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

    “掌柜,我能进来吗。”小厮轻叩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一来,怕吵了屋里女人歇息。她昨晚上和几人谈事到半夜,途中还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二来,保不准屋子里就有上次遇见的黑衣蒙面人。那蒙面人总和掌柜的混在一起,行为举止又像个公子哥,让人捉摸不透。

    屋子里瘫坐在榻上把玩发丝的女人听不出语气应了句:  “进来吧。”

    小厮轻手轻脚汇报着昨天的账。

    虽说这玉楼娘子终日待在着铺子里不出去。但她的吃食却是专人送来。

    至于每月出去的两趟都是进货。

    他半夜值班时,经常看到有几个蒙面人翻墙找掌柜谈事情。

    他亲眼见过一次,玉楼娘子很是……

    没能细想,一本书抛到小厮面前,重重落了地。

    “想什么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媚眼如丝的女人,紧张道:“掌柜,昨日的账全在这里了。”

    玉楼娘子换了另一边的青丝缠在指尖,点点头。

    “另外,门外有个小丫头找您。”小厮弯腰捡起书,强忍不适看着她笑的奉承。

    换作平时他是不肯在这个阴森森没光的房间里多待的。只是自己拿了门外女子一锭银子,要把事情给人办的妥当。

    空气像是凝固,小厮看上玉楼娘子的手倒吸一口凉气。

    玉楼娘子缠着青丝的细长手顿了顿,带下两根头发。

    桃花眼里倒映出忽明忽暗的烛芯:杨仪,你还是来了。

    “小姐,”小厮拿着一件布衣将杨仪拉到一边,“把衣服换上跟我来。”他慌慌张张瞧了眼顾客小声道。

    梅花拿上衣服走在杨仪前面被小厮拦住,他脸上带着歉意。

    “抱歉,小姐,掌柜的只让杨小姐进去。”

    杨仪听到这话,心中的咯噔一下。她和玉楼娘子从未见过,她又怎知自己姓杨。

    “小姐,您还要见吗。”小厮催促着。

    “嗯,走吧。”

    梅花看着小姐的背影消失于廊道,焦急的在花园里踱步。

    一路上静默无言。起初只是穿过了一个长廊,路过了后厨,一切还算正常。

    但越走越暗,竟然还有一股神秘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之中。

    他们在又一条昏暗的长廊尽头停下脚步。

    “小姐,容我先去禀报一下。”小厮说完,就把杨仪一个人扔在外面。

    门槛旁的青苔附在红木上掩盖了原本掉漆的朱红色,门中间的破洞还有个蜘蛛网看上去很瘆人。

    杨仪移开视线,刚才来的时候小厮一直说如果害怕可以低着头走。

    现下好奇心作祟,她回头望去。

    长廊那头挂着的牌匾上大大三字“玉花楼”下有一个带锁的屋子,布局奇特。再往左看就能发现玉楼娘子的屋子是在后院偏僻一角,四方坛里的花耷拉着脑袋,风一吹花连根掉下。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和香气杂糅让她想呕。

    小厮敞开门时穿堂风从杨仪耳畔呼呼而过。

    “小姐,您怎么乱看呐。”小厮见她换了位置沉声道。

    “玉楼娘子唤您进去呢。”

    杨仪迈过横木,虽觉得小厮动作奇怪也没多管。

    她走进屋里,门被快速带上。

    屋内有四把玫瑰椅,墙上的山水墨画甚为招眼,棕色的纱帘位于东南侧,想来后面就是玉楼娘子的房间。

    帘子被白皙的手掀开,上面的珠子叮当声回荡在整个房间。

    “杨小姐,有失远迎。”面色蜡白的瘦骨女子步步生莲,没有头饰点缀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的距离感。

    “无事。”

    玉楼娘子翻开倒扣在碟子里的杯,倒了杯茶喝下:“杨小姐,此次前来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若说刚才杨仪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多,现下女人疏离的眼神让她无比确信,她没想错。

    “玉楼娘子,实不相瞒我确实有事要求您赐教。”

    杨仪目光炽热盯着玉楼娘子的手,没等瞧明白她快速用帕子遮盖。

    只是这手关节上独特的花纹还是被杨仪一览无余。

    “杨小姐有什么事还请快些说明,我还要去做糕点呢。”

    做糕点?杨仪想起刚刚看见的手顿时想笑。肖梨之前有告诉她,玉楼娘子的糕点铺是新帝登基一两年开的。可她的手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看上去比杨仪还要嫩。

    “您可是在这京城有些靠山,可否借我一用。”

    玉楼娘子浅浅一笑,拿出碟里准备好的一盏茶,递到杨仪面前。

    “杨小姐,这是我改良过的玫瑰饮,你帮我尝尝味道可好?”

    杨仪注视着茶杯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这是一双易碎的,好似下一秒就要与这杯茶融化在一起。

    顾虑再三她还是接过喝下。

    “不错,不...错。”

    她的眼皮慢慢变得厚重,握紧茶杯的手徐徐落下。

    杨仪顿感不妙扶着桌沿要走。被玉楼娘子狠狠按住。

    她全身燥热用着最后一点理智问:“你到底是谁?”

    耳朵里除了“嗡”的一声再无其他,杨仪软趴趴的倒在有茶壶的方几上。

    “花玉,谁准许你擅自给杨仪下毒的!”于丞握着床榻上女人冰凉的手浑身颤抖。

    玉楼娘子跪在地上,头伏在叠放的双手,大气不敢喘。

    太医脸上的眉毛拧成八字,因为他判不出惨白的女人有无生命体征。可自己又是皇上亲自派来的,要是治不好怕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太医,”于丞沙哑低沉的开口,“她如何了。”

    “下官...下官辨不出来啊。”太医弯腰小心翼翼说。

    于丞拿起汤婆子想放在杨仪手上,又害怕烫着她。于是将自己的手捂热后握着杨仪。

    “太医...我阿妹是不是就是寒气太重...”他双目猩红看着太医问,“是不是只要她手热了...就能醒了。”

    不如说是他在自我安慰。

    “是...是...”太医捏了把汗跪在地上,只希望榻上的女人能够苏醒,让他平安回家。

    于丞不停的换着手,直到手心多出密密麻麻的水泡。

    “阿丞。”跪在地上的花玉抬起头心疼的看着手忙脚乱的男人开口。

    于丞弯起嘴角将杨仪的手温柔放在被子里,走向女人:“起来吧。”

    花玉听着男人温暖如春的声音站起身,抬头却对上了如冰窖的眼睛。

    男人往狠里踹去,痛但不伤及皮肉。

    花玉捂着腹部望他:“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你,只是为我效力的忠犬。”

    是了,她,玉楼娘子从来都只会是于丞的忠犬。而他抓不住的才会是他愿意用心头血救命之人。

    她痛的侧躺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爱的男人牵上杨仪的手,死死咬唇不让泪落下。

    唰一声,蒙面黑衣人从开着的小窗翻进来。

    “主人。”他恭恭敬敬的行礼,“我按照您的吩咐把信送到了杨府。”

    于丞点点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归于原位,若是让舅父知道杨仪危在旦夕他精心策划的一切可就都完了。

    他往花玉的方向伸展空出的左臂。

    黑衣蒙面人读懂了他的意思将痛不欲生的女人抱起,出了门。

    给杨仪熬药回来的太医,端着碗撞上了黑衣蒙面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像只受惊的猫在黑夜里不停道歉。

    蒙面人为他让开一条道:“无妨,快去救人吧。”

    “哎哎。”

    他看着府内唯一灯火通明的两个房间,眼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后半夜,于丞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杨仪的手动了动。

    他睁开眼,杨仪一手捂着头,表情很是痛苦。

    “仪儿……哥哥在……哥哥在……”

    于丞将脸贴上杨仪的手不断重复,直到杨仪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

    “咳咳。”杨仪半梦半醒动了动两根手指。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啊,她咳出血来了。”

    一宿未眠的太医扶着墙站起,看见这血心中大喜,拉着于丞走到门外。

    “小姐这是将毒素已经排出,我再去开两方暖胃的来。”

    杨仪坐在床上,皮肤像是有数万只蚂蚁爬过身体。她细细回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晕倒。

    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仪儿,你饿不饿啊。”于丞从外面进来忧心忡忡。

    昨日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她了。若是这样,想来他也会和她一起殉葬的。

    这人间唯有杨仪值得他活下去。

    “我昨天不是在玉楼娘子家的糕点铺,为何到了这里。”

    于丞扯谎道:“仪儿,你昨日被人盖着头准备灭口。恰好我路过将你救下。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跟祖母说不让你出来了。”他亲昵的刮了刮杨仪鼻尖。

    这处地方她不记得来过,比杨府的卧房还要大上几倍。大床占据了房间一半的位置,各式各样的刀剑摆放在兰锜上,满屋子却不见一本书。

    “哥哥,这是哪?”

    “这是我新买的府邸,之前不经常来。你若是喜欢,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来。”

    若是武官亦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手无缚鸡之力的于丞要这些兵器有何用。

    杨仪压下心中的疑惑一如既往的笑笑。

    她瞥见于丞窗台上那朵黑夜下盛开的异域之花,阴暗,潮湿。

    听闻此花只能长在被雨淋湿后的土里,以食物残渣为生,多在夜晚绽放出最迷人的一面。

    *

    前朝元年,靠海一带水灾频发,庄稼地一夜之间被冲刷干净。靠山一带遭遇兵匪袭击,百姓苦不堪言。

    丰地靠着山又远离京城。县令一手遮天整日苛捐杂税,强抢民女,还和山上的土匪联手火烧民船。

    于丞就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丰地出生。

    父亲是县令最得力的部下,经常欺压百姓。他没见过母亲,听嬷嬷说母亲心高气傲看不上父亲,剃发自请去寺庙。

    有一个醉酒后大骂母亲的父亲,有一群在学堂欺负他的朋友,还有一盆来自异国孤单的花。

    久而久之,于丞也习惯了平淡无风的日子。

    十岁的某天,一群红衣铠甲的官兵闯入他家,用带着血的剑刃指着他。

    于丞没有害怕,他预想过父亲的事情败露会牵连到自己。

    他只是觉得可惜,可惜没有结交到一个知己,可惜没能看看这不见天日的府邸外。

    “别杀孩子。”一个黑须男人拦下指着于丞的血剑。

    “可...”

    拿剑的官兵将手中的武器收回腰侧鞘中。

    夕阳余晖下男人向于丞伸出大手:“你愿意和我一起回京做我的儿子吗。”

    于丞听不真切,麻木的点点头。

    那时的他只以为自己如蝴蝶般破茧重生,殊不知自己要一辈子活在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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