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我没有,没有杀他!”

    叶烟死死盯着张发平,血液不断流失,他的脸泛着蜡质的白,还在反复地说:“我真没有杀他,你弄错了。你放开我,我告诉你到底是谁杀了他……”

    叶烟的肌肉在神经质地抽搐,手中的刀几乎要握不住。可她到底还是握着,刀尖始终对着张发平。

    【叶烟,你冷静点,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

    “我不会后悔。”她近乎无声地说。

    她有很多后悔的事。

    比如说,她后悔暑假缠着父亲要去他工作的地方旅游;她后悔晚上拉着父亲去山里抓萤火虫;她后悔为什么要听父亲的话,先跑下山去报警;她后悔为什么会让父亲独自面对盗墓贼。

    这个古墓很重要吗?这些文物很重要吗?会比她的父亲更重要吗?

    她后悔的事那么多,但杀了这个人她一定不会后悔,只会后悔,为什么这么晚,这么晚她才有杀他的能力。

    像是察觉到叶烟身上越来越浓重的杀意,张发平用力地挣扎起来,像一条在砧板上翻滚的鲶鱼。

    【叶烟,你要想好,这一刀刺下去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我早就回不去了。”

    叶烟握紧刀柄,眼神疯狂而凄迷,对准了张发平的颈动脉,一手压制住他,另一手缓缓举刀,“为了我的父亲。”

    还不待她将刀刺下,乍然间,龙厉声喊道:【叶烟,小心!】

    叶烟脑后传来风声,是眼圈男挥舞铁铲向她砍来!

    危急时刻,龙纹镯猝然变形伸展,从她的手腕上激射而出,长角抵住铲斗下压之势,接着头部一甩,铁铲飞脱出去,砸起地面尘土。

    叶烟被带得一个趔趄,身形不稳,一时未压制死张发平,被他觑了个空子,一把发力撞开叶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叶烟举刀欲追,但,有枪声响起。

    不远处,小平头端着一把上个世纪的五六式,枪口还在冒烟。

    大概是没想到这枪的后坐力这么强,他被震得有些拿不稳。但见叶烟看过来,他又端起枪,对准了叶烟,又要按下扳机。

    叶烟深深看了一眼张发平,转头就跑,很快消失在山路上。

    “大岗!”

    “大岗,这女的谁啊?山上是不出事了?!”

    小平头和眼圈男是张发平的堂表兄弟,从小长大,又有血脉相连,其他人虽也是兄弟,但这两个是自家兄弟,自然是更加亲近。

    上山前,他让小平头和眼圈男回家把藏着的枪和雷|管火|药取上

    ——他都想好了,佛像能切下来的就切下来运走,太大切不下来的就毁了,最后拿雷|管把整个洞窟都炸烂,他就不信了,就剩一堆烂石头,谁会拿那小子的胡话当真?!

    但现在——

    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要追出去,“不行,不能让她给跑了!”

    “她是来杀我们的!那个考古队长,那个考古队长!”

    小平头和眼圈男对视一眼,悚然一惊。

    他们知道她是谁了。

    那个荒诞狂喜而迷乱的夜晚之前,他们还年轻,只是街面上随处可见的小混混,做得最严重的事情不过是敲诈学生,把不听话的家伙堵巷子里扇耳光,往对方嘴里撒尿,污言秽语骂走想管闲事的路人,也就这些而已。

    可那个夜晚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从青少年无知恶毒的野蛮,一步跨入了成人的犯罪。

    那充满了黏腻,血腥,腥臭。就像是独居死于床上的老人,高度腐败肌体脓液般流淌融化,深深渗入床中,被收尸人抬起时后背与纺织物拉出长长的丝。

    他们都被这丝缠住了,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不得解脱。

    眼圈男还记得,记得铁锹砍进人头骨时的反震,虎口生疼,几乎让人握不稳木把。

    他也记得,原来人死了是不会自己闭眼,也不会闭嘴,就那么睁着眼张着嘴,像是在问一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睡不着,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梦里永远都是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他,在质问他,在折磨他,鞭笞着他从美梦中惊醒,在每一个死寂的夜,开着灯熬到天明。

    大哥花了钱找人顶罪,只说是考古队挖到了别人家祖坟,争执间失手打死。又请了个好律师,知道往哪送钱最管用。

    当地法院高举轻放,检察院也认可这判决,任凭家属一封又一封字字泣血的文书,也不能改变结果。

    大哥又指示顶罪那人的家里,往法院递交诉状,状告考古队毁坏他人祖坟,要赔钱要恢复原状要公开赔礼道歉。

    报纸上也发了文章。

    从《墓主后代跪求考古队未果,激愤下失手杀人》,到《考古考到他人祖坟,村民维权反被判刑》,再到《是保护文物还是谋求私利,考古的边界在哪里》。

    一时间,满城风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考古队被迫撤出,回填了古墓。

    有时候,看着新闻,听着街坊闲聊,他恍惚觉得,其实自己没错,他也是被逼的啊,他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长了,可能是“处理”的人多了,他也渐渐麻木,极偶尔才会梦到那双闭不上的眼,但那已经不能再动摇他了。

    他有钱,有社会地位,在街面上混得开,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没错,他走在正确的路上。

    可现在,那个考古队长阴魂不散又出现了!他从地底爬出,要把他们都拉到那无光的地下去!

    眼圈男扔下铁铲,倒提着尺长的西瓜刀就追了过去!

    小平头男比他多了个心眼,先问张发平:“其他人呢?其他人咋没跟你一起下来?”

    “他们在石窟呢。”张发平一把攥住小平头的手,“快,快抓住那女的!我想起来了,那是考古队长的女儿,她是来报仇的!”

    小平头也想起来了,十三年前的夏天,考古队长牵着一个小姑娘到村里来,介绍道:“这是我女儿,放暑假了,她跟我过来玩儿两天。”

    小姑娘粉嘟嘟胖,一双大眼睛灵活又狡黠,跟个小大人似的,大大方方地对众人说:“叔叔阿姨好,我叫叶烟,你们叫我烟烟就好。”

    村里很少见这么漂亮的小女孩,皮肤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胖也无所谓,是长辈最喜欢的福气相。又乖又聪明,大娘们喜欢得不行,恨不得是自家闺女,好天天搂在怀里揉捏。

    他也在村里见过她。小姑娘可爱,伸手就要捏她脸蛋,被他妈一把推开,“滚滚滚,哪儿红火去哪儿,别碰人家。”

    而刚刚情形极慌乱,他一瞥之下,只记得那女人极瘦,神情狠厉,下手毒辣,和当年那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已相去甚远。而最后回头看的一眼,更让他胆寒。

    小平头不安起来:“那我们叫上人一起抓她哇?我现在上去洞里喊人。”

    张发平忽地暴怒起来:“就一个女人,要叫多少人下来!”

    见小平头的表情不对,他缓和了语气,说:“还得让他们把石雕都刨下来,哪能顾得上这边。就一个女人,三个人足够了。走,给我把枪。”

    张发平把肩膀处伤口草草包扎后,未受伤的右手拿起一把九五式,有些沉,但没关系,再沉一倍他也拿得动。

    他是很会开枪的。以前管得不严的时候,他和地方武装部的人关系好,能跟着一起去打靶。

    之后找关系弄到些枪和子弹。虽然都是老家伙,但有总比没有好。钱是底气,枪也是。

    沿着那女人逃跑的方向,他带着小平头追了上去。

    *****

    叶烟停下来了。

    【跑啊,为什么不跑了?他们要追上来了!】

    叶烟平静地说:“我跑过一次,我不想再跑了。”

    那个漆黑的夜,她看了《萤火虫之墓》后缠着父亲,要他陪自己上山去抓萤火虫,山上黑,她自己不敢去。

    父亲是很疼爱她这个独女的,她随便撒撒娇,父亲就又受用又无奈地说:“好好好,听你的,我们去抓萤火虫。”

    真到了山上,看着草丛中荧光点点、上下飞舞的小虫,她又不舍得抓了,拉着父亲陪自己看了会儿。

    山上蚊子多,她又嚷嚷着要回家。山路陡峭,她穿着凉鞋,脚磨得生疼,死皮赖脸抱着父亲的腰,要他背自己下山。

    父亲一边背着她,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烟烟啊,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呢。”

    她还记得,她伏在父亲的背上,一手拿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一手勾着父亲脖子,哼哼唧唧说:“我就算一百岁也要和爸爸撒娇~”

    手电筒摇晃的光柱,乱飞的小虫子,山里特有的草与土的气息,还有父亲宽厚温暖的后背。

    ——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父亲突然停下来,侧耳倾听。风送来嘈杂人声,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再走近些,能看到不远处乱晃的手电筒灯光。山里黑,这光格外突兀。

    然后他放下背上的叶烟,拉着她的手,示意别说话,俩人悄悄走得近了些。

    叶烟瞪大双眼,是她之前来过的古墓挖掘现场!

    父亲怕她打扰现场工作,只许她在外围看,可现在坑里站满了人,平整的土地被挖的坑坑洼洼,棺椁被粗暴地扯出来,歪斜地立在一边,地上丢得乱七八糟的骨头。

    父亲的呼吸急促了些,他拉过叶烟,在她耳边小声吩咐,让她马上下山去找父亲的同事,让他们赶紧报警,就说古墓被盗掘了。

    “那你呢?爸爸,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叶烟不安极了,死死抓住父亲的手不肯松开,本能地不想让父亲留在这里。

    “太黑了,我不敢自己走,你和我一起走吧爸爸……”

    可一向宠爱她到溺爱地步的父亲,此时却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说:“我得留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再这么破坏下去了。烟烟乖,你没问题的,去吧,带好手电筒,看着路。”

    “跑,一直跑,别回头!”

    叶烟拿着手电筒,一步一回头,父亲一直朝她挥手,直至再看不清。

    ——她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叶烟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夜色中跋涉,咬着牙喘着气,干渴的喉间泛起血腥味,她使劲往下吞咽唾沫。

    摔倒了磨破手心,她疼得肌肉抽搐,仍忍着痛,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往下跑。

    快点,要更快点!

    终于看到山脚村庄的灯光,叶烟踉跄着推开考古队借住院子的房门。

    她浑身是泥,膝盖手肘被磨破,血糊糊的,正在院中乘凉的叔叔阿姨们都被吓了一跳,急忙过来围住她,七嘴八舌地问她:

    “怎么弄成这样,烟烟,你这是摔了吗?还是有人欺负你?你爸爸呢?”

    叶烟嘶哑着嗓子,忍不住哭腔:“有人在山上盗墓,我爸爸还在山上!”

    当她带着父亲的同事们再回到山上时,现场已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狼藉。

    而父亲,父亲了无生气地斜靠着墓坑,头上一个巨大的伤口,隐隐可见白色骨茬,脑后汪着一潭黑色的血,正在缓缓下渗进土地。

    他睁着眼,一直睁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