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质

    那个养花的小宫女被“调走”以后,李危低沉了很久,公主府里与他玩得来的同龄人太少,经此一事,他也不太敢再跟其他人有过多亲近。后来卫牧被引进府里,成日跟他一道读书习字练剑,在外都说他是他的伴读,朝夕相伴一同长大,以后就是他的幕僚。

    李危知道,他们其实都看不惯彼此。

    一个清河郡士族公子,可比他精贵得多。从小有母亲疼宠,父亲管教,从来没有吃过剩饭,不知冷馒头为何物,十几岁就参加科举,没考不上也有资本再等三年,就算一辈子考不上,他也能被家族送进公主府,谋得一份像样的差事。

    这样的人,可比他这位生于冷宫偏殿,躺在泥淖里翻不了身的皇子顺遂得多。

    他嫉妒他。

    因为嫉妒,所以他不愿跟他多谈,私下也尽量躲着他。

    有一天他因书写时错漏了一个笔画被先生打了手板,同一个字,这已是第三次,他没想解释,只是心情百转千回不大好。放课后,也没打算理任何人,冷冷地独自一个人走了,卫牧一直跟着他,跟得他很不耐烦,故意躲进一处宫室,想避开。

    卫牧却没有离开,喃喃自语:“怎么不见了,还想送他礼物的。”从怀里掏出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猫,摸了摸它的头。

    小奶猫粉红色的鼻头被舔得干干净净,合着眼睛嘴巴轻轻蠕动,小脸宁静又安馨,睡得很香,好似在做一个甜美的梦。一掌长的小身体,软乎乎毛茸茸地趴在卫牧掌心上,文文静静的,很乖很软。

    李危躲在暗处,见到他竟然从怀里捧出一只小猫,再硬的心也软了下来,见他要走,到底没忍住出来了:“喂,它还没睁眼。”

    没睁眼的小猫离了母猫八成活不成,眼见已经入秋,天也越来越凉。

    李危头一回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感觉一冒出来,嘴里就开始泛苦。

    从此,他们两人就将小猫藏在了身边养着,每天轮流去厨房偷三公主用不完的羊奶,沾一点在手指上,让它舔。它的小舌头又暖又起劲,指尖都来不及喂它。再大一点,它睁眼了,就能自己喝了,能吃得嘴巴边缘都是白乎乎的奶抹,小肚皮圆滚滚地躺在那儿睡懒觉。等过了冬,它就更大了,不方便藏在房间里,就将它挪去了荒废的宫室,每日两人一放课,就跑着去看它,逗它一会儿。

    后来他们在树底下练剑,小猫在树下学爬树,后来它学会了爬树,他们也学会了轻功,等到二人将一本大学背过一遍,小猫也长大了,学着捕猎,常常送他们麻雀青蛙之类的小惊喜,吓他们一跳。

    小猫成了李危成长中的一部分,卫牧也是。

    匆匆一年,小猫长成了大猫。

    那日也是一样的雪天,长安的雪,比剑南道的还大,一整日一整日的落,连续落了三日,他们怕小猫冷,接回了房里,没人能想到那么冷的天,三皇姐会来找他,在他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小猫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李危不敢瞧,李纯却摘了腰上的玉佩穗子逗小猫玩儿,时不时赞叹一声可爱,甚至晚上还吩咐厨房给小猫准备了鱼片,离开时顺手将它抱回了自己的寝室。

    一切看上去都好得不能再好,小猫似乎也能过上如太后身边的那只宠猫一样的生活。

    李危本该感到高兴的,但他忐忑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晚上也没睡好。

    翌日一早,宫人来传唤他,说是开春陛下要去春闱,每个皇子都要参加围猎,三公主让他去校场学射箭。等他去时,卫牧被绑在校场的立柱上,校场另一边放着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小猫。

    李纯穿一身华丽的骑射服,拿三十石的硬弓递给他,笑容可掬:“今日练箭,要是射不中就多射几下,总有一下能射中,不要心急。”

    李危捏着手中的弓,根本举不起来,似有千斤重。

    同样的噩梦再一次出现。

    雪停后,寒风凛冽,像把钝刀子,一道一道刮人的脸,李危早就没了知觉,手臂上的伤也因为天冷不再流血。

    离得近的断眉却瞧见他紧握着的拳,手腕上青筋毕显,逼得浑身的伤口又裂开了,身体蓄着力,好似要靠近的人都撕了。

    崔范瞧他情态,不敢靠近。

    他搭眼瞧向远处的山头,慌忙吩咐人清点人数,核对流落贼手的名单。

    捧着三十多人的名单,他又瞧向山头,好似在确认,看了半天瞧那边确乎有个人长得像卫牧,下令道:“将那五十个匪盗牵出来,务必要好好地与对方谈,确保卫先生毫发无伤地回来。”

    底下的人领命而去,崔范这才敢跑来跟李危说话:“他们不知道卫先生的身份,不会有所为难,你放心吧。”

    李危没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上头,一个上午都过去了,他也没吃几口东西,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呼吸一滞,眉头紧锁,又捏紧了拳头。

    崔范见他不识好歹,又道:“要是听我的,昨日早些庆功,就将俘虏都带下山,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我一定会向陛下禀明,卫先生也是为国受辱,卫家也不能拿我如何。”

    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摘干净,李危理都懒得理他。

    断眉却咽不下这口气。

    “崔大人,若不是你昨晚将手下三分之二的精兵都调离,怎会让那些盗匪钻了空子!”他是敖风带进来的人,跟随李危入的山南道节度使麾下,却被这个二流子坏了大事,这下不要说军功了,弄不好还要吃挂落,答应菀娘的事就要落空了,脾气跟着就上来了,“我们都是节度使的兵,回去也会如实禀告,我就不想这天底下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他的话也引来了盛凯,他从昨天就心情不好,现在心情更不好:“崔大人,要是现在交了人,我们就一个俘虏都没有了,怎么回去交差,光靠嘴巴说吗?人家信吗?我们眼睛一闭能当瞎子,难道你能把山南道的老百姓都刺瞎吗?我是不管的,这批人我要带走回去领战功。”

    一个人耍起赖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耍起赖,要去牵人回山南道交差。

    断眉瞪大眼珠子,没曾想自己发个脾气,闹出这么大事,赶忙制止,指着山头上的人道:“把那群人拿下,才真能交差领功,现在算什么?抛下同伴不管,这跟没义气的盗匪有什么区别。”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崔范搞迷糊了,他已找不到北,不知该拿什么主意,目光再一次看向李危。

    剩下的俘虏都被牵了出来,李危翻身上马跟了上去,断眉敖风见状也赶紧跟上。

    别人都以为他看的是卫牧,敖风知道他一直盯着的是沈芜。

    沈芜是自愿被俘的,李军医让她跑,她没跑。

    满医帐的伤兵,那群盗匪俘获的也都是这些人,就她和军医这几个好人,要是放任他们被俘过去,必死无疑,沈芜自觉自己要是在其中,多少能照顾到他们撑到崔范带人来救他们。

    刚才她只是祈求一个盗匪分一些炭火给他们,遭到了推搡,好在她最近都在好好锻体,力量也恢复了七八成,没被他推动。

    就是这一幕落进了李危眼中。

    他不能再等了,一鞭子抽下去,冲在了俘虏前头。

    第一个冲到了约定的地点。

    顾亭被他的马冲的坐在地上,三个人才将他拉起来。

    他昨日夜里被救出去,今日就让他来提交俘虏,也是给他一个挣回面子的机会,这回好,面子还没挣到,先被来了个下马威。

    “你什么意思?”

    李危下了马,拱手一礼,样子是做了,但态度恶狠狠的。

    顾亭伸手就从身后将卫牧拽了出来,举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想从我这里套情报偷偷递消息,笑话,大爷我还能遭了你们的道?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来是干什么的吗?”

    李危眉梢一挑:“你有本事最好杀了他。”

    顾亭被他刺激地一顿:“我杀了他?他姓卫,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李危:“你挟持他,得罪了谁想必你也知道,她来找你算账,你一样也活不了。”

    顾亭这搁在卫牧脖子上的刀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颇有些为难。

    反而是卫牧,轻轻推开了他的刀,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走向了李危。

    他早就可以自己回来,偏偏要混在盗匪里。

    李危:“人都找到了?”

    卫牧点头。

    李危:“他们听你的吗?”

    卫牧又点点头。

    李危一挥手,敖风牵着被俘的盗匪上前。

    李危道:“我们的人呢?”

    他紧紧盯着顾亭身后,从峡谷里被推下来一群人,沈芜搀扶着一个伤兵。可能是临晚起了冷风,她将袄子与披风都穿了回去,看样子应是没冷着,身上也没有血痕,干净得狠。

    怕再看下去叫人看出来,赶忙将目光晃到其他人身上:“清点人数。”

    两方数地洪亮,人数都对得上。

    在交换的当口上,顾亭又出了幺蛾子:“你们先放人。”

    其实交换的人这么多,又准备的这么急这么仓促,两边人都难以铺设陷阱,李危早先也派人将交换地点的地形地势,陷阱埋伏都一一打探了清楚,确实都是干净的。

    但他咬牙没有让顾亭:“你们先放,我们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你不仅要先放人还要让我们先走一里。”

    顾亭深吸一口气叹了出来,大胡子跟着吹动,昂着头:“好啊。”

    答应地倒爽快。

    放人放得也爽快,真等人都走出去一里,俘虏的匪盗才放了过去。

    山谷幽静,风吹到这里都得打弯离开,剑拔弩张地气氛让人头皮发紧,窝在刀柄上的手一点也不敢放松。

    等盗匪都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顾亭忽然挑唇一笑,箭雨从头顶落下,李危拂开抬头去看,箭手明晃晃站在盗匪身后的山头上,他们没埋伏人,他们打地明牌。

    顾亭眼睛很尖,跳起来往沈芜腿上砍去,李危收回目光,大惊失色,冲过去替她拦下了这一道,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撕出更深的一道口子,血再次淌下来。

    顾亭嘿嘿一笑,反身往沈芜背上一划,李危收刀去挡,但手臂失血力量太小,没挡住刀势,还是让它落在了她背上,沈芜脸色一白,吃疼地往旁边倒去,被李危拉住了,她咬牙忍住,拔出匕首,李危借力将她往前一送,她一刀扎在了顾亭胸前。

    李危再也忍不了了:“卫牧!”

    卫牧打了个长哨,从匪盗后方又涌出了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住。

    李危:“一个不留。”握住沈芜的腰,将她抱上马,往营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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