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氛围有一瞬的凝滞。
许遥风慎重地盯着江莱,江莱无言地看着手机,还是服务员的热情上菜打断了他俩人的面面相觑。
席夏咀嚼着凉菜,在安静中抬眸:“许医生你有问题直接问我吧,别难为莱莱姐了,关于我的事情,无论是婚姻家庭都一言难尽,她知道,但不多。”
江莱把席夏喜欢的河鲜端到她面前,见她不介意谈论这个话题,揉着太阳穴,慢慢和许遥风解释道:“她确实不大,才二十三,刚过法定年龄还在上大学呢,就去和人家领证了。”
许遥风惊讶地看向席夏。
江莱耸肩道:“他呀,爱操心,担心自己的患者被男人骗钱骗色。”
“骗钱骗色?”席夏浅浅地笑了一下,眼角弯弯的。“真要扣这个帽子,那也应该是我,不是他。”
说着,她歪头看向江莱,目光幽远:“他母亲第一次见我,就这么质问,觉得我图谋不轨。”
那位端庄的夫人趁贺霆云不在,目光变得警惕,对她恶言相向。彼时她仍未走出失去兄长的阴霾,失神无措地看着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任由那些刻薄的话砸在她身上。
“图谋不轨”这四个字就像山峰压下。
她在茫然中被盖上了一个她自己也承认的罪名。
只是她没有贺家夫人想得那么诡计多端,没有手段,只是在大街上无理取闹,就逼得贺霆云让步妥协。
“你怎么不跟我说呀!”江莱皱眉,撸起袖子,“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林江不能给你撑腰,我还不行吗?他既然娶了你就应该保护好你!”
许遥风视线落在席夏身上,只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里的米饭,回避了江莱的话:“我才不需要他保护。”
“先吃饭吧。”许遥风按住江莱,微微摇头。
接触的患者多了,他多少已经看出了些端倪。
席夏长相精致,眼睛里偶尔泛着浅淡的光,看着乖巧得像被保护得很好的洋娃娃,实际上却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很少会依赖别人解决问题。
她其实是更擅长独处的那类人。
但似乎……为了某种内心的自洽,走进了一段难以言喻的亲密关系。
-
如果姜炎早知道自己今天要被贺霆云从睡梦里吓到清醒,他一定会后悔当初得知这个男人结婚后,拉他宿醉并大肆宣传自家门锁密码。
人影立在他床前。
睡眼朦胧中的随意一瞥,黑衬衣的搭配像索命的黑无常,无声凝视的神态又像自家父亲的严肃冷艳。
“爸我错了!我真改了!”
一眼看错人的姜炎惊得鲤鱼打挺,掀开被子,看看自己的腿有没有被打瘸。
“……”
贺霆云轻嗤,嘲讽中打量着姜炎。
他对这人花心浪荡的行径没什么兴趣,只是这幅惊恐模样让他不禁联想到今早同样惊醒的席夏。
如果没有心虚,她又怎么会被他吓到?
“你有病吧?!”
姜炎定神,顺手把旁边的手机砸在贺霆云身上:“不是说下午球场见吗!还不让人睡个好觉?”
当初说好的,这里是未婚男士的阵地,如今不仅被已婚男轻松突破,还把他当成自家老头。
聒噪。
贺霆云轻松避开,不由想到席夏。
她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被他唤醒生气,但今天她和姜炎这样张牙舞爪的模样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甚至……直接推开了他。
她在排斥他。
“贺霆云你个狗——啊!”
姜炎的破口大骂还没招呼上来,就被贺霆云一把按住下颌,剩下的声音都变成了“啊吧”的几个音节,疼得眼冒金星。
“清醒了?”贺霆云松手,“醒了就借我辆车。”
“……”
姜炎呸了一声,揉着下颌边抱怨边起床:“真是稀奇,你的车不比我少,什么时候轮到要开我的了?”
贺霆云淡淡道:“她不想坐我的。”
在姜炎看不见的地方,掌心缓缓攥起。
早晨她推开他的动作已经令他烦躁。
下一秒说自己早有其他安排时,贺霆云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安放自己难得腾起的怒意。
他就看着她上楼,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决绝得好像陌生人。
他一个人坐在餐桌边,花了很长时间让情绪重归稳定,说服自己取消了中午的餐厅预约,提出送她赴约,却被一句“谁知道你车上坐过什么人”怼了回去,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姜炎拉抽屉的手停住。
他缓缓转头:“你出轨了?”
贺霆云冷而不屑:“你以为我是你?”
“我也没出过轨好吧!”姜炎反驳道。
贺霆云:“嗯,你只是没有确定关系但同时约会很多女生。”
“……别说我,说你。”姜炎看惯了贺霆云对他嫌弃的模样,耸肩:“女人都可敏感了,你没一点问题她至于这样和你闹脾气?”
贺霆云按着眉心:“她闹脾气根本不需要这种程度的理由。”
刚接到她时,他就知道,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物理意义上的时间在流淌,席夏的心性却始终不定,天马行空又难以捉摸。说不上是天真还是愚蠢,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稍微一碰,就容易破碎崩溃。
最初就连窗外除草机的声音都能引得她给他打电话,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在国外出差没办法,只好把顶楼那间房子给她自己折腾,用降噪和隔音的材料重新装修了一番。
谁想到她现在宁愿整宿待在顶楼那个小房间,也不肯和他一起休息。
原以为这两年她成熟多了,昨晚到今天却给他一种……一切归零的感觉。
“我不懂你是怎么悄无声息把林江的宝贝姑娘娶到手的,但奉劝你别做出格的事。”
说话间,姜炎抱着个盒子席地坐在地毯上。
盒子里面是数不清的车钥匙。
他从中挑了一把扔给贺霆云:“我最近在追席夏的好朋友,算哥们求你,别给我添乱。”
“只有你给别人添乱的份。”
贺霆云冷声回敬,把车钥匙扔回盒子:“谁要你招摇过市的红色超跑,换一个。”
姜炎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生气。
偏偏又打不过贺霆云。
“你老婆喜欢啊,不要算了。”他翻了翻,找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这辆应该刚保养完,开去吧。”
贺霆云没接。
他沉下眼眸,语气危险:“你怎么知道她喜欢?”
姜炎嘶地一声,两手高举:“你可别乱想啊,明明是她和怀薇去我们赛车俱乐部的时候说的。她不说,我哪知道!”
贺霆云动作停顿:“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
姜炎脱口而出,看见贺霆云阴沉的表情,瞬间噤声。
-
午后雪停,阳光正好。
酒足饭饱的三人在餐馆门口分道扬镳。江莱因为工作电话走得匆忙,许遥风去停车场开车,剩席夏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仰头晒着太阳,打了个满足的哈欠。后来他们都没再问她的私事。这让她放松了不少,吃饭吃得心情也好了起来,昨晚的痛苦似乎都有所缓解。
许医生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她打哈欠,停在路边,摇下车窗:“还没打到车?”
“不是,有人来接我。”
席夏看手机,语气疲倦,提不起一点精神。
刚刚她收到一条消息。
贺霆云:[现在来接你,别乱跑。]
若是在此之前,席夏会为他难得主动发消息而生出一瞬的喜悦,会为他亲自来接她而感动。
而现在,她只感觉憋闷。
出门前她分明说过,他只要把地址告诉她,她自己会过去。可是贺霆云不仅没有发,还要过来接她,语气不容拒绝。
这个世界上只有贺霆云安排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安排他的道理,她连一点选择权都没有。
她不知道怎么回贺霆云的消息。
心中分明有芥蒂却不敢开口质问,想置气也只敢置一半。毕竟若是赌气不理他,等下被他的朋友抓住两人不和,成为别人背后谈资,又是另一种麻烦。
最后只回:[好。]
她没有告诉他吃饭的地点,他也没有过问。
因为根本不需要。
她的新手机是他换的,开启设备定位共享,他随时都能知道她在哪里。
以前她认为这是浪漫。
而从昨晚开始,她连打开历史定位的勇气都没有。
她害怕在她闭关的这三天,她会从那些位置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害怕亲手打碎自己编织了三年的“家庭”幻梦。
许遥风看她明媚阳光的脸庞瞬间又变得低落,察觉到什么。他停在路边,下车,拿出名片递给她。
“既然你肯让江莱约我,说明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想迈出第一步。”许遥风说,“但改变的第一步是身体健康。我的建议是先好好休息,有空做个全身体检,我这边不急,可以直接电话预约。”
席夏低眸,没有接他的名片:“不用啦,莱莱姐给我推过您的联系方式,我只是没来得及加好友。”
“我知道。”
许遥风拇指捏着薄薄的纸片,往前推到她手边:“这个,是以防你家先生需要。”
“嗯?”冷风冻得耳朵疼,席夏一把抓过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您是什么意思?”
“一般有小朋友来我们诊室看病咨询时,我们会给让家长也发一份量表。如果具有压力来源的环境没办法改变,心理的问题很难根除。”
比起白纸一张的孩子,往往家长更难意识到他们自身在沟通相处中存在的问题。
许遥风意有所指,认真说道:“江莱说你的家庭婚姻都不好长话短说,但如果有问题,最好一起解决。”
席夏张了张嘴,晃神了一下。
她试图想象贺霆云坐在心理咨询室的画面,想象不出来。
他在任何谈话中都是牵制别人,主导话题的存在,更不可能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被反复询问,只为了解决她的问题。
她苦笑道:“那可不一定,也许根源在我。”
“过度将错误和责任归咎于自己也是需要纠正的想法,这种惯性思维也会成为困住你的牢笼。”
许遥风摇头,言辞一本正经。
他顿了顿,又到:“想简单点,有时候单纯确认一下伴侣有没有病,也很有必要。”
席夏看了看他,若有所思。
“谢谢你,许医生。”她接过名片放进口袋,“我再想想。”
她是病得不轻。
那贺霆云呢?他就没一点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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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低调黑色越野车上,姜炎震惊地看着手机镜头里放大了15倍的画面。
席夏和一个清隽端方的男人站在车前说话,神情柔,脸颊吹得微红,倒添了几分腼腆娇羞。
“卧槽这新手机像素真牛……咳!”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死皮赖脸跟着贺霆云出门,就能蹭到瓜吃。
姜炎余光打量了身边面无表情的贺霆云:“该不会,这位帅哥就是小西瓜不让你送他的理由?”
“别那样叫她。”贺霆云声音冷飕飕。
“哟,你还醋上了?就许你和林江这么叫?”姜炎揶揄的话没说完,看见后视镜里他要杀人的目光,连忙躺回去装哑巴。
“少废话,拍完发我。”
贺霆云单手搭在方向盘上。
指尖随意点了两下,看不清神色。
“发了发了。”事关男人尊严,姜炎声音不再张扬,“等等,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像……失踪人口回来了?!”
贺霆云点开图片,眼眸沉下去。
“不可能。”
他语气笃定,拿起电话拨打出去:“刚发的照片和车牌号,去查。”
姜炎在一旁不住咋舌:“至于吗?你都领证了,还怕林江会来揍你?你不会真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了吧?!”
贺霆云沉默不语。
他抬头,目光刚从照片收回,就看见席夏握着那人的手,笑得灿烂。
他闭上眼,一些刻意忽略的事情浮现在脑海。
其实昨晚,她悄悄爬起来上楼后,他醒了。
他走到楼梯口,只来得及听到两句话。
——这不是趁老公睡觉和你偷情吗?刺激吗?
——我做什么他都不管。
冰冷的脸庞浮起浅浅的愠色,贺霆云握着方向的手爆起青筋。
除了他不知道的男人,不知道她自己去过赛车俱乐部,她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她?到底是谁做了对不起谁的事情?
“把球场导航给我。”
他睁眼,打转方向盘,从另一侧驶离。
“啊?”姜炎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席夏,怔愣住:“你不接去她了?”
贺霆云一脸冷静地踩下油门,在红灯亮起前冲了过去。
“看上去有人送她,还用我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