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天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时，那便是冬至了。
与卫国人不同，冬至是持零人最重要的节日，他们将这天看作新年伊始，要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部落里的人相聚欢庆，分享美食。
阿玉登早早就开始布置起冬至的庆祝仪式，而战争的结束、父亲的回归更为即将到来的节日锦上添花，所有的准备工作看起来异常繁忙隆重，闻宪英身处其间感到十分新鲜，这一切看起来和卫国的除夕元日相似却又迥异，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而在如此热烈的气氛中，远征归来的战士们却鲜少提起与卫国交战的事情。
特格摩格宣称，持零大军战胜了卫国，在卫国的边境内掳掠了许多人口与财富后凯旋归来。事情看起来确如他所言，他们回到河曲地时带来了许多俘虏和一车接一车的金银珍宝。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佐证这样的“大胜”，仆忽部被征召的三千骑兵，只回来了不到一半，这对于本就不算强大的仆忽部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闻宪英看到那些拖着残躯、再也无法承担劳力的伤兵，仿佛看到了卫国边境上血流成河的战场，胜利的持零人绕是如此，卫国想必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吧。
冬至日的凌晨，早在太阳升起前，达兰托就拉着闻宪英离开帐篷，和部落里其他所有人一起，聚集到了营地东边的一处山丘顶上。
那里的土地呈现焦黑之色，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而中央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庞大的柴火堆，上面浇满了松香油脂。
聚集到这里的人，无论贵贱老少，都极尽所能地换上了鲜亮干净的衣服，站在众人之前直面柴堆的阿玉登戴着嵌满宝石的头箍，身上披着的就是闻宪英赶制出来的白狐裘，她看起来像从雪峰顶上下凡的神女，神情庄严肃穆，手中高举火把。
她的父亲、仆忽部伊金，特格摩格高高捧起金碗，碗中盛满醍醐，围绕柴堆走圈，一边走一边将碗中的醍醐缓缓倾倒在柴堆上，嘴里念念有词，似在低吟神秘的咒词。
闻宪英紧紧依偎在达兰托的身旁，她听不懂这仪式的咒词，却不敢开口询问，生怕搅扰了这神圣庄严的时刻。
当碗中醍醐见底，特格摩格的吟唱也结束了，他极目远眺东方，在寒风中静静等待。
似乎就在一瞬间，一束亮光从东方大地上迸出，照亮了特格摩格的双眼，他突然大声呼喝道：
“点火！”
阿玉登高举起手臂，将火把扔到了柴堆顶上，点燃了浸满油脂的木柴，很快，浓郁的烟气在火焰中升腾而起，冲向了云霄。
所有人都跪在火堆前，面朝日出的东方，虔诚叩拜。
达兰托握住闻宪英的手，带着她一起完成祭拜的礼仪。
这就是持零人在冬至日的祭天仪式，他们相信升起的青烟会将凡人的祈愿与奉献带给天上的神明，来年的生活就会得到保佑。
整整九次叩拜后，闻宪英终于得以起身，她拍去裙摆上沾染的黑灰，却见其他人还未离去，而是继续围绕火堆走圈。
“他们这是干什么？”闻宪英问道。
达兰托也将闻宪英拉入了绕圈的队伍，“向神明贡献祭品。”
果然，大家纷纷向火中抛去食物、香料，甚至有珍贵的金银宝石。
闻宪英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扔出了一块白面饼，不禁愕然，惋惜她失去了饱餐一顿的机会，若是换成了自己，肯定舍不得送给虚无缥缈的神。
当达兰托准备摘下手上的一枚金戒指扔进去的时候，闻宪英及时制止：
“你干嘛？这是金的，太浪费了。”
她的声音却不敢太大，只说给了达兰托一个人听。
达兰托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也心疼，但想到这是敬神的事情，又考虑是不是不该太吝啬。
闻宪英终究阻止了达兰托的行为，她摘下自己亲手绣的锦制荷包，扔到了火堆里，很快就被火苗吞噬，化为青烟升到了天上。
“神会收到我们的心意的。”闻宪英露出狡黠的笑容。
巨大的火堆要烧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行，为防止火焰熄灭，需要有人时刻守在边上，注意及时添加木柴。
这项守火的任务落在了达兰托头上，当众人从山丘上下去，回到营地开始宰牲制作节日的宴席时，他就留在了山丘顶上。
闻宪英先是跟随众人回到营地，和沙提一起动手宰杀肥美的羔羊，然后将整只羊驾到火上烤，油脂在火焰的撩拨下融化、烧焦，为羊肉涂上了鲜亮的焦红色。
一直忙到中午，这顿盛宴才算完事儿，沙提和其他奴隶席地而坐，围着烤羊大快朵颐，闻宪英却分出一整条羊腿包好，又提了一壶奶茶，回到了山丘上。
她挨着达兰托坐在毡毯上，把羊腿和奶茶壶递给他，“趁热吃吧。”
两个人分食了这只羊腿，旁边有巨大的火堆燃烧着，在天寒地冻里，闻宪英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甚至感到有些发热，稍稍敞开了皮袍，擦掉了脖子上的汗。
达兰托吃饱喝足，抚着肚皮，慨叹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多谢夸奖，”闻宪英笑道，“既然如此，你要不叫我声阿姐？下次还烤给你吃。”
“不叫。”达兰托倔强地扬起头，不肯屈服。
闻宪英翻了个白眼，笑骂道：“臭小子，吃了我的羊腿，连声‘谢谢阿姐’都不说嘛？”
她伸手去挠达兰托的胳肢窝，两个人嬉闹成一团，到最后又是闻宪英告饶，达兰托才放过她。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头发都乱了。”闻宪英摸着散开的发辫，试图整理好，却越弄越糟。
达兰托看不下去，“我帮你弄吧。”
“你会梳头发？”闻宪英表示惊讶。
“这算什么？我会的可多了。”达兰托骄傲地说道。
他从腰上的口袋里居然掏出了一把小梳子，然后开始摘手上的戒指。
闻宪英的视线落在达兰托的手上，那双手修长有力，连指甲盖都长得规规整整，除了虎口处因马缰绳磨出的老茧，他的手精致得不像奴隶该有的。
“你的手真好看，”闻宪英的赞美脱口而出，“太后待你真的很好。”
话音刚落，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抬头看达兰托，对方果然挎着脸，情绪低迷。
比起愤怒，达兰托看起来更委屈，他垂下眼睛紧抿双唇，令闻宪英感到不安。
她连忙握住达兰托的手，诚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会了，对不起。”
达兰托抬眼看她，苦涩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感动，勉强笑了笑，说道：“我可没误会，转过去，我给你梳头发。”
闻宪英乖乖地背对达兰托坐好，任凭他拆散自己的发辫，动作轻柔地将梳子插入自己的长发，从头皮顺到发尾。
这样的触觉令闻宪英舒服得闭上了眼睛，但她想到刚才的事情，却又有些不自在。
达兰托梳顺了她的每一缕发丝，火光辉映下，她的青丝如瀑闪烁着丝绸般的亮泽，达兰托的心在这样的柔光中渐渐平息。
“我……我没有生你的气。”他轻轻说道。
闻宪英点点头，她听出了达兰托想要倾诉的欲望，耐心等下文。
达兰托突然有些激动，他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缓缓开口，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阿娘曾是思屈啜部的奴隶，在我小时候，部落里发生叛乱，那时太后还是皇后，碰巧从乐都出巡到思屈啜部……”
闻宪英知道这场叛乱，银簇就是因此被卖到姑苏去的，没想到达兰托的母亲也与此有关。
“我阿娘为保护太后中箭，她……死了，太后可怜我，就将我带回了乐都。”
达兰托说完这些，一时沉默下来，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睛微微发红，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后来呢？”闻宪英问道。
“后来？”达兰托低头轻笑，“后来我就在皇宫长大，太后因为我阿娘的缘故，待我很好，教我读书习武，厚赏我钱财，令我在宫中行走效力，然后，遇见了你。”
闻宪英的长发在他的巧手下结成了发辫，盘在脑后，利落又精致。
闻宪英转过头，伸手摸着发辫，问达兰托：“好看吗？”
“好看。”达兰托轻声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缱绻温柔。
闻宪英抓起他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然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记得，”达兰托头也靠了过去，“我经常梦到阿娘，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就对我笑。”
“可我宁愿留在草原放羊，只要她活着，没有为救太后而死。”
达兰托如此伤感地说道，尾音轻颤，是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你是个好儿子，”闻宪英怅然道，“这青烟会将这话送给你母亲的，她一定很欣慰。”
达兰托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说出口，积压在心头的重担突然卸下，他长长叹息，顺着烟气升起的方向看去，夜幕上缀满繁星，仿佛真有一双慈爱的眼睛照拂着他。
他随后想起上次没问出口的话，“那你呢？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家人，你从卫国跑出来，他们不担心吗？”
这回轮到闻宪英伤感了，她沉默半响，幽幽说道：“我阿娘也死了，死很久了。”
原来她与自己一样，达兰托的心中涌上酸楚的感觉，他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
然而，夜色慢慢，闻宪英在这高广天地的黑色中褪去了平日漠然的伪装，如讲述别人的故事般，诉说着她在卫国十七年的生活，直说到东方熹微，旭日初升。
火焰成功挺过了这最长的黑夜，达兰托握着她的手也愈来愈紧，两颗心前所未有的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