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褪去，东方吐白，金陵城终于不再阴湿了。朝阳好不容易露了脸，人们赶紧上街出门，透气的透气，做生意的做生意，查案的查案。
大街小巷上吆喝不断，各式茶点、面点令人垂涎欲滴。芙泉客栈也早早开了铺，金银财宝四个伙计早先备好饭菜，不待客人叫，便将招牌菜——芙蓉泉龙汤端了上去温胃。
此刻人不多，谈笑的声音倒令这客栈多了几分热闹。不多时外头渐渐喧闹起来，街上出行的人多，进出客栈的人也杂。阿金阿银阿财三人利索地穿梭在挤满人的空隙中，正忙得热闹呢，从外头就奔进来一个黑影，飞似的跑上了楼。
客人们因那动作太快，只觉一阵风过，压根儿没反应过来，就接着埋头吃东西。
客人们不管，可眼尖的阿银却不能不管！当下便愣住了，他脑子转了转，转头对阿金道：“估计出事了，你上去看看，这儿我先顶着。”
阿金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紧跟着上了楼。
果不出其所料，不消片刻，门口便来了一队官兵。衙门派了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一手按着腰侧挂着的长刀，一手示意身后的衙差停下。这人拿眼扫了扫客栈里的人群，抬头又看了看楼上，视线颇似利剑，吓得在场的客人个个不敢出声，将头埋着，一时寂静非常。
阿银见状忙上前恭声道：“官爷有事儿？”
中年男子亮出挂在腰间的牌子，肃声威色道：“昨夜城北段府有贼人潜入，盗了财物。有人说是进了这间客栈，我等特来搜捕！”说着，便招手示意衙差冲进去搜。
阿银哪肯，若是搜了，一则坏了客栈名誉，二则吓走了客人，三来砸坏了东西他们这些衙差还不赔！四则，真要搜到了起死回生的周姑娘，那九歌的麻烦就大了！
怎么想亏得都是他们自己，于是便拦住，“哎等等！官爷！”他微弯着身子笑道：“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若是有人进来，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怎么会不知道！您若要搜，那我们这声誉跟器物......”他顿了声，不再往下说。意思很明显，就是没人也不能搜！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官有律令，商有所图。商人再怎么图利，也得与官府互相行个方便吧！”他冷目一凝，“这些事我们管不着，只是按规矩办事，来人！搜！”
“等等！”阿银欲拦住，可一人之力哪里拦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差？即使他有法术在，但这么多人在，也不好施展。正发愁，却听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喧闹的场面传了过来，“阿银，让他们搜！”
这声音来得突然，清亮地穿过嘈杂的人群，令不少人一惊！
围挤在门口的人纷纷让道，只见门外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相貌清秀，正提着裙子侧身走进来。
“掌柜的！”阿银又喜又委屈，昨日才吩咐好他看店，今日差点让人给拆了！阿财抱着木托盘也是一喜，掌柜的出马，必然是有救了！
中年男子原本被这声音冲得脑仁儿难受，见九歌年岁小，又是个姑娘，估摸着是个江湖上哪家门派娇养惯了的孩子，免不了有些轻慢：“你是这儿的掌柜？”
“是。”她声音不卑不亢，微笑着道，“官爷要搜，我等必然不敢阻拦。搜到了固然是为民除害，搜不到也可证明我芙泉客栈的清白。官商之间，本就该相互行个方便！日后还要多仰仗官爷们护我们百姓安全呢！大人请搜！”
她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阿银阿财一愣，真要搜啊？周姑娘可是在上面呢！可九歌神色淡然，出于那份信任，几人又放下了心。
中年男子也是一愣，竟这么好说话？随即冷笑，女人家就是女人家！
当下就要示意人搜，可他抬眼看这人时，莫名的，觉得这女孩子不太好惹。他大大咧咧惯了，又是背着事儿做的这小小官差，再好的脾气也给磨成一点就炸的暴躁，断然生不出细声细语的温柔来。
可从进这间客栈开始，就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倾轧而来。而此刻，这种平静越发冲淡了他先前的狂躁，尤其是对上这女孩子的眼睛。
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海，无惧无畏，无情无义，让他无端端生出一丝恐惧，背后的冷汗甚至浸润了他的衣衫，将起未起的手也似要落下。
他觉得自己中了邪。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大人。”他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请搜！”
他轻咳一声，当这么多人的面，只好压下先前的思绪，硬着头皮招手吩咐着：“搜！动作轻些，别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官商之间，互相行个方便嘛！”
得令的官差们小心地踏着步子，分布在上下楼，前后院。虽不知大人这次为何态度变软，但命令不可违，也只好照做。
九歌微笑道：“天热难耐，又是东奔西走，想必大人也渴了！”
他微微皱眉，心道：光明正大贿赂他？他可是软硬不吃、恪尽职守的……咦？他盯着多出来眼前的汤碗，里面的汤色很好看！不对！什么就好看了？
他正要发作，就听见先前拦他的年轻伙计恭声道：“这汤解渴温胃，大人奔劳辛苦，不如用一碗吧！”说话间，他又看见另外一个伙计已经将汤递给其他官差。
中年男子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咂嘴感慨，确实还挺好喝。看着头儿都喝了，小吏们也有样学样。
“果然舒爽！多谢！”他的声音不禁缓了下来。
九歌笑道：“大人肯赏脸罢了。”又看了看受惊的客人，柔声道，“这顿我请，今日扫了大家的兴，是小店招待不周。”
“不......不用了。”有人大着胆子安慰道，觉得这小姑娘也不容易。这人话音一落，立刻又有其他声音附和。
九歌的神色并未有什么起伏。中年男子有些不好下台，毕竟要搜的是他，如今面对这样的场面，他第一次有了些负罪感。
他扶额轻叹，觉得自己需要去庙里定定神！
九歌还在应答起哄的人。
中年男子站在一旁忍不住插话，被人晾这么久还真不习惯。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语气：“掌柜的年纪轻轻，怎么孤身在外学做了生意？”
这人生地不熟的金陵，连他当年都适应了好一阵，更别说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世代从商，父亲叫我来历练。”九歌随口答道。
男子哦了一声，为了自家前程而孤身在外的商家女不少见。可她并不像寻常的商家女，她抬眼看人时，更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尽管她很好说话，但男子总觉得，在这个女孩子面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
他被压迫得极不自在，话无可说，只好沉默。所幸沉默没多久，官差们从各方聚集汇报着：“大人，未见贼人。”
从楼上下来的小吏亦是这番回答，只是面带窘色，“只是，不小心惊走了一只白鸟。”
本来惊走了鸟也没什么，以往搜查也赶跑了不少类似的。不过看在大人小心翼翼的份上，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汇报一下。只是他还没咽完口水，就听阿银惊喊：“那可是掌柜的最喜欢的！”
中年男子瞥了眼成事不足的小吏，很是歉意地对九歌道：“对不住，改日我们再帮着抓回来……”说完他便愣住了，自己竟会道歉？一向理直气壮惯了，他今日还真是撞邪了！官兵们也甚是奇怪，一向脾气火爆的大人也会细声细语？见鬼了！
“不用麻烦大人，它认得路，会记得回来的。”九歌安慰道。
“自己飞回来？”众人颇为不解，一般的鸟出了笼子极少自己会飞回来的。
阿银忍不住笑，所以说那不是一般的鸟啊！
九歌认真道：“它很乖的，不劳大人费心了。大人差务繁忙，我等就不打扰了。”说着欠身施礼。
中年男子回过味来，这是下逐客令了，便拱手道：“哦！今日唐突了，在下韩义，告辞！”说罢，韩义便带人退了出去。
赶紧完事了拜拜神仙去！韩义快步里生出了忌惮。
拿迷惑心神的法术把那凶神恶煞的官差请走，多少也有些欺负人。不过好在事情平息了。九歌叹了叹，转身上楼。
楼下又如先前那般热闹，不过谈论的最多的，还是那个掌柜。
“这个掌柜是新来的吧，看着面生。”
“不是说是家里让历练的嘛，你管那么多呢！”
“年纪看着不大！做起事来，倒是有些老练。”有人啧啧感叹。
“胆子也不小啊，敢跟官爷这么说话！”有人接话。
店里几个伙计心照不宣，他们掌柜的可不小呢！
九歌才刚上了三楼，阿金正从一面整洁的墙壁里出来，一个转身正遇上。
阿金恭声道：“我把她藏在里面了。”
那面墙，确切来说是个墙面做门面的屋子，人是进不去的，当然，像周姑娘那样的活死人除外，所以把人放在那很安全。
九歌点点头，“好。”她前脚刚出白宅便听到他密音传信，担心阿银处理不过来，她直接撕了空间过来。还好赶上，也亏得阿金手脚快，将人藏在这里。
阿金露出温厚的笑容，“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还好掌柜的赶上了，没出乱子。”
九歌含笑道：“多亏了你，做事周全。”
“但我还是做错了件事。”他低下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还是对不该存在的人动念头。
“感情嘛，无可避免。这很正常，你没错。”九歌道，只是轻叹，“不过没想到竟会是你跟周姑娘。”树精跟怨灵，有些麻烦！
听着前半句刚松口气，后半句又提起了才放下的心。阿金自然知道九歌担心什么，原本她救周姑娘只是为了修补珠子，仅此而已。这是周姑娘的结局，他们没可能，所以掌柜的才叹气。
“你们的事我不干涉。过好眼前要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道。
这是不怪他，不管他？阿金反应过来一喜，“多谢掌柜的！”说罢侧身准备下楼，又回过头对她道，“您的眼睛不一样了。”随后下楼，脚步轻快，笑容满面。
眼睛么？九歌愣了愣，从前纪瑶总说她，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她不明白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直到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双无情的眼，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是她的眼，冷漠得近乎绝情。她一个人长大，纵然有人会时不时陪着她，也多是来教她法术的。她不懂别人的情绪，也不懂她眼底的情绪。人间烟火，喜怒哀乐，最终将她白纸一样的世界添上了“人情味”三个字。
九歌望着远去的阿金，笑笑。回过神来正欲移开墙面，突然一声鸟叫令她一顿。只见一只红嘴白鸟飞来，扑腾着翅膀在她耳边叫唤，似是在说些什么，她嘴角的弧度渐渐缩小。
与此同时，风中裹进来一股杀气，她猛地抬头，只听楼下阿金他们惊呼：“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