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消亡在七点，天街里亮起三颗星辰。
宁芙待在关玉山的别墅里，从午后一直待到现在。
别墅里养着的三只猫初见她时胆小到缩进桌柜缝隙，现在一只趴在她腿上咕噜咕噜，两只窝在她身边酣酣大睡。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同它们混熟，也弄清楚了三只猫的来历与名字。三只都是关玉山捡的流浪猫，一只三花，一只串串狸，还有一只黑猫警长，名字起得朴素招财，三花叫金宝，串串狸叫银宝，黑猫叫元宝。
偶像剧里的男主角都会被雨天照顾流浪猫的善良女主角所吸引，宁芙也被自己这位领养代替购买的未婚夫吸引到了。喜欢养猫的人很多，愿意领养流浪猫的却很少，弃养猫的不计其数。
关玉山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
宁芙今天却是来商议退婚的。
她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男人能够忍受未婚妻在结婚前跟别的男人出一趟遥遥不见归期的国——如果有，这个男人一定是万里挑一的善良。她下午本来是去京宝斋找他的，关玉山又不在那里，又一次安排司机接送，直接把她送来他家里等了。
七点钟是快到饭点的时间。
佣人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询问宁芙，“宁小姐要不要先用餐？”
宁芙扫过一眼窗外，蓝到泛黑的天穹铺满视野。
“关玉山还不回来吗？”
“先生半个小时以后到家。宁小姐如果饿了，可以先用餐，先生说不用等他。”
“我不怎么饿，等他回来再说吧。”
别墅的女主人不饿，被强制爱了一下午的猫却很饿，自动喂食器出货的一瞬间，三只猫像箭一样飞快地窜出去消失。
逗猫棒被冷落在空气里，宁芙百般无聊地将它甩来甩去。
别墅门被打开时，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玄关，逗猫棒正好甩到那个方向，叮铃铃发出脆响，余音消弭在他归家的眼眸里。宁芙笑眯眯地逗起关玉山这只别墅里最大的男主人猫。
“晚上好，你是哪里回来的小猫咪？”
她拨弄逗猫棒的姿势像一只挥臂迎接的招财猫，羽毛和铃铛晃动在空中显得有些滑稽。
“从荷花园里回来的。”关玉山抱着怀里一捧灼灼新粉的清荷花束，步态从容地朝她走来。
微带水露的荷叶点缀着并蒂生长的粉红芙蕖，瞬间吸引到了宁芙的全部注意力。她第一次见到荷花扎成的花束，还是万里挑一的双生荷花。
“好漂亮的荷花，送给谁的？”
“送给你的。”关玉山说着，将香远益清的菡萏花束一路送到宁芙怀里，“送你的生日礼物。”
宁芙神色怔愣地接过，“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小时候你父母说过，荷花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荷花生日是农历六月二十四，这一天同样是观莲节。古时男女老少们会在这一天出城泛舟，赏荷采莲，尤以宋代政权南下之时最盛，发展至现代，观莲习俗已逐渐式微。
宁芙出生在农历六月二十四，她出生那天，老家院子里的池塘开了一株并蒂莲花。七岁记事起，她没有过过生日，因为父母去世以后，任何节日她都很抗拒，就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出生在哪一天。
荷花花束，可以说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她愣了半天不说话，关玉山问，“你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宁芙下意识地露出微笑遮盖心事。
关玉山对待婚约的态度认真得出乎意料。
她余光一扫，瞥见花束里的卡片，散发着淡淡荷香的雪白卡片里是一句手写的古辞。
她笑问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是你送我荷花的用意吗？”
关玉山不答，将卡片翻了一面，另一面也有文字，写的是‘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宁芙眼神惊异地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提起卡片，从底下带出来一个沉甸甸的戒指盒。
他当着她的面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细钻闪烁，猫耳形状的女式戒指，他将话端又递回给她。
“这才是我的用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的下一句是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全诗常作男女相恋时的嬉笑调侃；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的下一句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全诗常作新婚结合之意。
宁芙在调侃他，他却回了个极正式的态度，感受到他带着期许的眼神，宁芙开口时，情绪略带迟疑。
“我……今天是来跟你商量退婚的。”
这回轮到关玉山出乎意料了。他原先是半跪着捧出戒指的，宁芙不接，他也不起，空气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宁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下一秒他却突兀地打破沉寂，“理由。”
他向她抛出的是个陈述句。
“我要出国，”宁芙嗫嚅解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跟谁出国？兰格家的那对双胞胎？”
她点头表示默认。
“——因为婴宁？”念起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轻的仿若珍惜。
宁芙又一次点头。
戒指盒被果断合上，片刻过后，盒子又被放上大理石茶几。
时髦可爱的猫耳钻石戒指被装在一个造型极为复古的珐琅彩嵌戒指盒里，戒指盒是仿民国式样的精致设计。
关玉山起身离开她，坐到另一侧沙发，面上看不出情绪，无言地将整个后背都靠上沙发。喉结之下，系着无事玉牌的红绳在苍白的肌肤上印了一条显眼的深红印迹，朦胧灯光打落在他松懈的全身，红绳也染上光芒。
他审视宁芙的眼神疏离，冷清仿若初见，良久，幽幽开口，“宁芙，你知道三星在天说的是哪三颗星星吗？”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叫宁芙全名。
宁芙在脑海里寻出答案，“参宿三星。”
“你既然知道参宿，一定也知道商宿。”
关玉山直起身子，那双眼睛平静如水。恰是这时，吃饱喝足的一只猫跳上他的膝盖，在腿上寻到舒适地方窝下，他顺毛的力道都比那天攥她脖子接吻要来的温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明明可以只做子夜前的参宿，为什么想不开要去找寻子夜后的心宿？你们的人生是不一样的。”
心宿即为商宿。
在宁芙这位未婚夫心里，心宿和商宿可以归于同一颗星星，参宿和商宿却永远不能混为一谈。
“心宿在东，参宿在西，两颗星星此出彼伏，永不相见。你和婴宁也该是这样，你做宁芙就好了，宁芙的生活要美好很多。”
“美好在哪里？”宁芙的目光落在珐琅戒指盒上，不太情愿地蹙眉，“美好在你求婚都照着她的喜好来吗？美好在你把我娶回家，只是为了弥补她？你们要的都是她，何必来招惹我？招惹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阻拦我去找她？”
她看着关玉山那张脸，先前瞧着还挺丰神俊朗的五官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欠揍，气性一上来，她直接把怀里的花朝他扔了回去。
“你这花我不要了，咱们的婚约也就此结束。”
花束扎的本来就不紧，一扔下来全散架了。关玉山没事，他腿上的猫倒是喵呜一声吓跑了。宁芙扔完也想一跑了之，没有跑成，关玉山起身攥住她的手臂。
“我没说不让你找。”
“你就是不让我找，你还想骗我结婚！”
“谁骗你结婚了？”
“你送我戒指不就是想骗我结婚吗？向我求婚的钻戒必须大于三克拉，你这才一克拉！你都没有问过我！”
“这不是求婚钻戒。”
“……你连婚都不想求就想跟我结婚？天哪，什么新世纪绝版渣男！”
“这是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宁芙狐疑，“真的假的？”
“我早就说了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花和戒指都是礼物。”
关玉山拉过她再次坐下，宁芙被他搂在腿上，定睛一看，关玉山此刻的造型相当别致。
一边搂着她不放，一边头顶绿荷叶帽，脸色和帽子一样绿，高挺的鼻子也蹭了几块残破的碎荷花瓣，深邃漆黑的眼睛瞪着她毫无办法。他真服了宁芙了，上辈子跟这辈子是一模一样的狗脾气。
晚餐结束后，宁芙得到一张拼凑的相片，是关玉山给她的，那是一张陈旧泛黄的四人合照，合照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左侧是双胞胎，右侧是关玉山和一个同宁芙长相如出一辙的年轻女子。
宁芙看看照片，又看看关玉山，对比了好几遍才从右侧开始发问，“这是婴宁？婴宁身边的是你？这是你们的合照？为什么还有兰格双胞胎？”
“这四个问题里我只能回答你第一个和第三个。”关玉山也盯着相片，眉心浅浅皱起。
“她的确是婴宁，这也的确是合照，背后有拍摄时间。婴宁身边的人是不是我，我不确定；那对双胞胎为什么也在，我没有更多印象。”
“那为什么你有这张合照？”
“照片不是我的，是从我家里的祖宅翻出来的，照片上跟我长的很像的人是我的一位祖辈，阵亡在一九四四年。我奶奶那一辈的人常说我们性格很像。”
婴宁也是宁芙家的长辈。
宁芙盯着照片思索，又问关玉山，“你记得婴宁的事，是不是跟他有关？他跟婴宁又是什么关系？”
“我梦见过他和婴宁的事，不算美好的记忆片段。”关玉山不是很想回忆起他见到的那些片段，它们永远充斥着战争时代的血色印记。
“他跟婴宁的关系很亲密，亲密到可以步入婚姻殿堂，但最后他们没有结婚，据说是兰格家的两个小子把她拐跑了。”
关玉山初见兰格双子态度不好的原因就是起源于这些梦里见过的场景，梦里他们仨是真情敌。
“那么现在答案很明显了。”
宁芙了解完毕，表情深沉地作出总结。
“过几天我也要被拐跑了，我们的婚约干脆就地解除吧？”
关玉山认真地看她一眼，非常冷漠地拒绝了，“你休想。”
宁芙惊诧，“你不担心变绿吗？”
关玉山冷笑，“你觉得我在乎变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