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霆云自觉失言,沉默了一瞬。
他们此前从未见过,更没有因为林江的交集而相识,也许只是知道对方的存在,不应该开口就省略了所有礼仪,问得那样熟络。
他们唯一的交集,是有一次林江喝醉的那次,他与她有过短短几秒的交流。
那天,他架起林江醉后沉重的肩膀,从他手里接过电话。对面的小姑娘困倦又敷衍地含糊地哼着小曲。
他忍不住打断道:“他睡过去了,我们等下带他回宿舍,别担心。”
她似乎没听出来换了人,还以为是林江。
软绵绵打了哈欠,娇嗔道:“好嘛,你也好好休息,晚安。”
贺霆云猝不及防,心间一震。
慵懒的语气是毫不设防的信任,甜美的声音昭示着密不可分的爱意。
一切在短促的忙音中戛然而止。
那份亲近不是对他的,但他好像窥伺着介入了友人的暧昧关系,陡然沉下眼眸,匆忙把手机塞回林江的包里。
她应该早就不记得了。
没想到自己的潜意识却是记下了这份熟络,默认她会像自己听出她的声音一样,认出他的身份。
这份默认的自信,现在想来是有些离谱。
“抱歉。”
贺霆云从学士服下拿出学生卡,递到一脸警觉的席夏面前,“我和林江是室友,我知道你。”
席夏恍然:“哥哥说酒店是室友帮忙订的,或许……”
贺霆云颔首,他其实没打算提这件事。
举手之劳而已。
席夏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证,年级和专业好像都对得上,没想那么多,点头道:“那你告诉我小礼堂怎么走吧,他说要在那里等我,拜托啦。”
“我可以带你过去……”正好顺路。
“不用不用!”
贺霆云没说完,席夏就婉言拒绝,“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即使对方自证身份,她仍抱有警惕心,即使是在大学校园里,也不会随随便便跟其他人走。
何况订酒店本就承了对方的情,她实在不想让人觉得林江和他的家人总给别人添麻烦。
“好。”
贺霆云不在意,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怎么走。在席夏因为分不清东西南北而为难时,他停顿,重新按照地标和左右方向给她指路。
“谢谢,谢谢!”席夏在备忘录里记完,微微弯腰,而后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贺霆云指的这条路里一段学生才熟悉的近路,原本很适合她赶时间。然而这条林荫小径在夏日阳光下景色极好,适合出片,不少毕业生都在这里拍照。
生怕影响到别人,她提起裙子躲着镜头往前跑。
偶尔瞥见两三对情侣拥抱亲吻,脸颊微红,竟跑出了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飞快穿过小径,走到路尽头,小礼堂和雕像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她四下张望,蓦地发现林江竟也是拍照情侣大队中的一员。
席夏:“……”
明明就拿着手机自拍呢,居然不接她电话!有了嫂子就忘了妹妹!
她也喜欢莱莱姐,拍照居然都不叫她。
林江小心眼!
“哼!”她紧赶慢赶在九点半到了,这人居然悠闲地拍照,早知道她还能再多睡一会儿!
席夏虽然生气,但她有分寸,就算再不满,也不会打扰人家小情侣。顾及相机的视野,她转身往路边角落走,鞋尖对着空气里踢了一下。
抬眼,贺霆云站在她身后,目光恰好对上。
“咦,你怎么……”
“我顺路。”
贺霆云远远看见林江和他身边女生的背影,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上,没有褪去的婴儿肥显得更饱满。
掌心摊开在她面前:“要吗?”
昨晚应酬后,从餐厅前台顺手拿了几颗清口糖。
席夏看着草莓味糖果,眨了眨眼,他学士服下是某个动漫里神奇猫科生物的口袋吗,怎么什么都能掏出来?
“谢谢。”
想到早晨打翻的蛋糕上面的草莓,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果糖入口,满腹怨气也渐渐淡了下去。
她站在贺霆云身边,望着林江和江莱的背影,小声问:“你们穿的袍子分男女吗?为什么你和哥哥是黑的,她是蓝色的?”
“硕士穿蓝色,本科生都穿黑色。”贺霆云淡淡解释,他也是今天才知道,林江的女友居然比他大。
“喔,这样。”席夏点头,定定地看着两个人般配的背影,轻轻叹气。
多半就是这两天了。
这对璧人要决定异地还是分手。
她大概是最早知道哥哥准备考云州警察岗的人,也知道他一直拖着没告诉女朋友。
她既希望林江能做他想做的事,却也不想他因此失去所爱。临江仙这两年为数不多的几首动人的爱情之作,都是哥哥倾心写就的。
可她只是旁观者,无法替他们的人生做抉择。
“夏夏!”
江莱离开后,林江转头看到她,席夏收敛了脸上的忧虑,朝他挥了挥手,提着裙子跑过去。
“我的手机在包里充电,没听见,刚刚用的是她的手机……是哥哥错了,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一个人过来的?没迷路?”
“不是,我——咦?”
她转头,没看见贺霆云的身影:“你室友给我指了路,他应该还有事走了吧。”
林江一愣,先在宿舍群里发了一条感谢。
她把他抛在脑后,只有嘴里的草莓清香留下淡淡的痕迹,直勾勾地看着林江手里新换的智能手机,眼馋地伸出手。
“给我妈录像是假,想上网才是真的吧?”
林江知道她很爱刷评论,临江仙的歌在平台上传后,下面所有的评论她都会定期去看。
他敲她脑壳,庆幸自己给妹妹用的是淘汰下来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走,典礼要开始了,晚上再看。”
阳光正好,礼堂前金灿灿的一片。
兄妹二人并肩往小礼堂走去,步履出奇得一致。
……像是走进了璀璨的未来。
“贺哥,醒醒。老贺,贺霆云!”
接二连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贺霆云皱眉睁眼,看见姜炎站在他办公桌前,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你这个寿星组局,怎么还要我来叫你?你看我像不像大内总管?”姜炎见人醒了,松了一口气,“睡觉不回家睡,周末还往公司跑,你们员工知道了得多有心理压力?”
贺霆云没说话。
起身,披上外套,从抽屉里拿上车钥匙往外走。
来公司,只是因为不想回家。
与贺延周他们过年令他作呕;席夏不在宛北山庄,他一个人回去安静地待上半小时就觉得烦躁,心中有股莫名的不安笼罩。
从除夕到正月十五,满打满算十六天,她一次都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打去电话,她总是三言两语打发他。
新年他给她挑了一款手链做礼物,寄到了骆怀薇家。以前无论首饰还是衣服,她都会穿戴好,拍照给他看,这次杳无音讯,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如此数日,贺霆云罕见得失眠起来。在公司靠椅上小憩片刻,竟也能梦到了那个很久远的夏天。
“做噩梦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姜炎问。
“没有。”
对席夏来说,那时才不是噩梦。
她说起“哥哥”时眼睛就会发亮,喜爱和亲昵根本藏不住,即使知道喜欢的人在大学有了更成熟的恋爱对象,失落后依然能扬起笑容,甜甜地走到他身边。
他只见过同床异梦的联姻夫妻,见过以爱之名汲汲营营进了贺家的梅筠。
他始终认为,爱是根本不存在的虚无。
唯独在席夏的眼里见过,一种或许可以称为永恒纯粹的“爱意”。
只可惜,不是对他,而是对林江。
两人到了会所,狐朋狗友们已经陆续到齐,他们自觉得没管贺霆云,上了的菜已经消灭了一大半。
这是他们的共识,贺家大少爷日理万机,如果等他来了再动筷子,不知道菜得多凉了。
“大寿星,随便吃吃吧。”祝予凝放下筷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妹妹怎么没来?”
“她下午才回来。”贺霆云知道她和席夏已经是共享朋友圈的关系了,破天荒多说了两句,“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都留给她了。”
“……”祝予凝被他的话哽住,转头问秦雅聆,“他什么时候这么肉麻了?”
秦雅聆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贺霆云一眼。
她前一阵跟父亲去贺家做客,回家才知道,父亲和贺叔叔是想撮合她和贺霆云,促成联姻。
好像对象是贺家,是贺霆云,就算是他如今已婚,未来可能是二婚丈夫,都无所谓。
她心里有些乱,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父亲,没想到春节期间贺霆云来秦家拜年,当着她和自家哥哥的面提起这件事。
“我绝无可能联姻,你自觉管理好秦伯伯的预期。”
云淡风轻,却又嘲讽至极。
秦雅聆这次跟祝予凝来,也是想见见那个姑娘——她曾经动用家里的关系去查,却没能查到的“临江仙”,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咦?”祝予凝和秦雅聆挨很近,鼻尖动了动,“雅聆,V家的限量香,另一瓶是你买的?”
她看向闺蜜,又想到席夏之前问她的问题,蓦地看向贺霆云。
“不是呀,是——”
贺霆云眼眸沉了一下,打断道:“秦雅聆。”
声音极冷。
“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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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夏春节过得很充实。
除夕和初一在江莱家享受了久违的“家人的温暖”,初二逛了整整一天的街。
初三,工作狂许医生回来坐班,她约了几次咨询,又去门诊调整了用药,贫血和肠胃问题都在慢慢调理好,免疫力渐渐提高,整个人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
法定假日结束,她和话剧剧团的合同也正式签好,收到了定稿的剧本开始初步构思。
边养病边工作,很快到了贺霆云的生日。
她知道他中午在姜炎的会所小聚,在附近吃了午饭,散着步走过来,前台的人知道她的身份,告诉她房间号。
席夏没让人带路,听着会所走廊里的爵士音乐,慢悠悠地往上走。
走到一间半掩着房的门口,她蓦地停下了脚步。
灯光幽暗的房间里,贺霆云站在她从来没见过的女人面前,声音低冷而不屑。
“……嫁进贺家,就像她一样吗?太太的身份都不够她折腾。”
“也许她只是出于爱你呢?”女人皱眉,“你这是……偏见。”
“秦家居然还有你这么天真的人。”席夏听见贺霆云轻嗤一声,“她爱我,难道我就得回报给她爱?梦不是这样做的。”
席夏心间一凉。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秦家。
她想到贺夫人、席芷方都知道的,联姻的秦家姑娘,步伐一顿。
席夏转身下楼。
一把摘掉了他春节期间寄到怀薇家的那串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