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情绪化端口很莫名。

    明明下午和宋驭驰见过面,可这会儿见着他还是觉得好陌生。

    高瘦的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在锐利冷硬的五官上,少年垂着眼,泛白的指节叩在汽水易拉环上,呲啦一声,甜水的气泡咕噜冒起。

    宋驭驰视线直勾勾地对上狼狈的黎哩,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牵动唇角,“跟到这儿?”

    “真黏上了?”

    夜色浓稠,便利店里的关东煮沸出缠人的香味,黎哩的呼吸发紧。

    对于他下午的冷然,她抬了抬手里酒气很重的冲锋衣外套,解释说:“本来是想还你外套,但出了点意外,下次再给你。”

    那件宽大的外套挂在黎哩手臂上,即使在奔跑逃命,她也没放弃这件衣服。少年视线沉沉地看过来,轻描淡写开口:“扔了吧。”

    宋驭驰仰头灌着冰汽水,冰凉的水珠沾湿指腹,漆黑的眼底漠然,他好像对什么都没耐心。轻薄材质的易拉罐瓶身被捏到变形,不由分说地被丢进旁边垃圾桶里。

    易拉罐投入垃圾桶里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余音渐渐消失,就像黎哩手上这件衣服一样。

    无足轻重到可随意丢弃。

    方才赛跑冲刺,黎哩呼吸道痛意后知后觉涌上,衣物遮盖的手臂处也好痛。

    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难以站起,她蹲在地上,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狼狈不堪地大口喘着气。

    黎哩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宋驭驰冷着张脸,走近,“你怎么了?”

    少年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黎哩身上,将照在她身上的光亮遮盖,女孩儿愣惑地抬头。

    她下巴尖尖的,脸看着很小,眼尾耷拉,垂头丧气的样子有明显的受伤。

    宋驭驰垂着眸,轻嗤了声,朝她伸出手,“算了。”

    “给我吧。”

    “什么?”黎哩一时疑惑。

    “衣服。”宋驭驰下巴勾指着她身上抱着的东西。

    平淡的语气里透着无奈,他眉毛皱起,此时此刻更像是不得不拉下脸‘哄人’。

    方才的危险感还没散去,身后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难受如海水将人淹没,黎哩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

    那些人,好像很怕宋驭驰。

    呼吸更紧了,连眼皮都开始发烫。

    黎哩的视线停在宋驭驰指节分明的手上片刻,她头仰得更高了些,“宋驭驰。”

    “怎么?”他眼底藏匿着困扰。

    女生明明语气很轻,呼吸却很热,她倏地开口求助:“你再帮我一次吧。”

    少年伸出的手顿在空中,那双漆黑的眼底映着黎哩的脸,片刻,他轻笑了声:“真盯住我了啊?”

    夜晚整点的闹钟发出提示音,热浪的风铺洒在脸上,眼前人像海岸上的浮木,是溺水人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嗯,”黎哩呼吸更乱了,她伸手扯住少年的衣摆,再一次试探:“你给吗?”

    她心底暗自下好决定,如若宋驭驰不愿意的话,她以后再不会出现。

    “可以。”光也偏爱他,打在少年高峭挺拔的侧颜上。靠近他,就莫名有种一起被拉着的下坠感。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着,看着蔫坏:“但我为什么要。”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朝黎哩施以援手。

    从捡到她的东西还给她,到碰上她被人围堵将她带走,到雨水打湿女孩儿裙摆的善意,还有深夜食堂的买单。好像都是他。

    闷窒的感觉要把黎哩吞没,她沉重地咽下那些难堪,“你想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啊。”他微眯着狭长的双眼,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

    热浪在眼皮底下汹涌,气氛沉重,宋驭驰注意到远处来势汹汹的人。

    她们是冲着黎哩来的,所以她才像逃亡一样的躲。

    少年阖眼,忽然攥住黎哩的手腕。他指腹上带着冰镇凉汽水的味道,很冰,激得黎哩身子一颤。他手上稍稍使了些力气,将蹲坐的女孩儿拉起,带着她向旁边巷口跑去。

    风和凛冽干净的皂角气味一起涌入口鼻,氧气稀薄,黎哩感受到手腕上那道强势的力量在带着她跑,心口处紧张到像是有东西跳出来,她愣愣地看着少年宽阔的肩,眼底非常困惑。

    恰在此时,宋驭驰兀的向后看来。

    身后难缠的人影早就寻着错误方向跟丢,少年确认无误松开她手。

    宋驭驰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墙壁上哂笑了声:“上次卸人家胳膊不还挺厉害。”打火机咔嗒一声,橙蓝色的火焰跃跃欲试,他说:“这次。”

    他哂笑一声:“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今晚运动量超标,黎哩弯着腰,张了张嘴巴像脱了水的鱼大喘气。

    那件沾染着酒气的外套坠落,宋驭驰眼尾淡淡地扫过去,视线倏地定格。

    蓝色蠢蠢欲动的火焰还没来得及触上烟蒂,火焰像畏怕地缩回,男人嗓音兀的沉下来,“胳膊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黎哩疑惑地抬起胳膊,路边霓虹照着,白嫩的肌肤上骇人的淤青变得更加明显,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女孩疼得脸皱了起来。

    “没怎么,”片刻,她表情恢复,捡起外套遮住胳膊上的伤,无所谓地耸耸肩,嘴硬起来:“不小心撞的。”

    宋驭驰低下头,刚取出的烟又塞进烟盒里,夏日的暖风里混杂着少年的笑声,他歪着头,有些坏坏的痞,轻哼了声,意味不明地看向她,似是嘲笑。

    黎哩呼吸莫名一窒。

    独处好尴尬,她假模假样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往前迈出一步,“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衣服……下次洗干净拿给你。”

    周围偶有蝉鸣,宋驭驰一条腿曲着,懒散地倚在灰石墙壁上,倏地出声随意地问:“她们干的?”

    宋驭驰的气息从身后包裹过来,他又一次攥住黎哩的手腕。

    闷热的夏季夜晚,他的手心很冰,桎梏一般锁在腕上,他强势着带了些力气,“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欺负回去。”

    “天天伪装自己,不觉得累么?”

    “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啊。”

    他们靠得好近,气息在空中交缠,体温也在交换。黎哩跟在宋驭驰身后踉跄了下,涌上的血液好像麻痹了神经,耳边热得厉害,她可能变成结巴了,张张嘴巴,一时间难以说出些什么。

    夏季温热的风温柔地吹在耳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哩才说出话,“那要是打不过呢?”

    侧前方的少年倏地顿住,他停在一家亮着光的药店门口,掀着眼皮转过来,逆着身后的光,“打不过就跑。”

    少年黑眸冷冽,盯在她手臂上时,眼尾少了点淡,他哂笑一声:“或者,找我啊。”

    像玩笑话。

    但那一刻,黎哩好像看见了橙色泡腾片丢进水里不断冒出沸腾泡泡,小时候她最爱泡腾片浸在水里的感觉,密密麻麻的声音,像凛冽干净的水在冲流,澄净内心。

    眼波浮动,黎哩藏在外套的手指蜷缩了下。

    她明白,她得救了。

    只这一次。

    药店的阿姨着急下班,临近整点做完最后一单,听到转款到账音效后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了,她雀跃地背上布袋包,锁门时看见站在外面的两个小孩,热心地给他们指了个地方,“小伙儿啊,前面六百米那儿有个公园,你们要是哪儿破皮了可以去那边处理下伤口。”

    阿姨把门锁按进锁芯,语调都在上扬着:“我这儿关门啦,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家。”

    “好的,谢谢您。”

    宋驭驰站在路灯下面取出冰袋,凉丝丝的白烟漂浮,他拿起那件沾染酒水的外套包裹了住冰袋,隔绝了最直接的凉意,他伸手递给黎哩,“先敷着。”

    外套被摧残得厉害,黎哩伸手接过,小心敷着手臂受伤处。

    六百米好像也不算远。

    不远处有个小吃街,沿在这条路上。这会儿的公园仍旧热闹,到处都有着结伴的人群。黎哩坐在空着的休息椅上,宋驭驰弯曲的指节上拎着药袋松开,倏地朝着黎哩伸手。

    黎哩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少年挑的是有路灯的休息椅,顶上灯光暖黄明亮,柔和了他锋利的五官,他说:“冰袋给我。”

    冰袋很凉,黎哩在路上无数次将它挪开,又靠近,动作反复。

    她松开冰敷工具,借着路灯检查伤口,察觉到时间不早,她连忙说:“今天谢谢你,我自己上点药就好了。”

    宋驭驰好像没听见。

    他视线垂落在黎哩受伤处,女孩儿皮肤很白,手臂上的血管低头清晰可见。原本白皙干净的手臂青紫大片,又被冰的寒意激到红肿起来,更显狰狞。

    少年的表情好像很沉重,颀长的影子倒在水泥路上,他拆开喷雾盒给黎哩手臂上药。

    “伤口,”宋驭驰的喉结滚过,“还疼么?”

    他们离得好近,也许只有二十英尺,宋驭驰的气息霸道地侵染着黎哩,脸上后知后觉有些发烫,黎哩不自在地收回手臂,“已经好多了。”

    汀南的空气潮湿,四季都带着水汽。

    宋驭驰把喷雾丢进便利袋里,懒散地坐到休息椅上,忽然想笑。明明方才还伸手大胆地求助于他,此刻在他面前又像是只被惊吓到的小猫。

    还是只神秘、高贵、难哄的波斯猫。

    不远处小吃街的烟火气浓密,宋驭驰视线盯在那处又开口:“饿么?”

    黎哩顺着他视线看去,今天经历了很多事情,此刻浑身叫嚣着疲惫,她闻言下意识摇摇头,“不想吃。”

    “那行,”少年点点头,捎着药袋站起,“送你回家。”

    塑料袋里装着半袋的药盒,坐进出租车里身体越发倦怠,脑袋却异常清醒。

    本以为宋驭驰的耐心只够这一次,今天之后,他势必会再变得冰冷。但在黎哩上车之前,他却突然问了句:“很喜欢打游戏?”

    这大概是金羿说出去的吧,黎哩猜。不过最近的她确实没什么事儿做,她没否认,“一般,最近闲着无聊。”

    空中沉寂一秒,少年颔首点点头。

    他好像对黎哩的答案并不感兴趣,又或者说,他没什么感兴趣的。

    微涩的薄荷糖纸衣撕开,淡淡的薄荷苦味萦绕,宋驭驰浓密的眼睫在路灯下拓出一片阴翳,他漫不经心地坐在休息椅上,手臂上青筋凸起,展现着蓬勃的少年气息。

    少年“嗯”声后,漫不经心把玩着糖盒。

    黎哩低垂着眼,鼻息间是涩苦的薄荷气味,空气低压,明明是路灯下最亮的一块,她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也许,今天后就再见不到他了。

    他们终究是芸芸众生里,既定的擦肩分离,再普通不过的陌路人。

    秒针迎着风声在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宋驭驰倏地掀起眼皮,他眉心皱着,兀的开口:“你什么时候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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