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章·不悔

    深秋的夜晚总是充斥着被寒露裹挟其中的冷意。

    有风从敞开一条小缝的窗户间吹来,掠过颈间带起一阵汗毛战栗的阴凉。

    我突然被冷醒了。

    醒来时月朗星疏,丝绸一般的云条在深邃的夜空里浮动。

    似乎有一股温热被夜风稀释过后吹在耳畔,我疑惑地转过头去。

    然后陡然撞入了一汪清潭。

    里头的依恋和缱绻登时被突然撞破的心虚和尴尬取代,伏在我床边的那人一下将背脊挺得很直,睫羽不自然地颤动了两下。

    “纲君你……”我打量了一下大半夜不睡觉却跑到我床边鬼鬼祟祟的某人,“睡不着?”

    纲吉迅速缩了缩脖子,眼神胡乱飘动,“有人踢被子,我来帮忙盖回去。”

    我顺着话意看了一眼身上凌乱的被子,半截几欲要掉到地上。

    我难为情地将它扯了扯,“哦……谢谢。”

    “嗯……”

    “……”

    “……”

    相顾无言,徒留大眼瞪小眼。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出声:“你……不躺回去睡吗?”

    纲吉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先睡,我不会吵到你。”

    我下意识觉得他有点奇怪。

    “你是睡不惯地板?要不我把床让给你?我睡地板也可——”

    “没有的事。”

    他打断我,眸光柔和,“我只是想多看下你。”

    “……”

    怎么回事,这小汁大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会觉醒撩妹属性?

    可那点无法忽视的怪异感越过了羞赧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只因我发觉眼前人此趟回来之后,不论是言语还是眼神,都有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直白。

    以往这个时候,被我当场撞破了窸窸窣窣的举动,他一定会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顾左右而言他。

    我逼着自己醒神,靠着床头坐起,对上纲吉疑惑的眼神。

    “不睡了吗?”他愣了下,下一瞬变得有些愧疚,“抱歉……我不该这样的。”

    旋即身形微动,作势要起身离开。

    我伸手拉住他,摆出开始聊天的姿态。

    “说起来,那天你说要等我的答复,我还没有给。”

    纲吉顿了顿,刚屈起的双腿犹豫了会又再度坐了下去。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伸手将划落到腿上的被子拉至我的腰间,而后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开口。

    “不重要了。”他摇了摇头,“我想了想,其实不管答复如何,我的选择都不会因此发生改变。”

    他直视而来的目光带着从所未有的坚定和沉着,平日里蜜色的眼眸在灰白月色的洗濯之下,深邃得像一颗宝石。

    我终于意识到他这一趟回来之后改变了什么。

    是眼神。

    以往时常是清澈的,无忧的,偶尔会有些迷茫。

    可如今,却像是带上了一身的铅华,举手投足里,有什么被刻意抑制的愁绪和难以言明的决心蛰藏其中。

    而这一切,都恍若为这个瘦小的他套上了一身坚韧却厚重的盔甲。

    我登时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即将失去,陡然心惊。

    “什……什么叫不重要了!”

    我下意识拔高了音调,伸手捏住纲吉的衣袖,“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纲吉疑惑地看了一眼袖角,再抬头之际眼神里多了几分揶揄。

    他朝我无辜地眨了眨眼,“反悔什么?”

    “当然是反悔那天的告——”

    我一下噎住了。

    他貌似也没有明面上的告白来着……一切都还只是停留在我的瞎猜阶段。

    可笑意却逐渐在他眼里扩大。

    我怀疑这小子在套路我,但是没找到证据。

    彼时夜风吹来,有人轻笑一声之后,温润的话音随之而起。

    纲吉垂眸盯着被我握住的衣袖,嘴边的笑意柔柔挂着,兀自转移了话题,“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挺没用的。”

    “里包恩刚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因为后悔而吃着各种各样的死气弹。不对,其实里包恩来之前我也是一样,因为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时常懊悔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想着自己要是不要做这种事就好了……”

    他的眼神开始散得很远,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又温暖的回忆。

    “但即便如此,也仍有很多事情虽然带来了一些糟糕的后果,却始终让我未曾后悔的。比如里包恩的到来,比如认识了狱寺君他们,比如……”

    “喜欢花火。”

    他突然抬头,宝石般的眸子变得很亮,一直以微小幅度挂在嘴边的笑意开始蔓延。

    “花火,喜欢你……”他沉沉道,专注的目光里好似糅进了糖霜,“是我这十五年的人生里,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了。”

    听到最后,我几乎要被那双真挚又炽热的眼睛卷入一个让人心甘情愿陷入至死的漩涡里。

    我幻想过很多次沢田纲吉的告白。

    或许是靠死气弹壮胆的,或许是小声又怯懦的,又或许是隐晦到需要当事人自己意会的……

    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平静又深情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心上人重复着喜欢二字的。

    我忽然觉得眼眶变得酸胀。

    便状若无事般低了低头,嘴里故作轻松地吐息着,“不、不后悔就好,不过既然你都说不需要答复了,那我就不答复了吧。”

    “哎——?我说不用答复你还真就不答复啊……”纲吉哭笑不得,双眉悄悄垮了下去,“今天的花火果然是将好说话的品德发挥到极致。”

    幽幽怨怨.jpg

    我一下被逗笑,眼泪愣是憋了回去。

    “因为我早就给过你答复了啊。”

    “……哪有?”纲吉稍稍瞪大了眼,不以为然地小声哔哔,“校运会那天明明一副装傻要逃的样子。”

    “……”

    我直接一记破颜拳,“我说的不是这天!是更早——去游乐场的那天!”

    纲吉苦哈哈地揉着被打的脸,老实巴交地用他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回忆了起来。很快大概是终于搜寻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无辜疑惑的表情开始崩裂,然后转变为震惊——

    “可你、你那天不是在开玩笑?!”

    他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铜铃,“不是为了加入彭格列才那么说的吗……!”

    我忍无可忍,往他另一边脸也挥了一拳,“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笨蛋!!”

    “可你又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的人……”纲吉捂着双脸,嘟嘟哝哝,默默后退。

    “……”

    苍天大地,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他如此误解?

    心累,想静静。

    既然如此,我便横刀直入,准抓重点:“那我们现在算是开始交往了吗?”

    纲吉闻言愣了下,捂脸的双手缓缓垂落到两边,旋即双抹绯红迅速攀上脸颊,他低头嗫嚅:“我……那个……我都可以。”

    “什么叫你都可以!”我如同老母亲看着自己那恨铁不成钢的娃,气急攻心,“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你是真的在喜欢我吗!”

    他被我突然暴起的状态吓了一跳,“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好好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我知道了!”

    纲吉被凶得冷汗连连,盘腿跪坐在床边的躯干一瞬挺直。他迅速调整了呼吸,脸上潮红尚未褪去,就逼着自己一瞬不瞬地直视起我。

    “嗯……那个,七濑花火同学。”

    他薄唇轻启,本来拘谨慌张的状态仿佛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柔和的眸光被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映衬得潋滟,他认真又郑重,好像在说着什么亘古绵长的誓言。

    “我喜欢你。”

    他缓缓将右手摊到我眼前,“很喜欢你。”

    “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夜风将那道轻缓温润的嗓音卷至耳畔,空气里不断跳跃的尘埃仿佛都像我的心一样,在鼓动着说答应他。

    我看着摊在我眼前的手掌,上面的脉络清晰又好看,便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伸出左手放了上去。

    “好。”

    下一秒,下方五指迅速收拢,像是一生只会打开一次的潘多拉魔盒合上的那一瞬间,昭示着再也没有了反悔的机会。

    可我……

    又何尝不是不悔呢。

    .

    胶连的两只手一直相握了很久。

    确认了关系的两个人却反而像被清洗了记忆回到刚认识那会一样相顾无言,徒留尴尬的气息不断地在周遭腾升萦绕。

    “……”

    “……”

    “你怎么不说话?”

    “不、不知道说什么……”

    “……”

    “……”

    良久——

    “算了……很晚了。”纲吉身形微动,收拢的指结缓缓松开,“还是睡觉吧。”

    准备站起的身影却被我拉住。

    我往床里侧挪去,拍了拍床边空出来的位置,发出诚挚的邀请,“地上凉,要不要一起睡?”

    “……!”

    纲吉吓得猛地将手抽出,脸色瞬间爆红,“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笨蛋!!!”

    话毕,他整个人便就像是受了惊的鹌鹑一样钻进了地上的被窝里,缩成了一团。

    而那裸露在外的耳廓一片通红,经久不退。

    “纲君真的太容易害羞了。”我饱含遗憾地躺下。

    “是花火太语出惊人了吧!”

    “情侣不可以一起睡觉吗?”

    “……”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好吧,可惜了。

    毕竟谁不向往一只软萌可rua的人形抱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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