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长安

    子时已过。

    幽微的烛光在慕容景的脸上闪烁着,一明一暗,深深的瞳孔反射着琥珀色的流光,漂亮的眼眸中满是化不开的浓云。

    他不理解,明明昨天他还是父皇的爱子,父皇虽然有时候严厉,但对他却是打心里的偏爱,母妃更是一直娇宠着他。太子的重任自有大哥担着,他明明只需要做一个简简单单的皇子,娶心爱的女子为妻,替父皇守好疆界,其余的时候就闲云野鹤,红袖添香,便足矣。

    可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最爱他的父皇和母妃,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可他不仅无力查清真相,还从皇后那里感受到了一种寒彻骨髓的威胁。

    慕容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他眼神黯淡,茫然的看着江容晚:“阿晚,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江容晚看着眼圈发红的少年,他此时是这样颓唐,一点也不像那个霸道骄矜的纨绔。

    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也疑心陛下和宸贵妃的死没那么简单,可如今形势不同,皇后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现在大权稳稳的握在皇后一党和太子手中,既然皇后已经下了定论,虽然太过仓促难以服众,可谁还敢公然跟皇后叫板,说要重查旧案。皇后想必也是料定了这一点。

    虽然素日在宫中,她不懂政事,可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你先不必想那么多,无论如何,先保全自己要紧,即便你再悲痛,也要表现的一切如常。现在还不是出头的时候。”江容晚跪在陛下灵前,缓缓道。

    陛下驾崩前不久,曾召她进宫,跟她说裕王年少气盛,有时候难免任性荒唐,让她尽力多多提点照拂。

    她答应了,所以她要好好信守承诺,护他周全。

    慕容景闻言沉默许久,喃喃道:“可我不甘心,不甘心父皇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母妃就这样被人泼上脏水。我要给他们昭雪,若这点都做不到,他们岂不是白疼我一场。”

    “你大可韬光养晦,等有了力量,他们松懈下来,你再暗中调查线索。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要先保全自己,皇后娘娘现在正盯得紧,无论此事与她有多大的关系,都别让她感觉出你的心思。你想想舞阳公主,她年纪还小,还没及笄,没了母妃,就更不能再没有兄长照顾了。”

    慕容景握紧拳头,不语。

    江容晚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慕容景,你答应我,首先要爱惜自己,没有实力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可好?”

    “好。”慕容景最终叹了口气。

    她甚少求他,可她每次央求,无论她所求的是什么,他都无一例外的说“好”。

    ————

    二人在明华堂跪着,各怀心事。

    江容晚一身黑色丧服,头上不点珠翠,一张小脸是粉青玉般的质地,眼中盈盈含泪,泛着微光,更显清丽之美。

    三更鼓敲过,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回响,悠长又寂寞。

    慕容景突然起身:“阿晚,随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

    “随我来便知。”

    慕容景不由分说拉她起身,带着她上了马。

    宫中宵禁,城外宫门也早已下钥,慕容景凭借着大将军的令牌通行,守门的侍卫也不敢拦他。

    他骑着马飞速疾驰在长安城并不平坦的道路上,速度快的让江容晚只听得风声呼呼在耳边掠过,甚至听不清达达的马蹄声。

    锐利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她的脸,冻的她缩了缩脖子。

    慕容景却并未减慢速度,甚至骑的更快。

    他将身上的黑色貂皮袄披在她身上:“对不住,阿晚,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再快点。”

    江容晚有些惊诧他骑术的长进:“小时候在宫里看你骑马,还总被师父责骂,你几时长进了这么多?”

    “是跟北疆人学的,那些蛮夷最擅骑马射箭,个个都跟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杀人是他们觉得最兴奋的事,我必须要跑得比他们更快,箭术比他们更好,才能活命。”

    他盯着前方,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的事情,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听闻大漠苦寒,那这几年未见,你在那边过的很辛苦吗?”

    那人沉默了一下:“还好,初时觉得辛苦,后来也就习惯了。”

    他在北疆再苦,怎么也比不过回来之后的这两个月。

    到了城外一处荒凉的地界,没有半个人影。

    慕容景下马,走到高处的山崖边坐下,江容晚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站在他旁边。

    “阿晚,你看,这里能看到整个长安城。”慕容景向远处指了指。

    江容晚望着脚下,夜幕下的长安城没了平日的喧闹,只留零星几点灯火闪耀着,显得亲切平和。就连威严宏伟的皇宫,耸立在高处,看不清它华丽的琉璃瓦,它的面貌也显得没那么令人畏惧。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这个地方没什么人知道,但在这里看到的风景是最美的。”

    “的确很美。”江容晚唇齿间呢喃。

    江容晚在长安生活了十八年,最熟悉的地方不过就是侯府、东宫和皇宫,她被禁锢在一方狭小的天地,日日学着礼仪规矩,其实从未见过真正的长安城。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今夜,她第一次看到万家灯火。第一次知道长安,如此美丽。

    “阿晚,其实我此刻最想做的,是回到大漠去,虽然苦寒,但我可以自由的纵马驰骋,长啸千里,看天边烈日照耀在这片土地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忘记一切,没有什么烦恼可以牵绊住我,也没有这么多你死我活的算计。大漠不同于长安,有种荒凉壮丽的美,我从前在北疆的时候,就觉得有生之年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说起大漠,他暗沉的眼里有一点光亮闪烁,可瞬间便熄灭了:“只可惜······如今终究是不能了。”

    慕容景拧开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冷酒入喉,是清凉又辛辣的味道。

    他继续说道:“你记得吗?你大婚那晚,我就在这里喝了一整晚的酒。一直到天明,我感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

    江容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懂他的难过,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只好静静看着他,不答话。

    他像是在自嘲,声音又哑又涩:“我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可现在想想,如果你过得好,我也别无他求。”

    江容晚坐在他身旁,认真的看着他:“慕容景,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情意,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她会回报你同样的爱,到时候你就不会这样在乎我了。”

    她为了江氏,不得不委身于和慕容怀那段有名无实的关系,她也无法用深情回报他,可她希望,慕容景能不被辜负。

    她希望他日后也能始终是那个风姿俊逸、肆意张扬的少年,不希望他就此消沉颓唐下去。

    “是吗?”慕容景又灌了口烈酒,笑道,“说什么傻话,无论你是否在我心里,看在我们年少相识的份上,你日后若有难,我都不会不管你的。”

    江容晚被他逗笑:“那我最好一辈子顺顺遂遂,能不需要你帮忙。”

    “我也希望如此。”

    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再也不会遇上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子了。

    一轮冷白的月亮穿破了云层,清辉洒了下来。

    江容晚仰头看着一勾下弦弯月,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

    自从她知道慕容景对她的心思之后,每次面对他都有些不自在。如今把话说开了,她便也放心了。反正时光还那么长,慕容景总会有一天会想开,会放弃他的执念。她与他,便只有幼时青梅竹马之谊,再无其他。

    他们许久没有像今夜一样坦诚的谈话。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慕容景挥舞着拳头,坐在树上看着她:“阿晚,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只管告诉景哥哥,我一定打的他后悔被生到这个世界上。”

    慕容景低头看着山谷,眼中亮起来的一点星光又是一黯。

    “阿晚,你看,我母妃的陵墓就在那。”

    江容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山谷底部的一个小山岗上孤零零的竖着一个小丘,没有名字。

    “母后不许母妃和父皇合葬,也不许入妃陵,不许人祭拜,更没有追封。母妃自己估计也没有想到,跟了父皇半辈子,最后落了这样的结局。”

    江容晚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有些心疼。

    下一秒他扬起头,眼神又坚定起来:“不过我不会让她一直这样的,母妃,你再等等孩儿。”

    东边现出了一抹曙光,天快明了。

    慕容景对着陵墓,遥遥的叩了头,便带着江容晚回了皇宫。

    ————

    到了时辰,陛下的灵柩被移出了明华堂,准备葬到帝陵。

    众臣齐齐的聚在皇宫,皇后和太子站在前面,听礼官读着悼词。

    按照规矩,太子暂时监国,履行圣上的职能,七日后正式登基,便一切尘埃落定。

    礼官读了追封先皇已故后妃的旨意,独独未提及宸贵妃。

    礼毕,皇后冷声道:“诸卿,可有异议?”

    皇后的兄长,大司农陆沉率先带头:“臣无异议,一切遵照娘娘安排。”

    众臣也只好附和。

    慕容景冷脸看着唯唯诺诺的众人,嘴唇张了张,终究隐忍着没发话。

    ————

    建章宫内,慕容怀一身素服,坐在胡床上看折子。

    皇后仿佛兴致不错,坐在一旁喝着茶,紧绷了数日的脸孔难得一见的轻松。

    慕容怀侧身看了看母后,又转过头去。

    陆琐颜素来心细,自然察觉到慕容怀神色有异。

    看慕容怀眉头微微皱着,便道:“皇儿似乎有心事?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跟母后说?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怀放下折子,笑答:“母后多心了,儿臣并没有话要说。”

    “皇儿还想欺瞒母后?”陆琐颜拿着一把扇子,装作在把玩,实则透过扇子的间隙,微微觑着慕容怀的表情。

    方才慕容怀的一举一动,欲言又止的神情,可是一点不落的都被她看在眼里。

    慕容怀见瞒不过母后,便屏退了左右,来到陆琐颜跟前。

    “母后,儿臣近日在宫里听到一些流言,心里惶惑不安。”他迟疑。

    “什么流言?”陆琐颜装作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说是谋害父皇的不是宸贵妃,而是另有其人。”

    慕容怀吸了口气,凝视着陆琐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母后,这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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