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人空手而归,返回朝歌的途中,天空忽地一声闷雷作响,闪电划破云层,一场夜雨来的湍急又盛大,愈发急骤滂沱,转瞬便成倾盆之势。殷郊为避人耳目,先行抄小径去往宗庙,姬发则借口顺道,执意要送小野回摘星阁。

    往常两人在一块时,姬发每每都是主动挑起话题的那个,现下却一路反常地沉默不言,整个人心不在焉,似在思索什么。

    小野方才骗了姬发,还以为他是因没找到自己所寻之物而感到自责,不免心存歉疚。她掩饰般东拉西扯一大堆,叽叽喳喳个不停,话都比平时密了许多。

    姬发仍淡淡应着声,他紧抿着嘴,神色不明。小野悄咪咪瞅了两眼,实在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略觉不安,声气也不禁低了些。

    “小野。”姬发突然开口,轻声唤她的名字,语带犹豫,试探着问道,“你刚刚有发现什么吗?”

    小野吓得一激灵,当初在昆仑逃课被姜子牙逮到都没这么紧张过。她下意识攥住衣角,装傻道:“没有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姬发凝眸定定望向她,似欲从中觅得几分端倪。小野自觉理亏,被他盯得心底发虚,视线飘忽着,面上仍强装镇定,衣服却给捏得皱皱巴巴。

    可最终,姬发只叹了口气,正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说罢,姬发解下腰间小囊,从中掏出一根木簪——乌木细腻透亮,灰褐如云,样式古朴而简单,并不多华贵,雕工亦算不得上乘。可簪头那只小狐狸却栩栩如生,一对狐眼上挑,顾盼神飞,好像下一秒就将自上跃出,奔向山野。

    姬发解释道:“原本丢的那根我没能找到,就照着你说的样子重新雕了一个。”

    少年言语间带着忐忑,听上去就像一把细细的钩子,轻易勾起小野满腹的心绪。

    她怔愣半响,忆起自己先前随口说出的拙劣谎言,没想到竟真被人放在了心上,从未有过心跳声的胸口似传来一瞬微颤,有什么模糊而朦胧的东西蔓延开来,名为“悸动”的情感掀起丝丝波澜。

    “我不会骗你的,”没有道谢,小野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分明一本正经,却又莫名显得有些滑稽。

    她郑重其事地接过簪子,复噎了下,谨慎地补充道:“我是说从现在开始,而且不算特殊情况,善意的谎言怎么能叫谎言嘛。”

    真是有着相当多前置的承诺啊。

    姬发被逗笑了,抬手摸摸她的头,这回小野倒不担心头发被弄乱了,她并未躲开,顺从地受下,神色堪称放松惬意——反正乱了也不是自个儿扎。

    夜色茫茫间,雨不见停,反却愈大,一道电光横贯天际,伴随着咆哮般的风声。

    小野兀的从这片刻温情中抽离,念起自己仍有要事在身。她告别姬发,揣着袖中兽骨与新得的木簪,急匆匆便往回赶,没注意身后之人在她离开后,瞳孔微沉,表情蓦的一变,猛然挥刀,斩向边上草垛。

    津津有味看了半天热闹的姜子牙慌忙掀起斗笠,大喊道:“手下留情!是我是我!”

    姬发:……因为是你才更应该担心吧。

    刀尖向下又压一寸,姬发神色不虞,全然没了方才面对小野的温和耐心,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姜子牙沉默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顺路来看徒弟谈恋爱的吧?!

    姬发观姜子牙行为鬼祟,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人绑了,径直带去了宗庙。

    憋屈了整晚的殷郊在见到姜子牙的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将先前小野的账也一并算到了他头上,若不是姬发拦着,他简直要罔顾尊长,与个老头一般见识起来。

    姜子牙倒不在意殷郊的无理态度,仍苦口婆心地劝他继承大统,称其乃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可殷郊却不买账,依旧为自己的父王讲着话,认定殷寿不过是暂时为狐妖所惑。

    姜子牙反问道:“若他根本没有被狐妖迷惑呢?”

    殷郊不做声了。

    最终是比干终止了这场争吵,他缄默片刻,缓缓道:“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姜子牙望向那位年迈的殷商大司命,心知这出诱杀狐妖的戏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禁默然叹了口气。

    三人商议完,姬发好心过来替姜子牙解绑,不想这厮忆起方才见到他与自家徒弟雨夜诉衷肠的场面,“嘿嘿”一笑,很是八卦地东问西问起来,简直为老不尊。

    姬发皮薄嘴拙,自说不过这老头,索性不理,正解着绳子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是装正经亦或难为情。

    姜子牙讨了个没趣,只得贱嗖嗖故作感叹一句,意有所指道:“究竟是谁被狐妖迷惑咯!”

    宗庙里头鸡飞狗跳,远处的摘星阁也不太平。

    小野躺在床上,抱着那块疑似老祖宗的骨头研究半天,愣是没看明白上面写的到底是何种鸟语。她盯着上方密密麻麻的蚂蚁字,如看天书,顿觉头昏脑涨,竟真一下睡了过去。

    睡梦间,小野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的涂山,林木葱郁,草长莺飞,四下狐鸣嘤嘤不绝。她正欲探究,画面却徒然一转,山火燎燎,哀鸿遍野,居然回到了自己刚诞生于世、被商汤捉去剜心断尾之时。

    “啊——”

    小野尖叫着醒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梦中恐怖的景象于脑海中挥之不去,鼻尖似乎仍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梦见商汤将涂山狐心炼化为血水,滴滴落在封印有苏妖狐的法阵上,一点一点融入轩辕坟内那只狐妖的身体中,最终消失不见,全然合为一体。

    同心共生。

    小野脑中莫名其妙蹦出这四个字,惊出一身冷汗。

    姜子牙不在,比干就成了小野现下认识的人中最靠谱的。于是,等小野怀揣满肚子疑问来到宗庙时,见到的便是自己那第一靠谱的师父被捆住荣当阶下囚的场面。

    小野:……果然不该对师父抱有任何期望。

    她虽嫌弃,却仍旧护短,当即同三人翻了脸,龇牙咧嘴,倒真有几分狐狸相。

    殷郊也不是个省心的,生怕事闹得不够大般,两个人谁也不饶谁,眼见将要打起来。

    姬发上前欲拦,不想却被小野一口咬住手腕,闷哼一声,伤口汩汩血流不止,几乎见了骨。

    姜子牙着急忙慌地大喊劝架:“哎呦!徒儿住手!停停停!”

    小野听闻熟悉的声音,方冷静下来,她晃神片刻,注意到面前被自己咬伤的姬发,顿觉愧疚不已,着急而生疏地为其包扎起来。

    歉疚之余,小野又有点疑惑:她从前分明不会如此失态,难道是受了那奇怪骨头的影响?

    几人坐在一起,小野总算厘清了状况,她所想同姜子牙一样,嘴巴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师父快出许多,直截了当道:“别试啦,没用的。”

    ……简直就差指着殷郊鼻子说你父王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哪用得着什么狐妖迷惑了。

    不过倒也没错,毕竟小野与妲己朝夕相处,她十分确定,妲己从未对殷寿使过任何法术,更遑论控制人心了。

    可三人心意已决,小野不好再劝,她三两下给姜子牙松了绑,立刻就要带人回昆仑。

    姜子牙却不愿走,仍惦记着他那劳什子封神榜和天下苍生。小野拗不过他,没辙,只得换了身宫女装束,陪便宜师父一同看戏。

    几日后,比干以祭祖为借口,依言将殷寿与妲己邀至宗庙。

    巫幡猎猎,无风自动,庙堂之上一派庄重肃穆。姬发随侍在殷寿身侧,履行护卫职责,小野则躲在堂后,帮着把殷郊给五花大绑捆上。

    在殷郊主动给亲爹把脑袋送上门前,小野趁其不能动弹,在他胸口恶狠狠拧了把,不忘顺手一敲他脑嘣儿,怜悯而恨铁不成钢地叹喟道:“光长胸不长脑子的东西。”

    殷郊现下受制于人,无力回怼,只能愤怒地盯着小野,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其意思约摸是“你给我等着”。

    意料之中的,殷寿没有杀掉妲己,甚至一厢情愿地认定其为祥瑞,可笑地质问众人为何要滥杀无辜。

    可即使早有预料,但在比干将心活生生掏出时,小野仍旧不忍心地别开了眼——她挺喜欢这个做饭好吃又有点絮絮叨叨的神棍老头。

    若是可以,小野很乐意将可以剜心不死的涂山秘术分享给比干,可自己连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没搞明白。

    濒死的比干满脸不可置信,他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双眼瞪大,至死也无法瞑目。悲愤交加之下,殷郊竟毅然撞向柱子,昏迷着被侍卫们抬出。

    宗庙之内一片戚然,风声呜咽,巫铃作响,所有人皆屏声静气,无言地面对着这荒诞又真实的局面。

    小野混在一众侍女中,虽隐匿了气息,妲己却依然一眼辨认出她,昔日姐妹遥遥对视,与沉默的背景一道,无声而无息。

    她与她心道:我们终究是殊途。

    姜子牙避开众人先走一步,小野跟上饱受打击的姬发,知晓他从小信仰的英雄形象崩塌,还被指派去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此刻心情定不好受,便妥帖地什么也没问,只默默走在他身后,等着对方先开口。

    过了很久,姬发才停住脚步,哑声道:“我错了。”

    “你没错,”小野定定与姬发对视,认真重复道,“错的是殷寿,你没错。”

    “小野,”姬发忽而出声,话语莫名,“你有被信任之人背叛过吗?”

    身后的宗庙燃起熊熊大火,小野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回望,依稀瞥见其中翩跹的红色身影,女子欢笑嬉戏,媚声有如狐鸣。

    “嗯。”小野不带留恋地回过头,语气淡淡,“但我还信自己。”

    小野抬头,双眸璀璨似有万千星辰,直勾勾盯着姬发,她踮脚捧起他的脸,言语坚定,不知在说给谁听:“你也要信自己。”

    无论前方坦途或歧路,挚友同道或殊途,你永远要信自己。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