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昔年看着镜子里的人，黑褐色歪曲的疮痂落在侧脸和脖颈上，乍看一眼便让人心生厌恶，抬起左手，手背上的伤最浅，愈合的也快，现在只留下了一道红痕。
这个样子实在不方便出门，可是她已经两周没有去看吴雪霞了，虽然于南辛在微信上给她发了照片，说是吴雪霞最近状态还可以，但她只有看过后才能安心。
往脖子上绕一圈围巾，戴上口罩，最近天气已经变凉，这个装扮出门看起来也不会太过奇怪。
她到病房的时候，吴雪霞还在睡觉，陈昔年仔细观察了下吴雪霞的脸，脸上有些蜡黄，气色也不太好。
“马上就到冬天了，环境压力也会让病人的情绪状态不好，最近我换了几种药，你妈妈吃了后有些嗜睡很正常，不用担心。”
陈昔年转身看去，于南辛站在病房门口，“我会再多观察一阵子，有什么问题我也会及时通知你。”
“谢谢。”陈昔年说。
“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于南辛上前，看着她脖子上围着的围巾问道。
“已经结痂了，护士说等它再长长，掉痂就好了。”
于南辛看了眼她脸上的浅痕，自荐道：“需不需要我再给你检查下，虽然我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但伤口的恢复情况还是看得明白的。”
陈昔年笑了一下，解开围巾，将头发拨到一边，侧头对他说：“不会，我也想让伤口尽快恢复好，这个样子见客户确实有些不太方便。”
“恢复情况还可以。”于南辛认真观察了下她脖子上的疮痂，“但一定记得不要用手抠，不然流了血又不好恢复，而且容易留疤。”
于南辛示意她站直身体，“围巾这类遮挡物建议还是少戴，容易磨擦到伤口。”
陈昔年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要出去走走吗？”于南辛邀请她，“你每次来都在这里坐一天，人很容易压抑，要学会适当放松。”
“这里有能让人放松的东西吗？”陈昔年疑惑问他，她来了这么多次，这里里除了几栋大楼便再无其他，正常人在这里找放松的乐子，属实令人迷惑。
建造这座医院的目的不是放松，而是禁锢。
于南辛语塞，一个个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挫败道：“去外面走廊转转吧。”
走廊里，两人站在之前吴雪霞经常晒太阳的地方。
于南辛指着外面的天空，天色灰蒙蒙的，不见一丝云彩，这是江州冬天特有的颜色，阴郁又冷漠。
“虽然看起来不太好看，但也比待在病房里好。”
陈昔年的视线投向虚空中的一点，低声说：“可是他们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不论看多长时间的天空，对这些病人来说也没差别。
于南辛扫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有着明显的低落。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的不只有病人，也有病人家属。但是如果连家属都放弃，他们就真的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于南辛在这里见过太多太多的案例了，反复发作的情绪、每月花费的金钱、定时专人陪护，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是压垮家属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昔年沉默了好一会，问他：“有彻底治愈的病人吗？”
于南辛思考了一下，坦诚说：“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脑部器官病变和身体病变不一样，即使治愈了也只是短暂维持，效果好的话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复发，效果差的话，十天半个月就会再次回到这里。”
她笑，“医生讲话都是这么不委婉的吗？”
“你想要放弃了？”于南辛不委婉地问她。
陈昔年眼眸垂下，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翳，轻摇头，“没有想要放弃，只是……会觉得有些累。”
“可以理解。”于南辛了然，既没有鼓励她必须坚持下去，也没有批评谴责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两人沉默无言，陈昔年收拾好心情，提起精神问他：“除了看天空，还有哪些放松的方式？我可不想病人还没好，我就先倒下。”
于北鱼问她：“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陈昔年不假思索道：“看案卷背法律条文，剩下的时间就是来医院。”
于南辛语气有些不赞同，“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陈昔年眼珠转了转，直截了当的说：“没有。”
于南辛叹口气，“那出去玩吧，和朋友玩，和大自然玩，吹吹风，赏赏花，喝喝茶。”
陈昔年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刚要开口又被于南辛抬手制止。
“别说浪费时间，人除了工作赚钱也要学会放松休息，把自己绷紧成一根弦很容易断掉。看一朵花开，观察一棵草长什么样，拥抱一颗树……它们会告诉你，你心里真正的感受。”
“……好吧，我会试试的。”
见她接受自己的意见，于南辛略微松口气，看着隔壁那块地不日就要动工，又似不经意说了句，“如果一个人太无聊，可以找你男朋友陪你。”
“我没有男朋友。”陈昔年很快回他。
“那于北鱼呢？”他这话问得太快，等说完后，于南辛恨不得咬断舌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陈昔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干笑两声，于南辛摸摸鼻子，“我就是随便问问。”
灰色的天空一成不变，地面的黄叶随风卷起，吹起来又落下去，陈昔年目光始终看向前方，她在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但始终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于南辛见她这样，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我先过去了。”
在他转身离开前，陈昔年低声说了句，“他很好。”
声音几不可闻，三个字刚说出口就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于南辛以为刚刚出现了幻听，再看过去时，只能瞧见那张平静的清丽的面容上隐现极浅极淡的哀伤。
吴雪霞从昏睡中醒来，情绪还算平缓，没有强烈的波动，只是反应比平时更慢，注意力也不太集中。
陈昔年喂她吃完晚饭，陪她在走廊里散步了半个小时，又盯着她吃完药后才离开。
夜里的温度很低，她穿着外套还是觉得有些冷，从住院部走到医院门口，短短几步路，她两只手已经变得冰凉。
才刚过八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晚的夜空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
“于北鱼，你等等我。”身后传来一道娇媚的女声。
“我让人送你回去，以后你还是找个人陪你过来，这么晚了一个人不安全。”于北鱼穿着黑色冲锋衣，背着包，掏出手机给老李打电话。
“怎么不安全了，这不是有你吗？而且做咱们这行的，这种情况不是经常发生吗？”季灿鸿笑他小题大做，“你忘了，当初咱们一起参加比赛，可是熬夜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寝室的。”
于北鱼淡声说：“那时候是在学校，现在是在郊区，而且你要是身边多带个人就好了。”
今天下午他来这里实地勘察，建筑设计这一行，拿到的图纸信息和实际情况常常有出入，他必须亲自勘测过，保证项目原有建筑图纸的准确度、完整度和真实性都无误。
他原本是一个人来的，结果中途又遇到了季灿鸿，两个人在这里从天亮待到了天黑，等看不到一丝光线，他才察觉时间己经太晚了。
“你担心什么，看不起我们女生啊，你能做的我也能做。”季灿鸿有些不服气。
“没说你不能做，但这和担心你的人身安全不冲突。”于北鱼无意和她争执。
“那你送我回去呗。”季灿鸿脸上漾起一个灿烂笑容，“反正你也要回家，顺带送我一程。”
老李还有十分钟才能到，于北鱼淡淡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
季灿鸿脸上的笑收起来，白了他一眼，“你还想要偷偷加班啊？”
于北鱼眼里流露出些许无言，“天都黑了，我怎么加班？”
“那你还要干什么？别忘了，明天下午我们就要给一个初稿，我建议你晚上和我一起去设计院熬夜……”这个项目的设计师由事务所和设计院共同组成，他们两个主要负责图纸设计。
季灿鸿盘起的卷发经过一下午已经变得凌乱，几缕长发垂在她脸颊两侧，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摇动，配上她明媚的笑容，有种侵略性的诱惑。
“你有什么想法随时给我发信息。”
季灿鸿见他不为所动，正要说话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声车载喇叭声，寂静的夜里，这道突兀的声音将两个人的注意力同时吸引过去。
于北鱼看到前方背对着他的身影，身体顿时一滞。
季灿鸿吹了一声口哨，惊喜道：“哇，原来还有人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鸟……”
她话未说完，于北鱼已经大步朝那个女人的方向走过去，“陈昔年。”
季灿鸿的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后，便跟在于北鱼身后一起朝对方走去。
还是在上车的前一秒被拦下了，陈昔年看着刚打开的车门随着身后人狠狠一拍，又被重重关上，她眼皮垂下，朝旁边让了半步。
“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于北鱼问她。
陈昔年指着手边的黑色汽车，语气无奈，“正要回家。”
季灿鸿快走几步赶了上来，一眼看见站在车旁，却被于北鱼拦住去路的女人，借着车灯，她将对方打量地一清二楚。
白色毛衣外一件样式简单的黑色外套，修长的双腿被蓝色牛仔裤包裹，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肩上背着看不出品牌的黑色包包，长发微卷，自然散落在脑后，皮肤白皙，眼眸清澈，五官脱俗，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的温婉美丽。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从右边侧脸到脖颈的黑褐色疮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分外刺眼。
“于北鱼，她是谁啊？”季灿鸿看向于北鱼问道。
“还走不走？”司机见一直没有人上车，拉下车窗粗声问道。
陈昔年正要说话，却被于北鱼抢先，“不走了，不好意思。”
“有毛病。”司机骂了一声，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快速驶远。
徒留下陈昔年的手停在半空，她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我一会送你回家。”于北鱼说。
陈昔年转头看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出一个事实，“我刚才本来已经坐上了回家的车。”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之前都是这么晚回去的。”
“这样。”于北鱼点头，面不改色地宣布，“那以后都由我送你回家。”
陈昔年不想理他，低头又在手机上重新叫车，但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挡住屏幕，“别打车了，我送你回去。”
看着盖住手机屏幕的修长手指，陈昔年抬头看过去，却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于北鱼讨好地看向她。
这下再生气的话也说不出。
陈昔年别开头不看他，把手机从他手下拿开，放进包里，又默默离他更远了些。
于北鱼看着她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季灿鸿旁观了两人的互动，看着于北鱼从未有过的幼稚举动和宠溺笑容，心脏跳了一下，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女人对于北鱼来说是不同的，甚至在他心里占据了极重的份量。
“你好，我叫季灿鸿。”季灿鸿率先朝对方伸出右手，笑容张扬，“于北鱼的同事，以及大学同学。”
伸向自己面前的右手，涂着红色丹蔻，带着和主人一样的美艳攻击力。
陈昔年右手轻握，礼貌道：“你好，我是陈昔年。”
两只手一触即分，季灿鸿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的语气随意，听起来只是顺口一问。
这个问题陈昔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字不慎便会牵扯出种种往事。
见她沉默，于北鱼说：“高中同学。”
是了，高中同学。陈昔年在心里对这四个字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