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疏雪横笛唇畔，悠悠吹动曲调。
眼下妄虚魂魄动荡不定，是最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刻。
哀笛声声，飘零流转。恍若梦魇萦绕耳畔，惊起魂魄深处的层层波澜。
此曲名为“奈何”，是修真界失传已久的招魂曲，能从黄泉召来尚未投胎转世的魂魄，使之短暂重返人间。
这不是进攻类的招式，却是最能击溃人心的绝技。
文疏雪不确定浮霞仙子是否已经投胎转世，毕竟百年匆匆，除非身有执念，不然应当不会徘徊在忘川河畔。
今日，她要赌一把。
笛声由哀切转为寥寥的思念，闻听此曲天地倏然变色，风云为之停驻泣泪。
绵绵细雨倾落人间。
少顷，微雨凝固，黑沉沉的天幕霞光乍现，一袭倩丽身影从虚空袅袅而来，眉目清丽无双。
唐淼在角落惊呼出声:“天哪，天仙下凡了！”
妄虚从女子翩然而来的那一刻起就脱力站在原地，他的面容已经苍老，狼狈不堪的他不敢靠近心心念念多年的人。
浮霞仙子率先望见了一袭红衣的封惟风，温柔笑道:“小夜，你长大了。”
封惟风半天回不过神，眼圈却泛了红:“母后……”
“这些年委屈你了，母后不在你的身边，你跟小月要好好的。”
他敛眉睫毛微垂，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浮霞仙子莞尔:“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是我亲生的？”
封惟风惊讶抬头。
“我独自在奈何桥待了许多年，来来往往的许多鬼魂会跟我聊一聊修真界的事儿，我也会打听你和小月过得是否安稳。”
“小夜，不论谁是你的生母，你叫我一声母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她的话宛若融化冰霜的春风，有抚平人心的力量。
“这位难道就是？”浮霞仙子目光转向文疏雪，眼底满是温柔笑意。
封惟风顿时翘起尾巴，扯过文疏雪的手，向他的母后嘚瑟:“这是你儿媳妇儿，我好不容易哄到手的。”
文疏雪脸一红，嗔他一句:“别乱讲话。”
“怎么还不承认，才短短一百年你就要始乱终弃？”
浮霞仙子眉眼弯弯看着他们，说道:“看到小夜你遇到喜欢的人，母后也很高兴。”
“若是小月也能觅得良人，我就没有遗憾了。”
笑声传进妄虚的耳朵里，他心如刀绞地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
从小到大，浮霞仙子看见的第一个人永远不是他，他最爱的师姐，凭什么眼里要有那么多人！
都该死，所有人都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妄虚终于控制不住神魂的暴.动，眼底翻滚着恶意的光芒。
“师姐，真是好久不见。”
浮霞仙子听见熟悉的音色，慢悠悠转过身，看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
原本温和如春雨的脸瞬间变得凛然，她睨他一眼，冷冷开口:“妄虚，话不说第三遍。”
“最后说一次，我不是你的师姐。”
“我空山派可没有你这么个高不可攀的师弟。”
妄虚听到预想中的话露出阴森的笑:“是啊，在你眼里我算哪门子师弟，只有那个天赋卓绝的妄尘才配做你的师弟！”
“那又如何呢，他废了，他的右手已经废了！”
“被我亲手废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浮霞仙子用怜悯的神情注视着此刻神志不清的他，淡淡问:“你就这么厌恶妄尘师弟吗？”
“纵使你天赋不如他，可他从未伤害过你，为何……要如此狠毒呢？”
“没有伤害过我？只是待在他身边我就觉得窒息难忍，凭什么我要给他作陪衬！”
“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把我放在眼里，指不定内心是如何瞧不起我的！”
浮霞仙子蹙眉长叹:“妄自菲薄的是你自己，你又凭什么胡乱揣测妄尘师弟是不是看不上你呢？”
“也罢，如今我已是个死人，有些事不说出来我终究心里难安。”
浮霞仙子指尖往虚空一点，旧日回忆徐徐展开。
仍旧是那片苍翠无垠的竹林，少年时期的妄尘正抱着各式各样的算筹摆弄，手提竹篮的女子从身后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又摆弄什么呢，妄尘师弟？”
少年露齿一笑:“呦师姐，又去采药了？”
“是呀，本想做凝血丹的。”
“我掐指一算，你今天去东边山头一无所获，对不对？”
浮霞眸光一闪:“算得挺准啊，怎么做到的？”
“咳，因为我昨夜把所有凝血草全拔了。”
浮霞又往人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你要那么多凝血草做什么，莫非受伤了？”
“还有，今日你怎么没跟妄虚师弟一块儿啊？”
“他呀，身子好后又偷偷躲起来练剑去了。”
浮霞坐在他身侧:“我之前听师尊说妄虚师弟是天生的无蕴体质，可以做体修，纵有灵根也无法使用体内灵力，可是我看他最近分明可以用灵力呀？”
“莫非是师尊给他想了什么好法子？”
妄尘嘿嘿一笑:“厉害吧，这都不事儿。”
浮霞狐疑问:“你怎么这么嘚瑟，难不成跟你有关？”
“修真界的无蕴体质数不胜数，只要选定特定之人汇血研丹服下就能与寻常修者一样修炼。”
“汇血研丹也得是灵性极高之人才行呀，咱们空山派，除了师尊和你，还真找不出几个灵性极高——等等。”
“还真是你的血？！”
浮霞惊讶地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嘘，师姐你小点声，万一被妄虚师弟听见可怎么办。”
“你胆子也忒大了，你难道不知这对身体损害很大？”
妄尘不以为然继续摆弄手里的兽骨算筹，淡淡道:“反正我年少，取点灵血算不得什么。”
“不过……师姐你可一定要瞒着点儿妄虚师弟。”
浮霞托着腮:“你是怕他觉得亏欠你？”
妄尘点了点头:“换做是我的话，旁人这般为我，我定会时时刻刻想着回报对方恩情，怎么说呢……我希望我跟妄虚师弟就是纯粹的师兄弟情谊。”
“若是夹杂了旁的东西，总感觉怪怪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做了好事不留名不像你的作风呀。”浮霞眉眼弯弯带笑。
“师姐你就别打趣我了，我难得这么能憋，你可千万别给我拆穿喽。”
“那你一会儿帮我去西山采草药，我保证守口如瓶。”
妄尘仰天长叹:“啊啊啊不要！”
声音回荡整片竹林，遥遥渺渺。
文疏雪静静看着这段回忆，心中的悲哀无限度地扩散开来。
做善人没有错，错的是恩将仇报的人。
她睨向妄虚，想从对方脸上寻找哪怕那么一丁点儿的悔恨，可惜事与愿违，妄虚全程面无表情，几乎不能用铁石心肠来形容。
险些忘了，这个人为了至高无上的修为，已经没有情魄了。
他若不演，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情绪。
大半晌过后，妄虚嘴里吐出寥寥几个字:“所以呢？”
“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让我感恩戴德悔不当初地去找妄尘谢罪？”
“真是可笑。”
浮霞闭了闭眼，不愿再多看曾经的师弟一眼:“是我太天真了，还以为你会有一点点的良心。”
“师姐，别去轮回转世了，留在修真界，等我把他们都杀了，世上就只剩我们两个人，我想办法复活你，好不好？”
妄虚自说自话似的，明知她不会搭理他，却还是偏执地想留住对方。
他双眼赤红，徘徊在理智崩溃的边缘。
文疏雪看着他的模样，满腹疑惑。若是失去情魄便无法表达七情六欲，那妄虚此刻的疯癫是为否快要到临界点了呢？
是装出来的，还是魂魄即将破裂的回光返照？
她有预感，只差临门一脚，妄虚狠狠压制的情绪就要轰然崩塌。
浮霞自然也看得出来。
“妄虚，我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对你与对其他师弟师妹没什么分别，你不惜牺牲北明城三千人的性命救活我，到底是为何？”
妄虚一步一步接近心爱的师姐，声调喑哑，诉说多年的秘密:“师姐，我小时候是个孤儿，被师尊捡回去以后也不过是门派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那个时候我体弱，动不动就会昏厥。有一次我不小心从山路跌下去，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你就坐在我屋里徐徐搅动碗里的汤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我终于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浮霞仙子皱眉:“所以你拿我当亲娘了？”
封惟风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一旁文疏雪狠狠制裁。
他小声贴在文疏雪耳畔:“我母后还真是大爱无疆，喜欢她的人从人族排到魔族，上赶着当便宜儿子的人都这么多。”
文疏雪:“……”
儿子一大堆，没一个亲生的，亲生的那个混账还被她给拧断了脖子。
妄虚死死凝视着浮霞，祈求道:“师姐，我是想真心待你好的……”
浮霞仙子的魂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奈何”的聚魂之力快要消失。
她最后施舍般看了人一眼，口吻无悲无喜，只是浅浅叹息:“妄虚，放下执念吧。”
“你就没有细思过吗，那个时候你初来空山派不久，我跟你又不相熟，怎么可能衣不解带照顾你三天三夜呢？”
“当年你跌落山间，昏迷三天都是妄尘师弟和子青师弟在轮流照顾你，只不过你醒来那天恰好轮到剑术考核，师尊才暂时让我代替他们俩照料你的。”
“你还不明白吗？”
“从一开始，真心对你好的人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