来感受,随即转开话题,“府兵那处,还得劳烦刘叔多照看些,情如兄弟,都不好受。”

    大管家点头道,“放心,都安排好了。”

    几碗饭下肚,卫云远喝完最后一口汤,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消食,半眯着眼看下人收拾桌子,倒是带上了几分惬意。

    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现在吕府的案子已结,可其中牵扯出来的东西可不少,三弧刀这事有必要好好查一查。不过心急容易坏事,城中风声紧,等过段日子再查更容易。

    困倦逐渐爬上心头,昨日一夜未睡,今日忙忙碌碌一天,卫云远突然闲下来,顿感身心俱疲,恨不得躺被窝里睡觉。

    提起灯笼回后院,一路安静,隐隐还能听见从府兵住处传来的军中号子,声调不高,断断续续碎在夜风里。

    这是老侯爷定下的规矩,凡是侯府出殡,不吹哀乐,要唱军中号子,那号子是老侯爷自个编的,调不高词也不动听——“塞北烧刀酒,西戎游鞑子,城墙马上卧......”

    “生当穿铁甲,来世好还乡。”卫云远恍若看见了她爹下葬的那日,军中号子从边关一路响到帝京,整整响了七天,如今又开始响起来了,“阿爹,你的好酒可备好了?”

    她低叹着朝后院走去,藏住满目的哀伤。

    卧房离得远,听不见那边的动静,屋里一片漆黑,只余内室一盏暖黄色烛火,静悄悄的。

    卫云远提着灯笼去洗漱,转身出来时直接被某人吓起一阵汗毛,声调都高了不少,“你在干什么?!”

    端着烛台,披散头发的明傅瑾神色幽幽,“我睡觉浅。”

    “......”卫云远看他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简直无语至极,绕开身随意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明傅瑾把烛台放在桌边,倒了一盏凉茶解渴,平静地望着她走进内室,躺上那张小榻睡了。

    他虽两眼不观侯府之事,也知风雨欲来,威远侯府接连出事,可见帝京暗潮翻涌。她如今这般镇定从容,反倒让人看不透。

    经过那张小榻时,明傅瑾刻意放轻了脚步,原以为对方已经熟睡,却她说:“明傅瑾,什么是好官?”

    好官?

    也不知她今日在外遇见了什么事,可这句话的语调听得让人难受,仿若带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官么,”明傅瑾望着她,想了片刻才说:“问心无愧者,是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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