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夏没指望过他会挽留,也不希望他用甜言蜜语来动摇她。
只是他毫不犹豫写下“云”字最后的顿笔,笔锋摩擦之间的声音宛如刀片划过心脏,快刀斩乱麻般结束了历时三年的荒诞,为她人生第一次无疾而终又一厢情愿的爱画上了句号。
在那一瞬,她仍是感到了钝痛。
他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只言片语,也不值得他分走的心神,根本看不出他们相处的点滴在他心里留过痕迹。
或许,也从不曾留下痕迹。
所幸,隐痛在他把纸页交还给她时消散,席夏只觉如释重负,那些每每因他而时刻高悬在心头的石头,落到了踏实的角落。
“谢谢。”
接过圆珠笔时,她的拇指轻擦过自己的手掌心,贺霆云心尖轻颤,发现她毫无察觉,只是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纸笔和文件夹放回包里。
他微微晃神,目光落在她捏在拉链上圆润的指甲。
干涩的喉咙无意识挤出一句:“谢我什么?”
“嗯?”
席夏回眸,对上一双深幽的涌动暗流的眼眸。
她很少见他这样的神情,被藏匿的情绪像是破开了一道裂缝,从眼瞳中逸散出来,严肃得像是不说出他满意的答案,就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她想了想,真诚地说:“谢谢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没有摧毁我唯一的心愿,也谢谢你始终不变的态度,体面地结束这一切。”
感谢他最后一刻毫不留情的保持姿态。
既归还了她全部的自我,也归还了她的一腔爱意。
他不会因为她委曲求全的爱而改变。
永远冷静自持,永远不动摇。
真正摧毁她的是逐渐迷失自我,一遍遍在他身上寻找期待的她自己。
“……”
不知道这个回答有没有让贺霆云满意,他只是微微颔首,收回目光,换了杆,信步去补救高难度位置的沙坑球。
侧身,一击。
先触球后触沙,重重的一声,小白球从沙坑里迅速起飞,旋转着直奔果岭。扬起的沙只浅浅一层,足以见得击球人精湛的技术。
男人看了一眼球路和落点,转身准备追上。
“等等,你还要接着打?”
席夏看他没有想要结束离开的意思,不禁诧异。离婚协议都签了,他居然还能稳如泰山地和她一起打球。
贺霆云停下看她:“你包场是另开了会员卡?”
席夏点头。
贺霆云有终身会员卡,能带人进场,之前她来都是蹭他的卡。但是订场会有通知,她准备给他庆生时,为了惊喜和神秘感,自己斥巨资开了一张会员卡。
“那是要打完。”他说,“你一个人用,不管办了多久年卡都会浪费。”
席夏:“……”
她不太运动的形象就刻进他脑海了是吧?
可是他是对的,大概率她也就来这一次了。
席夏到底不是纵情挥霍的小公主,花钱为他准备礼物筹备生日的时候,心里存到底还存着爱恋,钱花出去也就花出去了,但走到分道扬镳这一步,还是隐约为自己的铺张浪费而心疼。
等明天去完民政局,她要好好工作挣钱!
就在席夏跟在贺霆云身后,满心思考要不要做出改变,试试以前不愿意参加的邀约,打开知名度,想要多接点工作的时候,贺霆云已经把来到下一洞的发球台,又一杆打出去了。
一块行走的巨型冰山,沉默着一杆一杆往前推进,似乎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十八洞都打完才罢休。
不知道是否在赶时间,击球力度比之前凌厉了许多。
“没有人赶你走。”席夏忍不住撇撇嘴,“他们家有夜场,你打到太阳下山都行。”
贺霆云看她,低声道:“我怕你等不及。”
遥山球场是标准的18洞球场。
在比赛里,18个洞便提供了无数可能性和充分发挥的挑战空间。
然而,在关系分崩离析的眼下,很难说她什么时候就想离开。
席夏微愣,眼眸明显黯淡下去,自嘲地笑道:“我这三年等你的时间可不少。就算等不及,不还是一直等着吗?”
贺霆云微微蹙眉。
她的嘴角总是挂着熟悉的甜甜笑意,就算撒娇耍赖或是折腾胡闹,眼睛里始终亮晶晶的,就连前段时间总朝他生气,还是能从那片清澈中窥见他的倒映。
而现在,她虽然是笑的,但笑意未及眼底。
眼底不再容纳他,眼中透着从不曾见过的冷意,投来的眸光仿佛在面前横亘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长河。
“你就慢慢打吧,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席夏说着转身,没看到他握杆的手微微晃动,顺手拿了一瓶运动饮料,又回身递给他。
贺霆云接过,掌心的温度轻轻覆盖住她。
席夏回神,眉梢下压,她不习惯这种确定分手后身体依然熟稔的记忆,抽出手,勇敢地拍了拍他的肩。
“好聚好散。”
像对自己说,也像对他说。
席夏的耐心的确不足,但好在贺霆云的身段足够漂亮,动作足够优雅,观赏性极高,不失为一道可供眼睛消遣的风景线。在他一杆又一杆中渐渐放松了心情,目光随小白球的飞起落下,脑海里又钻出不少灵感。
打到第十洞,球穴的位置正好回到俱乐部入口附近。
等他停稳,她跳下车往会馆走。
“要走了?”贺霆云换推杆的手一顿,随手放下,跟上她,“我送你回去。”
席夏转头:“我只是去洗手间。”
贺霆云没看她,继续往前走:“一起。”
她在他这里没有信誉,结婚纪念日那天她打着去洗手间的借口,一声不吭就离开的案底还在,他不信她这次会不会趁机溜走。
席夏:“……”
和即将成为前妻的人一起上厕所,他不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吗?
她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手上的协议,耸肩跟上。
算了,左右他都已经签了字,随他去吧。
说是一起,他也只是安静坐在沙发上。席夏洗完手出来,慢条斯理地擦拭水珠,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脑海里的灵感,抬眼就看见贺霆云在盯着她,手里拿着他刚刚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这种淡然却片刻不移的眼神,放在曾经鱼水之欢的夜里,是他蓄势待发的前奏。但如今这个情形下,席夏倒看不懂他的意思了。
谁能想到,半个月前还是交颈深吻、抵死缠绵的夫妻,半个月后,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等她擦干手,贺霆云起身,重新将她带回球场。
这十八洞好像他们最后相处的漫长时间。
不需法律见证,不用离婚证确认,是只属于他们的告别仪式。
最后一杆是席夏的。
他留给了她一段舒适的距离,路线和落点都是他曾经教过她的。
推杆进洞,两人下意识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错,又默默移开。
好像有很多话没有说,又在疲惫的挥杆旅途中消磨殆尽。
“再见。”
两人走到停车场,席夏看到她买的那辆超跑格外扎眼地停在中央,和他沉静如水的黑衣黑裤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移开目光。
贺霆云拉开车门:“你回哪里?骆家还是江莱那里,我送你。”
“不了,我叫的车也到了。”席夏摇头,“礼物是我没想离婚的时候准备的,现在坐进去,我会被自己曾经的快乐幻想打击到。”
她收拾房间时无意看过他中学时代的照片。
张扬锋利,和红色无限适配。
她幻想着成年内敛的他在少年配色的车里释放,幻想她能走到任何一个年纪的他心中,和他毫无芥蒂全然信任的拥吻。
但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再见了,贺霆云。明天周一,去民政局不要迟到。”
她转身离开。
贺霆云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他以前以为她不喜欢红色,也不喜欢跑车,所以从来没有像自己朋友带女伴兜风一样载过她。他甚至连她准备礼物时幻想过什么,都猜不到。
“对了。”席夏转过身,把协议递给他,“你真不用拿去给律师看一下内容?”
赌注无非是开球前的随口一说,但这毕竟是具有法律意义的文件,就算愿赌服输,也需要他认真对待和过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他。
“我刚刚看过。”贺霆云看她一眼,没有接。
其实不用让律师看。
宛京律师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精英院校毕业的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江莱自己就是法学院毕业的,她为席夏找到的董律师,都是他们同校学姐。
贺霆云恰好与董律认识。
春节期间,贺霆云收到董律拜年电话。
她说了一句玩笑话:“改天如果你们圈子有局,希望能邀请我一下,这种不差钱的案源再多来点。”
这句话玩笑话本有渊源。
董律是赵慎舟丢媳妇儿路上的一大功臣,替女方在庭上狠狠刺痛了赵慎舟,才促成了他的浪子回头。
只是赵慎舟离婚已久,如今即将看到复婚曙光,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董律在这个时候致电,意义难明。
贺霆云敏锐地从“再”字里察觉出端倪。
他径直问:“席夏找到你了?”
除却董律自身,她所在的律所也是宛京处理婚姻家事案件最知名的地方,胜诉率颇高。
董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贺夫人找到我们律所合伙人,不许我们接她的案子。我听得怪可怜,小姑娘才多大呀,就要受这种欺负……当初赵先生好歹还肯主动把我介绍给她前妻呢,是不是?”
“董姐,无论天河集团还是贺家,做主的人都不是她。”贺霆云默了片刻,道,“我不会和席夏上法院,根本走不到诉讼那步,你只需要替她把关好协议内容。”
董律一向是会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程度的利益,这一点贺霆云不担心席夏吃亏。
“那钱呢?”董律有些意外,“天河集团那部分资产就算了,就算不结婚你肯定也早规划好了,至于其他的婚后收入……”
“她要多少我都能给,但您先别告诉她我的态度。”
他本来以为,梅筠是提前得知席夏决心离婚,怕她抢夺贺家财产,才如此不体面的刁难。今日才知道,他看见的那份协议才是梅筠的主张。
席夏有她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她非但没有在协议里多分割财产,反而连他一分一毫都不肯要。
贺霆云坐上车按着眉心,等她上了网约车,缓缓启动,缀在后面。他不敢提速,也不敢跟紧,只远远地让那辆车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
市中心的车流如长龙。
下了环线进入岔路,一个红灯将他们远远隔开。
修长的指骨紧紧攥着方向盘,手臂青筋虬露,好像有什么淡淡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
——“以后……到什么时候?”
——“到你愿意离开的时候。”
所谓一语成谶。
说那句话时他没有深想过,到她愿意离开时,他真的愿意吗?
她今天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是因为知道,没有人会快乐吗?
抬起头,夜幕中挂着一轮元宵夜的圆月,静静照着不圆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