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歌曾云：有狐绥绥，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昆仑神山之上，云遮雾绕，仙气漫漫，云间龙吟凤鸣声不绝于耳，其中一处不起眼的山旮沓里竟被设了禁制。乍看唬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玩意实在不堪大用，简直似纸糊的般，一吹就破，也不知是哪个半吊子三脚猫布下来显眼的。

    里头哪吒翻着从人间淘来的闲话本子，口中念着什么“涂山之狐，玉面九尾，能歌好舞，明眸善媚”，再瞅瞅身边拿道家真经作枕头、耸拉着眼皮打哈欠的少女，不禁啧了声，心觉凡人真能胡诌，这与书中记载分明两模两样。

    少女玩狗尾巴草的手一顿，眉眼间安逸散去，警惕地望向对面明显没憋好屁的哪吒，问道：“你啧个什么劲？”

    哪吒不语，只“嘿嘿”一笑，将手中话本扔过去，满意地看着对方脸上逐渐浮现出不解之意，又慢慢转变为愠怒，连平时总也睁不开的狐眼都忍不住微微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之态：“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小野，是什么危言耸听，倒不如讲给为师听听？”

    姜子牙不知何时破开自家徒弟那设得不甚走心的禁制，兜到了这方藏身之处，手抚着那把油亮的山羊胡子，笑眯眯看向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两位逃学威龙。

    “哎呦！”哪吒当机立断，故作惊诧地一拍脑袋，“我突然想起师父之前说找我有事，师叔师妹，我先走一步！”

    语毕，哪吒很不讲义气地踏着风火轮先溜了，连话本子也忘了拿，留下他那倒霉师妹独自面对师叔的制裁。

    真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被抛弃的小野厚着脸皮自暴自弃道：“抄经书还是扫经阁，师父您给个痛快吧。”

    没成想姜子牙却不急着罚她，反倒悠哉悠哉捡起地上遗落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期间还不忘点评一番：“哎呀，当年你到山上前，大家还以为涂山一脉已经绝迹，没想到啊……”

    小野将手背在身后，垂着脑袋，状似正诚恳地反省，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思绪已然跟着飘向远方——她的确是只涂山九尾赤狐。

    不过虽为九尾，小野实际上却只有五尾，缺的那四尾在她刚出生时便被商汤捉住砍去，炼成了封印有苏妖狐的四方镇器。同时还被残忍地活活剜去狐心，靠着血脉中流传的涂山秘术才勉强活下来，七情六欲却因此比常人更稀薄些。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小野本就不多的尾巴又少了一条，也不知是自愿还是意外，被带上昆仑时，已经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四条了。

    杨戬不爱八卦，哪吒倒旁敲侧击问过小野几次，她都懒得搭理，总是胡乱编几句糊弄过去，久而久之也无人再提这事，恐怕只有当年带她回来的姜子牙和几位师叔伯知道其中内情了。

    当年，刚拜入师门的姜子牙跟随几位师兄下山缉拿凶兽狐妖，甫一到达那处出事的人类村庄，便见满地血腥与冲天的怨气，接着猝不及防的，他与那蹲坐在地啃食母鸡的小狐妖对上，一人一狐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姜子牙经验不足，也是头回碰到这等场面，两厢对视无语片刻，最终例行公事般，憋出一句“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刚化为人形的小野眼中是堪称纯粹的天真，模样与普通人类少女别无二致，甚至还更貌美些。她身披不知哪来的破烂布料，仍由满头乌发散落，乖巧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竟也无反抗之意。

    眼前的少女尖脸翘鼻，一对狐眼微微上挑，目光澄澈似有水波荡漾，嘴上嫣红的不知是血还是原本的唇色。本该是妩媚的长相，却因那略有些明显的婴儿肥而显得稚气未脱，看上去竟有几分懵懂可怜。要不是那一身渗人的伤口与血迹，全然想不到她便是杀死村内十几个青壮男子的元凶。

    听到姜子牙问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只好努力思索片刻，忆起平时里人们对自己的称呼，很实诚地答道：“小畜生。”

    几个仙人眼角抽抽，姜子牙好心解释道：“这不是名字，是骂人的，唉好像骂的也不是人……”

    小野从善如流，说那就野狐狸吧。

    ……姜子牙不敢纠正她了。

    同行的太乙没什么耐心，掏出法器就要直接收了对方交差，却被玉鼎认出她是涂山氏血脉。几位师兄弟商议片刻，决定将小野带回昆仑，交由师父元始天尊定夺。

    成汤先祖初定天下，当时的大司命降下预言，称商朝其后必定毁于妖狐之手。这也是当初商汤为什么把小野断尾剜心，又将有苏氏封印于轩辕坟，之后历代商王更是大肆屠杀追捕，导致狐族几乎绝迹。

    小野或许是世间最后一只涂山狐了。

    念及此处，且其所犯杀孽皆事出有因，元始天尊同意让她戴罪立功，留在昆仑，并拜姜子牙为师。

    姜子牙乍得爱徒，还是这么个新鲜水灵的女娃娃，心中不免激动，连夜阅遍经阁藏书，起了一串溜引经据典的名字，次日满心期待地找上门，结果却被对方一一否决。

    我叫小野，她这么说。

    忆起往事，姜子牙不禁慨然长叹：“你说你起的什么名，怎么？姜宝宝、姜贝贝不好听吗？唉，死孩子真是的，不懂欣赏。”

    比姜子牙还大几百岁的死孩子小野：“……”

    小野懒得对师父的起名水平做出评价，想自己在昆仑一待几十年，每天不是和哪吒吵来闹去，就是跟着师父师兄一起降妖除魔。如今债还的差不多了，众人也不曾亏待自己，每个人见了她，都会笑眯眯喊上一声“小野”，再严肃的师叔师伯，面对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可小野却总感觉少了什么。

    她想做狐，少了五条尾巴；想做人，又少了一颗心。她就这么四不像般在世间游荡着，辨不清爱恨□□喜怒哀乐，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也搞不明白。

    尾巴肯定是接不回来了，她便想，我要去人间寻颗心。

    “师父，我想下山。”

    姜子牙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啊？”

    小野耐心地重复了遍：“我说我想下山。”

    “……”

    他家乖徒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最终姜子牙还是点了头。

    这么多年，姜子牙觉着小野虽跟谁都和和睦睦，就算偶尔跟着哪吒偷奸耍滑，也惹不出什么大事。可她似乎永远情绪淡淡的，像在笨拙地模仿他人，试图让自己融入其中。纵有一番真情实意，也不知如何袒心剖腹，无从谈起。

    她不是捂不热的山间石，只是不晓情爱的昆仑雪。

    或许去趟人间，还真能找回点七情和六欲呢？

    得了师父首肯，小野告别依依不舍的师门众人，被塞了几兜子护身法宝，皓腕上戴着串天尊亲自炼制、据说可以幻化出百种模样的狐面铃铛镯，浩浩荡荡下了山。

    当然，姜子牙没想到的是，小野说的找颗心，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找”。

    小野的想法十分简单：找颗合适的心，吃下去，或者按进胸口？算了，先不管，到时候再说。

    世间谁不知道大司命比干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小野生得副好样貌，言谈之间又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一派天然的灵动可爱，看起来就像是哪家偷溜出来的小宝贝女娃，惹得大爷大妈们很是怜爱。她在市井间转悠几天，稍加打听，很快便有了目标。

    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毕竟比干是机缘巧合下喝了姜子牙的符水才生出的这七窍玲珑心，那就算是师父的，而师父的就是自己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嘛。

    靠着每天逃课听墙角练出的隐匿法术，小野轻松混进了王都朝歌，却止步于鬼神护卫的殷商宗庙。

    比干好歹也是个大司命，想掏他的心并不容易。宗庙圣地，先灵护佑，更不同于那些凡人的戒备。小野没有办法，只好先变回狐身，藏在宫中静候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