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回到宫中，出于莫名的心虚与尴尬，小野一反常态，没有去摘星阁寻找妲己。对方不知是否也在避着自己，一连几天，两人竟真的未曾碰面。
无人同她说话闲聊，其他侍女也不跟自己玩，小野实在闲得没趣，干脆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她途径质子们平日训练的场地，依稀听见熟悉的声音，似在争吵，不免心生好奇。
侍卫们皆认得小野是那位苏氏身边的红人、传闻中娘娘的远方表妹，又适逢姜王后薨逝，苏美人得大王独宠。小野随意编造了个妲己派她有事前来的借口，对方虽有顾虑，倒也没人真敢拦她。
适才下过雨，训练场内满是泥泞黄土，一脚一个水坑，不小心便沾上满身泥点。
场中央，姬发和崇应彪正例行公事般互相呛声——虽然绝大部分时候是崇应彪自顾自凑上来挑衅，姬发并不大搭理他，唯有偶尔被逼得急了，才会还手。
但今天，明显是崇应彪不知好歹触了姬发哪片逆鳞，两人竟无视纪律、大打出手起来。其余的质子们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还有极个别煽风点火不嫌事大的。
仍抱有一丝良知的小野没什么犹豫地加入了看热闹那拨。
她刚找到个干净地方准备坐下，便被几个眼尖的质子瞅见，激动地嚷嚷几声，猴般咋咋呼呼喊叫起来。
其中一个胆大的挤上前去，分开正斗得难舍难分的崇应彪与姬发，拍拍后者肩膀，朝小野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他快别打了往那看。
小野虽不明所以，但仍配合地点头微笑，同众人打起招呼，不想此举却令质子们的起哄声更上一层楼，登时堪称万众瞩目。
姬发见到小野时愣了瞬神，显然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也不顾分没分出胜负了，放下手头没打完的架就要去找她，却被崇应彪抢先一步。
这厮存心膈应姬发，对小野自然也不怀好意，一声冷哼将将出口，就被对方先发制人。
在昆仑，小野向来是被教育的那个，现下难得有了机会能够教育别人，恨不得登时长出一尺的山羊胡，忙学着师门长辈模样，拖起长音拿腔拿调，故作严肃地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打架？”
崇应彪被她这幅大人教训小孩的模样问得一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边上有好事者抢答道：“他问姬发是不是把殷郊藏马厩还是粪坑里了！”
小野顿感高山流水觅知音，本着“只要讨厌姓殷的我们就是朋友”这一原则，连连赞同道：“对对对！粪坑粪坑！”
远在宗庙、被迫更换藏身之地的殷郊打了个喷嚏：……谁骂我？
又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补充道：“他还说要告发姬发跟侍女私通，秽乱宫闱！”
小野：“对对对！私……不对！”
什么侍女？什么私通？不会是说她吧？！
小野环视一圈，从神色各异的众人脸上读出了同一条信息：没错，就是你。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小野无语片刻，略觉晦气地瞟了眼方才告状的那位质子，内心默默“呸”了声，望向崇应彪的眼神也由欣赏变为了嫌弃。
真可惜，好好一小伙年纪轻轻就瞎了。
这些话本就是崇应彪为挑衅姬发而讲，说出口时压根没过脑子，此刻被人这么明晃晃念出来，顿觉面上无光，尴尬万分。
而另一位当事人姬发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努力压着怒火，既不愿被小野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又担心对方会因为这类风言风语而感到生气冒犯，自此与他疏远。
未待小野回击，崇应彪倒先声夺人开了口，嘴里依旧没几句好话：“你就是苏美人那小表妹？倒有几分姿色，也难怪姬发，为邀宠竟做到如此地步。”
小野心下了然：这倒霉玩意是在骂姬发借自己攀附苏氏好取悦殷寿呢！
但小野也不急，就这样悠哉坐着，甚至心情颇佳般，抬头冲人粲然一笑，眼波澄澈，盈的乃是两汪坏水。
她笑眯眯回道：“哪有哪有，论邀宠献媚哪有人比得过北伯侯大人呀？您可是连亲爹的脑袋都愿意献给大王呢。”
其语气真诚，不似作伪，说出的话却声声刺耳，边上看热闹的不看热闹的都默契地同时安静下来，大气不敢出一口。
崇应彪怒极，全然忘了面前不过是个小侍女，挥剑便砍。姬发见状，下意识上前挡住小野，竟是要替她挨下这剑。
不想小野却将姬发推了开来，她神色不变，一派淡然，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脚下步法缭乱，令人看不真切。光影变化间，便引着剑尖改换了方向，小野抬手一掌，精准打在对方手腕，四两拨千斤地将其打落，“哐当”一声，崇应彪的面子和剑齐齐落了地。
小野背起手，气定神闲道：“还要打吗？”
被个小姑娘轻松打败，崇应彪满脸的不可置信，没有作声，连剑也忘了捡。
其他些个质子倒是好奇地凑上来问东问西，一会打听刚刚那招叫什么，一会八卦她与姬发的关系，毫不见外。
少年们热情的样子让小野想起自己曾在人类村庄见过的小土狗群，“汪汪嗷嗷”围着主人讨要奖励，不免心生怜爱，一时也多了几分耐心。她端起副处变不惊的高人姿态，刚想着上手指导他们几招，一群人便呼啦啦作鸟兽散，被姬发尽数赶了去。
姬发脸上还沾着打架时蹭上的泥土灰尘，嘴角被利器划出道细碎的伤口，原本□□的上身不知何时披上了外衣，整个人灰扑扑的，分明狼狈，却又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成熟得体些。
他强装镇定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野装模装样，答自己乃是得了娘娘命令前来。
姬发自然不信。
小野不好意思承认说是听见他的声音才过来的，扭捏半天，信口胡诌道：“我簪子丢了，来找簪子。”
本以为姬发会直接戳穿自己，届时再随便糊弄两句，不料对方却认真问道：“是什么样的簪子？”
小野被他这么一问弄得卡了壳，讲话也磕巴起来，支吾半天，灵机一动，忆起少时师兄得空给自己做着玩小木簪子，依葫芦画瓢道：“呃，是根木簪……木簪，上面还雕了个狐狸！”
姬发许诺会帮她找，形容郑重，搞得小野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便要走，却给姬发拉住，问道：“你之后还会来吗？”
小野鬼使神差地点头，姬发心情肉眼可见地灿烂起来，搁那兀自傻乐，结果乐极生悲，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惦记着维持形象，一张脸不尴不尬地卡在狰狞与微笑之间。
小野很不厚道地“噗”一声笑了出来。
临走前，小野想起什么，回身丢给姬发瓶从昆仑顺来的上好伤药，又瞥眼旁边三分不服七分不忿的崇应彪，学着他那口北方乡音，戏谑道：“再会咯，比伯侯！”
崇应彪：“……滚！”
就这样，小野过上了白天搁宫中找姬发闹、晚上去宗庙耍殷郊玩的惬意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有见不到妲己、没人给她扎各种各样好看的小辫子。
以往在昆仑，无人注重什么相貌外在，方便整洁即可。小野一个姑娘家，照样跟杨戬哪吒同等待遇，一身道袍走天下，头发也只乱糟糟地随意一扎，露出光溜溜的大脑门——唯一一个有那么丁点心思的姜子牙，审美还尽是些粉嫩嫩红艳艳的货色，小野对此很是唾弃。
待到了朝歌，妲己真将小野当妹妹，日日变着花样给她扎各式各样的小辫不说，还会贴心地配上相宜的发带与簪子。
小野虽未明说，心底仍是有几分爱美之心的，可如今妲己不在，自己扎出来的辫子皆七扭八歪，怎么也搞不好。
早晨姬发来时，便瞧见小野神色郁郁坐在水池边，好好一头长发扎了拆拆了扎，被祸祸成了一窝稻草。他心觉好笑，上前与满脸怨气的女孩对视，带着几分揶揄问道：“你要不要帮忙？”
小野并不指望姬发一个常年混迹军旅间的人能捣鼓出什么来，但总归不会比她再差，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生无可恋地一摊手，自暴自弃道：“随你。”
姬发从未帮别人扎过辫子，更何况是姑娘家的辫子，手法不免生疏，却凭着日常给自己扎丸子头的经验，迅速上了手。他动作轻柔，丝毫没扯痛小野头皮，三两下便扎出一对饱满浑圆的啾啾来。
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小野惊奇地对着池水照来照去，如获珍宝般将两边丸子左摸右摸，惊叹不已——虽不如妲己编的，但到底比自个儿强上几倍不止。
小野先是发自肺腑地夸赞了姬发一番，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个做工精致的绣花小袋，慷慨递过，还不忘顺手摸摸他的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想必在昆仑没少逗啸天。
两人距离不过寥寥，少女踮起脚尖，清醒的草木气息从前方裹挟而上，柔软的掌心抚过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
姬发怔愣一瞬，半响方回过神，脸颊滚烫，捧起那小袋佯装研究，掩饰般问道：“这是什么？”
“糖豆，”小野坦坦荡荡，并不觉气氛有何异样，还故作老成地补充道，“可别一下子吃完，牙要坏的。”
姬发被她逗乐了，脸上余温仍旧滚烫，他学着小野方才那样，摸摸对方的头，嘴上不忘道谢，手却故意弹起方扎好的丸子来。
小野怕新扎的啾啾被弄乱，可有求于人，不好拂他面子，只得忍气吞声地受着，嘴里絮絮念叨着“小心小心”，难得在姬发处吃了瘪。
此后，姬发每日都会提早半个时辰去找小野，先帮她编好辫子，再顺势问她去不去看自己训练。
小野寻思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干脆地应下，天天跟在姬发身后狐假虎威，跑去训练场晃荡。
几日下来，小野与其他质子们也都熟络起来，众人偶尔起哄让小野露两手，她便端起高手架子，面若高深地摆摆手拒绝，却在心中臭屁地想：要动真格的可别吓到你们。
经由上次的事，崇应彪仍不长记性，有事没事便来讨两句骂，姬发看不惯他，总皱着眉头叫人离开，小野倒颇有闲心，十分乐得逗他玩——她觉得崇应彪就像只虚张声势的小野狗，明知打不过，还非要跑来吠两声。
虽虚长五百多年，小野未必比他们成熟到哪去，因此并不大能够把这帮少年人当成晚辈来对待。
——或者说，在小野仍如小兽般天然而未完全教化的视角里，人也不过一群动物：有的是凶残的野兽，有的是温顺的家禽，而这群质子，约摸可分为小土狗一号、小土狗二号……
哦，当然也有特别例外的，比如傻狗一号殷郊，傻狗二号崇应彪。至于姬发，嗯……小野认为他扎小辫手艺炉火纯青，称得上一声神犬，堪与啸天比肩。
姬发若知晓自己在小野心中竟有如此地位，不知会有何感想。
但此刻，神勇如他，也只能无奈地盯着玩闹间又将头发弄乱的小野，任劳任怨追上去，给人重新扎起小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