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对G城的第一印象是闷热。不讲道理的闷热。

    这里的夏日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热气无孔不入，室外完全没法待。

    那时她十八岁，头回出远门。父母特意请了假，陪她去报道。三人刚下高铁，就被扑面而来的暑气罩住，还没过一分钟，身上便汗如雨下。

    L城四季如春，他们当下根本适应不了。快速打好车，到预定的酒店办理入住。

    从车上下来，又走了一截路，直到吹上酒店空调那一刻，季然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回过头，看见身后被玻璃门隔绝的热量，冷幽默地想，还好自己跑得快。

    郭丽珍和季明远也是，两人本打算顺道旅旅游，结果G城居然是这么难耐的天气，只好作罢。临时买了票，等明早送季然去寝室后，就回L城。

    晚上，他们三人吃过晚饭，不死心地又在外面逛了半个小时，还是被热得不行，慌忙躲回酒店。

    季然洗过澡，躺在床上，看见手机一直在亮。她以为是什么通知，点开才知道是老乡群，有学姐请先到的新生喝糖水。

    看着满屏的回复，季然沉默片刻，右滑退出了对话框。

    她只有一个人，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而且郭丽珍在，肯定不让的。

    界面刚转，陈煜舟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季然弯了弯唇角，点开他的对话框。

    和群聊99+的消息不同，他的信息很简短，就三个字：【在干嘛？】

    季然笑起来，翻身趴在床上，用手肘支着上半身，打字回他：【刚洗好澡。】

    陈煜舟秒回：【不去喝糖水吗？】

    季然：【不去，都不认识。】

    陈煜舟：【那等我一起？】

    季然：【好。】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拍响，季然关上手机跳下床。一打开门，看见拿着睡衣的郭丽珍。

    还不等季然问，她径直走了进来，边走边道：“今晚我跟你睡。”

    季然一怔，有点儿不明所以。

    郭丽珍没解释，只将睡衣放在了床上，又从椅子里拿起季然今天换下的脏衣服，走进厕所。

    她熟练地将洗手池放好水，把衣服丢进去，打上肥皂开始搓。

    看见季然还站在门口，她笑着问她，“你怎么还站在那儿，去床上休息。”

    季然没有动，还是站在那里。

    酒店厕所的洗手池不大，郭丽珍活动不开，她只有大幅度弯着腰，曲着小腿，才勉强使得上力气。

    季然看着这个画面，突然就红了眼眶。她深呼吸，沉默地走过去，帮郭丽珍打下手。

    郭丽珍一愣，笑道：“你去休息就好啦，明天开始就要自己洗了，我再帮你洗一次。”

    季然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小声道，“不要。”

    衣服上的泡沫被流水冲走，季然看着水池里暗下去的光点，猛然想起语文课本里必背的那篇《乡愁》。

    季明远常年不在家，可以说，是郭丽珍一个人把她带大的。

    妈妈虽然对自己很严格，但是真的把她保护得很好。

    这次与高中时住校不同，半年才能回家一次。

    她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放学就能吃到妈妈做好的饭菜，闻见妈妈身上的味道。

    季然吸了吸鼻子，有点舍不得。

    冲干净泡沫，郭丽珍站直身子，她敲了敲已经弯疼的腰。拧干衣服，挂上衣架，开始洗下一件。

    季然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终于知道她说今晚一起睡的原因。

    妈妈也舍不得。

    这晚，季然失眠了。

    酒店天花板上，烟雾报警器闪着红点，在黑暗中尤其显眼。

    很奇怪，明日就是她向往的自由，但她听着妈妈的呼吸声，只希望今夜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

    第二日，郭丽珍和季明远陪季然办理完入学手续，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寝室，就回程了。

    从下午开始，季然便是一个人。

    宿舍是四人寝，有一位还没来。另外两位是本地人，东西不多，收拾好之后，跟季然打了声招呼，便去参加自己高中同学的聚餐了。

    晚上七点，季然吃过饭回来，独自坐在椅子上发呆。

    门口传来几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应该是隔壁寝室的同学。

    她查看企鹅消息，看见郭丽珍他们刚到家，正在收拾行李。

    陈煜舟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回她。

    叶芳芸有时差，正在上课，也不在线。

    季然撇撇嘴，打开了网页又关上。

    忽然，就觉得有点无聊。

    她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经常一个人待着。

    就像这个暑假，因为一些高中毕业生狂欢出事的新闻，郭丽珍跟季明远都没有让她出去聚会。而正巧陈煜舟不在L城，季然觉得出去玩也没什么意思。

    是以，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

    她每天很自在，因为有手机也有电脑。还没有学习压力，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想玩多久玩多久。

    来自朋友们的消息，也是随时就能回复。

    这个假期，季然补完了许多高中没有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还和陈煜舟一起打了好几个需要联机的游戏。

    她每天都在想，自己可以在家里待一万年。

    可是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变，还更自由了，怎么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季然环视一圈，仔细打量这个对她而言还很陌生的环境。

    寝室不算大，可能只有她房间的一半。这里的装饰也是乏善可陈，窗帘不再是她喜欢的天蓝色，顶灯也不是她熟悉的小兔子。

    阳台上更没有风铃，她再也听不见风来过的声音。

    最主要的，她感受不到父母每天下班回来时，家里吵吵闹闹的烟火气。

    季然心想。

    这一次，是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没来由的，她有点心慌。

    她拿出手机，给平时联系得最多的人发了信息，问他们在干嘛。然而等了几分钟，依旧没人回复。

    老乡群又在约局，季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关掉手机，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

    寝室外是还没被开发的山丘，长着一些灌木，在黑夜里显得尤其阴森。夏夜虫鸣刺耳，季然环视一圈，找不到来处。

    她抬起头，试图辨认云层后月亮的方向。

    忽然有点想家了。

    企鹅号有人发来了视频邀请，季然拿出手机，发现是陈煜舟。她理了理头发，按下接听。

    他应该在走路，周遭环境有点黑。路灯一盏盏从他身前迈向身后，照得他精致的五官忽明忽暗。

    “在做什么？”他笑着问。

    “发呆。”

    “怎么在阳台发呆，不热吗？”

    “这会儿还好，我刚出来。”

    “一个人在寝室么？舍友呢？”

    “舍友们去聚餐了，”季然看着镜头里的男生，他们俩虽然每天联系，但其实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了。季然轻声道，“陈煜舟，我有点想念高中。”

    男生闻言一顿，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是想家了么？”

    季然点点头。

    “我本来以为，我很习惯一个人的。但我今天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季然耷着脑袋道，“以前在学校里有你们，回家了有妈妈，我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独立过。”

    “其实我有点儿害怕，”她抿了抿唇，声音轻轻的，“你也知道，我高中的时候就处理不好宿舍关系。那现在只能住寝室了，再处不好该怎么办呢？”

    “而且，我还是没有搞清楚我以后要做什么。或者说我到底想做什么。好像只是结束了一个高考，时间就把我推到了这里，”季然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既兴奋，又觉得自己不行。”

    “笨蛋。”陈煜舟突然开口。

    “笨蛋说谁。”季然反驳迅速。

    “不错，”陈煜舟被她逗笑，他举起大拇指，“才这么几个月不见，脑筋就转这么快了。”

    “我本来就聪明好吗，”季然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才不是笨蛋。”

    陈煜舟见她这幅模样，笑得肩膀都在抖，直到季然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才憋笑妥协，“好好好，你不是。”

    “你是贵人。贵人多忘事。”

    季然眨眨眼睛，茫然问，“我忘了什么事情？”

    “你自己想想，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话。”陈煜舟扬了扬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什么话呀？”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有我陪着，你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季然一怔。去年的记忆闯入脑中。

    那时候楼梯间一闪一闪的灯光，有些暧昧的氛围，男生青涩笨拙的告白，还有两人做好的约定。

    心脏回忆起那刻的频率，在胸腔里猛烈跳动起来。

    这一晚上低落的情绪，奇迹般的，被他用一句话就安抚了。

    他会一直陪着自己。

    季然看着笑得自信的男生，忽然想起，时至今日，自己好像还没给他确切的答案。

    沉默一会儿，她又轻声开口：“陈煜舟。”

    “我在。”他回答得好温柔。

    “我那天上网，看到有人说夏目漱石。”

    “嗯？说他什么了。”

    “说他翻译过的一句话。

    他说，对喜欢的人告白时，不能直接说我喜欢你，要说今夜月色真美。”

    季然转过手机摄像头，对向夜空。月亮依旧被云挡得结结实实的，只有光亮小范围地散在其中。

    “你看，其实今夜看不见月亮的。”

    她又转过镜头，对着自己，“但是你的视频一打过来，我就觉得月色好美。”

    “今夜月色真美。

    你知道了吗，陈煜舟。”

    她的话说完，陈煜舟那边静了许久。要不是四周还有走动的人群，季然真以为是网卡住了。

    男生一动不动，看过来的眼眸闪着浓郁的光，这样的注视，让她有点难为情。

    正想找个借口挂掉电话，屏幕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亮着的手机随他的身体晃动，照出他满身灿烂。

    “本来想走到你宿舍楼下再说的，现在忍不住了。”

    “季然，下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