谑浪04

    怎么办、怎么办!

    祝久额上浮出冷汗,她脚步不停,继续朝祝府大门跑去。飞快回头,一眼便瞟到那形容诡异的少年仍然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

    如果没出差错,这少年就是黑锦鲤的牺牲品、祝盈岁的亡夫,青溪城里颇招人喜爱的唐二公子。

    他虽然已经咽气许久又被突然喊醒起尸,脸上却不见怨气,而是一片阴沉沉的死寂。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了一副从容秀丽的好样貌,即使满脸横满了爬山虎一样错综复杂的青紫血管,仍显得面容如玉,神采如风,听闻他死于撞石,乍一看却并不能找到伤处,只有一动起来额角处飘落的灰白碎屑能瞥见几分端倪。身上寿衣华美雍容,堆满碧玉银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爬墙损坏些许,此刻肩破袖烂,鞋也不知道丢哪去了。

    这般模样,不难想象他生前是何等潇洒快意,受尽爱重。然而,再怎么英武俊秀,现在也已经成了邪祟,邪祟外表会产生的变化远不是正常人能预料和理解的。

    不知为何,唐二公子一动起来便肢体扭曲,左手作爪扣紧地面向后拨,右腿大跨步地往前迈,借这种极其奇怪的姿势来向前追击,速度竟然也丝毫不慢。另外的一手一腿却像是被什么人打断了,随着跑动的疾风状若无骨地在空中甩动。祝久意外间与他四目相对,他毫无反应也面无表情,头颅却突然像被目光刺激了一般嘎吱嘎吱地转动起来,那条乌黑长舌也跟着不住地挥舞,浑身上下竟只有一条舌头像是活物一样生动灵活,一下让祝久骇得浑身透凉。

    脑袋转得像个人体风车,长得再帅又怎么样!只会更恶心了啊!

    只那么对视了一眼,她便头皮发麻,心中崩溃:“这玩意儿太掉san值了!”

    祝府还是没开门,里面静悄悄的,不知道是都躲在一处小院里没听见还是单纯不敢来开门。祝久一边崩溃,一边不假思索地掠过大门,完全没停,继续向前。

    顾不得考虑那些。没有安全,那就接着跑,直到脱险为止!

    不过她用着祝盈岁的身体,这样常年不事劳动的闺秀体力并不算强,现下她已经觉得喉头腥甜、腿脚酸软,开始有些疲累了。那后面穷追不舍的家伙太过恶心,祝久就是稍一幻想被追上后的悲惨命运便感到无法接受,只能咬紧牙关,死撑着继续奔跑。

    自从进了青溪城门,祝久为了能第一时间逃跑,即刻就开始让第八号凭书内描述绘制出一张大概的青溪城地图。此时第八号刚好画成,语速飞快地分析了一通城中地势,祝久边跑边看地图边听第八号整理,在这蜿蜒墨迹之中,蓦地瞄准了一处地方。

    祝久喊道:“往黄花观跑!”

    黄花观!

    书中时代正值群仙并立的修真火热之时,万物都可落地成神。民间信仰亦随之变得错综复杂,信太阳信月亮信土信水信火信风,总之就是信什么的都有。但不可能每位信仰都能有一间舒服宽敞的供奉之所,多半是看当地城主的祖辈族群最信什么,才在城中风水上佳的位置建上一座,其余小神小仙只能有个小小的牌位立在街头巷尾,受野火杂香拜祭。

    祝久虽不记得青溪城主最信什么,但她从地图中回忆起了一件事。青溪城作为一座商贾众多的临水小城,别的或许不够多,香火钱一定是最多最不缺的。城主同样财力雄厚,直接在城中风景最好的地方建了黄花观,依山傍水,盘旋入云,大得像是一座迷宫,祝盈岁去上一次香能在观里走一整日。

    就去黄花观,说不定还有什么观里的大佬收了它!

    找到目标,祝久只觉浑身又一次力气充盈。

    她按照地图所示,决定在这条街上兜个圈子,跑到尽头后再向曲府那边去一次,然后立马沿着旁边小巷绕去上山长街。

    就这样自信满满地飞奔过街角,然而,祝久刚一拐弯,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差点腿软。

    她极其惊异地看到,方才还静谧无声的曲府门里,此刻竟探出来两个人。

    一人下半张脸完全没了形状,白骨外露,血肉淋漓。另一人则披头散发,目眦欲裂,十指迸血,胜似夜叉。

    这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祝久险些落下泪来,她只是说了复活唐二少爷又没说把所有怪异都放出来,怎么前有饿狼后有猛虎,这一个愿望许出来的代价也太大了!

    然而紧随其后的嬷嬷却一个踉跄,顾不得身后追赶的邪祟,难以置信地凄然大叫道:“夫人!老爷!”

    ——夫人?!老爷?!

    祝久心中剧震,她刚刚一时惊吓没能认出,现在再定睛一望,那两人哪是什么鬼怪?没了下半张脸的那位面色焦急,但其上半张脸却能看出来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乱草长发覆着的那位更是十分眼熟,虽然红妆凌乱,华服稀烂,但还是能看出来,她正是那个在祝府曾露过一面的妇人!

    祝盈岁的爹娘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祝氏夫妇一看见三人在向这边狂奔,立即开始大幅度地摇晃手臂。他们急得恨不能张口大叫,但一个受了伤张不开,一个顾忌身后跟随的邪祟,都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疯狂挥手,示意三人快些进到曲府门里。

    见他们焦灼神情不似做伪,祝久一咬牙,瞬间改了主意,微微倾斜身体,向曲府门中加速跑去。

    突然,险象陡生!

    正是这一加速,祝久忽然踩到了一块不知从哪掉下的鹅卵石,顿时失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栽去。

    她只觉眼前霎时间天旋地转,下意识松开裙摆去撑地却来不及,膝盖脚踝狠狠砸地,旋即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青溪城各处街衢都铺的是长短近似的青石板,纵使深街里巷也不例外,日日有人洒扫清洁,在沿水潮湿的地带连块滑人的青苔都没生过,可这会儿偏偏有一颗珠圆玉润的鹅卵石掉在地上,又偏偏被加速逃命的祝久踩上,正巧摔了个底朝天。

    祝久一阵绝望,心中不禁痛骂,这该死的黑锦鲤属性,早不发动晚不发动,这时候摔倒它就是成心想要了自己的命啊!

    远处曲府门里二人看到此景一下崩溃,那妇人直接揪着自己头发跳了起来。

    唐二少爷也像受了什么天大的鼓舞一般,忽然刹车停足,深深蹲伏下去,又猛地一跃,直接跳过金烨和嬷嬷,轰然落在了祝久的面前,在她和曲府大门之间成为了一条难以突破的天堑。

    即将死亡时,祝久只觉弹指须臾,也久如地老天荒。

    她没有放弃站起来接着逃,只是那总需要时间吧!唐二少爷已经停在她脸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景象此时都如同缥缈梦境一样缓慢又朦胧,祝久甚至看到唐二少爷落在地面上时砸裂了石板,几粒石屑从接缝处崩了出来,飞到了一旁的白墙上,又缓缓掉落了下来。

    她还看到唐二少爷的头慢慢停止了转动,那张好看的脸正好上下颠倒,苍白嘴唇张开,正对着她的脸。

    应该要吐出长舌了吧?那舌头看着很柔软,但疾电一般射出时却像钢铁一样坚硬锋利,她的头受得了这一击吗?

    如果祝盈岁的身体毁了,她会被传送回家吗?她会从这种噩梦一样的境况里解脱吗?

    如果,只是如果。她死了,那又该怎么办呢?可千万不能死啊,她要是真的死了,猫就真的没人喂了。

    ……好想家啊。

    祝久闭上了眼,浑身血液冰凉。

    然而,下一秒,门里妇人却毫不迟疑地冲了出来!

    她举着一枚花簪,一边啊啊地尖声大叫,一边朝这边拔足狂奔!

    祝久身后也倏地传来一股极猛的推力,她毫无防备,骤然面朝大地伏倒下去。

    长舌激射,哧的一声穿过了什么,身后一声闷哼,但被洞穿的绝不是她的头!

    一击结束,舌头弹回口腔,邪祟得手,饮到鲜血滋味,喜得左跳右跳,竟然立起身子原地狂舞起来。

    “走!”

    一声暴喝,祝久如炸雷一般震醒过来。

    赶忙借此空隙,不顾自己飞速流下的鼻血和脚上疼痛,飞快爬起,与邪祟擦身跑过。

    金烨捂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残臂,顾不及去捡地上的断手,和嬷嬷亦是一起跑向曲府大门。

    三人脱困,可与此同时,那妇人已然奔至,她未来得及调转方向,手中尖锐花簪一时难以停住,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之下,直直捅入了邪祟后背!

    黑血喷出,邪祟吃痛,由喜转怒,发出一声凄厉嘶吼。

    唐二少爷的头又开始转动,满头蓬草飞动,那张苍白巨口也跟着极大裂开。

    妇人却管都不管,没再回身逃跑,她颤抖着抓住没入深处的花簪末尾,用力拔出。

    然后再次捅入!

    邪祟又一次发出惨叫声,这次却没给妇人再捅第三下的机会,猛一转身,妇人被那巨大力道带得摔倒在地。邪祟背上花簪深深没入背脊,只余珠翠流苏在外摇晃,反射出的光芒灼眼刺目。

    那边,祝久三人也终于一起进了曲府的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后居然站满了人,俱是一样的惊恐不安、神色慌乱。刚一进门便有几名壮实家丁飞速上前,一人拽着祝父向后退去,剩余几人沉足发力,开始合力推动那扇大门。

    ——等等!

    祝久感觉浑身冰凉的血液转瞬便燃烧沸腾,心脏狂跳起来。

    她翻过门槛后便疼得脚下一软,难以克制地瘫倒在地,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扑到门口。

    ——不要关门,她还在外面!

    透过迅速合拢的门缝,她看到那邪祟已然转过身来,完全无视了刚刚逃进曲府的几人,反而盯上了眼前胆敢伤它的猎物。它靠着一条完好的腿支起身子,一边低吼,一边高高扬起了如山的巴掌。

    它身形高大,面前的妇人显得格外娇小,她却停止了颤抖,只渐渐地回过身来,遥望向曲府大门。

    家丁急急上来拉扯正在扒门的祝久,她与一线光景中的祝久四目相对,突然从释然到惊讶。然而那讶异的神色只流露了一瞬,转眼又归于平静。最后,忽然的,她脸上漾满了笑。

    那笑漂亮神气极了,电光火石间,祝久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

    有的是妇人抄着双手,横眉竖目地站在饭桌一旁,逼幼时的祝盈岁吃完挑到一边的菜;

    有的是上香归来的祝盈岁因倒霉被山上蒺藜扯破衣裳,妇人忍不住翻白眼,却还是拿出针线为她缝补;

    有的是城中对祝盈岁流言纷纷,甚至有人当面来嚼舌根,妇人盛装打扮之后,高傲地站到门口骂了一整天的街;

    有的是成亲时祝盈岁奉茶后叩首,抬头望见妇人平静无澜地喝了好几口茶,端茶的手还是抖的;

    有的是上元节庆时祝盈岁挑中一支金色花簪送给妇人,妇人当时嗤之以鼻,之后却还是坐在梳妆台前拿着花簪端详,尔后仔细地包起绸缎,放在桌上的暗盒中……

    祝久被家丁拽到了台阶之下,大门轰然合拢。

    门外砰地一声。

    巨响过后,一切归于沉寂。连邪祟都莫名地默不作声,曲府内亦是一片寂然。

    金烨沉默着立在一边,断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血。嬷嬷满含热泪,一边去搀扶地上的祝久,一边不停摇头。

    祝久站不起来。她怔怔的看着大门,像是能看见门后的光景。妇人高傲,美丽,神气的样子还残留在她视线之中,而并非是方才那样蓬头垢面、似癫似狂的样子。

    祝久轻声喊:“第八号。”

    第八号应:【我在。】

    祝久问:“刚刚那些都是祝盈岁的回忆吗?”

    第八号:【……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看到了什么?】

    祝久道:“没事。”顿了顿,又问:“她知道我不是祝盈岁吗?”

    第八号回答:【她不知道。】

    祝久一字一顿地又问:“哦。她真的不知道吗?”

    第八号停顿片刻,重复:【真的。你信我。】

    她说:“好。”

    祝久缄默不语,轻轻推开嬷嬷的手,拉起裙摆,看了眼自己的脚踝。

    伤得很重。摔倒时速度太快,扭伤的幅度也格外大些。起来了还强拖着伤腿跑步,这时停下来再看,脚踝上迅速发起了严重的红肿,膝盖也擦破了一大块,血流不止,伤口露出里面粉亮的皮肉。

    她看着那血流下,忽然道:“其实,她或许可以不死的。我们已经跑过来了,她赶紧转身逃跑,说不定我们会一起进来。”

    【……或许吧。】第八号道。【可是,你知道她不会这么做,不是吗?】

    “……”

    祝久又沉默了一会儿。

    在此时,门外蓦地有了声音。

    先是咔咔一响,随后嘎吱、嘎吱,响起了牙齿撕扯血肉的嚼食声。

    在场众人俱都浑身一震,有的面色如土嘴唇惨白,有的哆嗦颤栗眼泪不止。祝父从家丁手中慢慢滑倒在地,像一滩烂泥,静静地伏在地上。金烨闭上了眼,嬷嬷捂着口鼻无声痛哭。

    祝久感到自己现下的状态很是奇怪。她听着那邪祟的咀嚼声,心中居然十分平静。这是她自进书以来最为平静的时刻,简直平静得过了头。

    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是觉得这只是一本书吗?除了自己以外,他们都是纸片人,是NPC,是规划好了生老病死的傀儡木偶,所以他们的死都是假的?就像撕碎一张画了人像的纸一样,她会觉得是肖像中的人死亡了吗?

    ……这些悲欢离合痛哭欢笑都是假的,来源一本叫《灭世邪帝》的书。更何况,她和妇人只有一面之缘。压根没什么深厚感情。

    祝久想,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很有道理,她几乎要被说服了。

    然而只是几乎,祝久无法忽视心口处的绞痛。她想,这几欲泣血剜心一般的疼痛又是为什么呢?

    是祝盈岁在疼吗?还是我自己?

    她疼得冷汗涟涟,但却眼神明亮,然后她道:“第八号。”

    【我在。】

    “我要杀了它。”

    【祝久,我警告过你,你做不到。】第八号的声音近乎冷酷,【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学过,你靠什么杀死它?】

    “我做得到。”

    什么都不会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又能怎样?

    纸片人也好,NPC也好。给予肉身的恩情,救了一命的恩情,她还是应该的。

    祝久放下裙摆,听着耳畔传来的咀嚼声,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决断。

    她要二度许愿。许一个万无一失,能让邪祟陷入万劫不复的愿。

    所以,在那之前,她要先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许愿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府庭院和不远厅堂里聚了许多人,先前祝久顾不上那些人,这时平定心神向后看去,发现那些人打扮各异,看上去并非都是曲府的人。有不少人像是街上摆摊的商贩,只是跟随众人躲在这里。

    人群中闪出一抹鹅黄,怯生生地上前来了。随即响起一个有些耳熟的清脆声音:“小姐。”

    祝久抬头看她,发现是珍荣。她眼圈通红,揪着袖子,很是可怜地垂着头。

    先前自己被打昏,珍荣应该到正厅去给唐家人赔罪了。她来得正好,祝久有一肚子的问题。但立刻想起门外的邪祟,思绪又跳到前一秒,珍荣说了话,声音丝毫没压低,不禁问道:“可以说话?不怕被听见?”

    “曲府里面可以。”珍荣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掀起祝久的裙摆,看了一眼。“小姐,你短时间走不了路了。”

    祝久道:“我知道。走不了就走不了,金烨的胳膊更重要。”

    金烨听见提起自己便过来了,捂着断臂道:“我不碍事。”

    祝久抹了一把眼睛,见金烨面色比起刚才迅速灰败下来,嘴唇泛白,浑身发抖,就知道他只是强撑而已。这是在古代,断手再接是不可能的,最要紧的是止血。所幸金烨像是懂几分医理,已经自己撕了衣摆拧绳,紧紧勒在剩下的胳膊上,血淅淅沥沥地滴着,不过不至于失血过快。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还是会死。珍荣也意识到这点,站起身往人群里走:“我去请几位道长。”

    片刻之后,几名身着蓝袍的中年居士过来了。医道不分家,青溪城的道士都多多少少会些医术。这几人神色定定,径直去围着金烨施针撒药,分了一人蹲下身去检查祝久的膝盖脚踝,从身上挂着的布包里取出一瓶粉末。祝久一眼就看到瓶身上写着黄花观三字,立马问道:“仙长是黄花观里的居士?”

    道士拔开瓶口封布,点了点头,道:“我等都来自黄花观。”

    祝久问道:“仙长能否说说发生了些什么?我们一入城就被袭击,完全一头雾水。”

    道士为她施药,听了这话,倒不推辞,尽可能快速简洁地把事情来回说了一遍。祝久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和嬷嬷的随口一愿,引来了多么可怕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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