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天寒地冻的，您站在这受了风寒可怎么好啊？”木槿拿着大氅匆匆跑来，给面前的女子披上。只见那女子穿着一身浅杏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被梳成繁复精致的发簪，却只插了根镶宝石的金凤簪做装饰。姜妙贞笑盈盈地转过头来，一双杏眼大而明亮，“只是一会儿，不妨事的。”

    木槿皱着眉头，“娘娘身子本来就弱，这要是受了凉，怕是难好了。”

    姜妙贞安抚性地拍了拍木槿的手，“今儿是初雪，你看外面多好的景色。”

    姜妙贞这话说得不假。皇城向来华贵，装饰多描金画银，姜妙贞往日总是觉得过于辉煌，压得人喘不过来气。雪一下倒是把这金银都盖住了，显得格外清明可爱。尤其是姜妙贞住的坤宁宫草木向来繁盛，雪花凝在树枝上，玲珑剔透的。

    木槿却连头都没转，拢了拢姜妙贞身上的大氅，“今天皇上要过来用晚膳，娘娘快些回去准备着吧。”

    姜妙贞心里明白，这景是赏不得了。于是让木槿扶着进了屋。

    “娘娘穿得也太素净了些，这怎么能得到皇上的欢心呢？如今您已经是皇后了，也应该打扮得鲜艳些。”

    姜妙贞听了这话，面上纹丝不动，“那你觉得，我穿什么合适呢？”

    木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从前皇上最喜欢娘娘穿妃红，正巧昨日造衣局新送了一身来，娘娘就穿那身吧。”

    姜妙贞笑了，“你来本宫身边不过三个月，你又怎么知道从前呢？且不论本宫如今已三十有余，早已不适合穿那样娇嫩的颜色了。如今战事吃紧，本宫自然要做榜样才好。木槿，本宫知道你的好意，只是这好意也得是用在正途上。”最后一句话姜妙贞说得格外缓慢清晰。

    木槿的身子僵了僵，心里咯噔一声。

    “不过你说的也对，再节俭也要符合本宫的身份才是，你给本宫重新梳个发簪吧，我知道你的手最巧了。”姜妙贞话头一转，气氛又轻松起来。

    木槿赶忙答应着，干净利落得给姜妙贞重新上了妆，簪了头发。

    其实姜妙贞生的很好看，鼻头圆钝，下巴丰厚，一双眼睛更是水波盈盈。照理来说，这样一张标准的美人面应当是很受男子喜欢的。可是姜妙贞从小到大却鲜少受到什么喜爱。

    无他，姜妙贞出身不算显贵，姜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文官。只是当年姜妙贞的祖父偶然与先帝相识，便约下要做亲家的誓言。没想到祖父早逝，唯一的孩子姜父又庸碌，皇家自然不愿把公主嫁过来。这事就轮到姜妙贞头上。

    妙贞妙贞，姜家希望这个姑娘贞洁美丽，顺利嫁入皇家才好。所以为了保证绝对的贞洁，姜妙贞从小就鲜少出门。姜家又平凡，自然也没人好奇姜家的儿女。

    姜妙贞及笄时，姜父就去求了先帝让姜妙贞嫁给三皇子。姜妙贞本以为姜父一心想将她嫁入皇室更多地是为了那滔天的富贵。若是为了那祖父与先帝的约定，实在不至于将姜妙贞保护到如此地步。

    但当时先帝膝下四子，太子圆滑，二皇子聪颖，八皇子英勇。唯有这个三皇子，普普通通，空生了一好皮囊。姜妙贞竟看不懂她的父亲了。

    姜妙贞嫁到三皇子府上后，真真担得起“贤良淑德”四个字。三皇子的事情她一向不多过问，平日也不多与人交际。对上，姜妙贞温良恭顺；对下，姜妙贞随和安静，也算是打理的井井有条。

    姜妙贞生得好，但是从来打扮得是素净的不能再素净，她又向来安静，与三皇子出席重大场合时也不惹眼。旁人与她搭话，她也只会听着，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久而久之，大家只当姜妙贞是个透明人罢了。

    后来四子争夺皇位，三皇子却不知怎得，一跃成为朝中追捧的对象，最后坐上了皇位。三皇子之前不得宠，也没有什么世家的女子愿意嫁他，直到登上皇位，也只有姜妙贞和两个妾室而已。

    姜妙贞顺理成章的当上了皇后。姜家水涨船高，也成了所谓的书香门第。皇上登基后，朝臣纷纷上书选秀。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美丽的姑娘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却不见姜妙贞有什么反应，似乎总是笑着的模样。

    人一多，争风吃醋的事情少不了。后宫众人又向来知道姜妙贞软弱无能，一时间风波骤起。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极有手段之辈，却渐渐失势了。

    皇上少理后宫，皇后又平庸，旁人只当是她们自寻死路。七八年过来，后宫之人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姜妙贞这个皇后坐得稳当。

    其实皇上不宠爱姜妙贞，对她始终是淡淡的。也有许多人想要取而代之，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久而久之，众人传言皇上念及多年陪伴，不忍废后。姜妙贞这个皇后也当得挑不出来错，且从不争宠，也没人再盯着皇后之位不放了。

    这头，太监进来传话，“娘娘，皇上已经到坤宁宫门口了。”姜妙贞点了点头，“知道了。”一男子进了屋，明黄色的常服，高大俊朗。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姜妙贞一分不差得行了礼。

    “起来吧。”李璟应了，“你们都下去吧。”

    姜妙贞看着太监和宫女都退了出去，笑道，“皇上今日这是？”李璟看了她一眼，“既然没人了，你还装得这副样子？”

    姜妙贞笑意不变，“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李璟有些冷漠地说，“后宫治理得不错。”

    姜妙贞还是那种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表情，“都是皇上慧眼识珠，挑的人都是极好的。臣妾是托了各位姐妹的福。”

    李璟看着她，“听太医说，你身子不太好？”

    姜妙贞起身跪了下来，“皇上恕罪，臣妾确实身体孱弱，不能更好地为皇上分忧。请皇上让宸贵妃暂管后宫之事。”

    李璟蹙起了眉头，“朕又没有要怪你，你何必摆出这份姿态？”

    姜妙贞仍然跪着，没应。

    “既然你想让她管，就让她管吧。”

    “谢皇上。臣妾还有一事。臣妾身子不好，喜欢清静。臣妾想把坤宁宫的下人安排到别处做事，也算是不耽误他们。”

    姜妙贞言辞恳切。李璟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你身子到底如何了？”

    姜妙贞沉默良久，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才开口，“太医说，臣妾挨不过这个冬天。”

    好歹二人相处十多年，李璟对姜妙贞说不上多喜爱，但也有几分情分在。

    “今日便是初雪，你还能撑几日？！”李璟竟是有点着急了。

    姜妙贞心里颇感意外，面上依然是八风不动，“臣妾不知。但臣妾在一日，一定尽心竭力侍奉皇上。”

    李璟知道姜妙贞向来懂事，却不知她竟到了这种地步，生死面前，依然平静无波，一时竟没能说出话。

    姜妙贞笑着，“都进来吧，布菜。”一行人鱼贯而入。

    用膳的过程中，李璟显得有些沉默。姜妙贞倒是一如往常，温顺体贴地缓解着气氛。

    她心里清楚，李璟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心思和手腕绝对厉害，如今沉默不过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消化。也可能是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地皇后人选？她心里这般想着。

    李璟走后，姜妙贞遣走了坤宁宫所有人，只留下自小跟着她的宁香。

    木槿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姜妙贞却说，“兰嫔那儿不能缺了得力的人。”木槿立时僵在原地，忙不迭地走了。

    等人都走了，姜妙贞笑着招呼宁香，“来坐。”

    宁香是个哑巴，向来听姜妙贞的话，此时却没动。

    “你可是因为前阵子我重用木槿生气了？我知道她是兰嫔的人，只是她干活也算利落，留着也没什么。她想我招摇过市，也要我糊涂才行啊。”

    宁香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姜妙贞有些想不到。

    宁香用手语说，“姑娘生病这么大的事，瞒着所有人，连我也要瞒吗？”

    姜妙贞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宁香，你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怎么样？”

    “很好。”宁香毫不犹豫地答到。

    “可是宁香啊，这么多年，我时常想，我这一辈子似乎就是在为了别人活着。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一次。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宁香有点疑惑地说，“姑娘喜欢清淡的颜色，不是吗？”

    姜妙贞自嘲地说，“你看，连跟我最久的你也如此说。可我小时候是最喜欢红色的啊。哪家姑娘不喜欢自己娇艳动人？又有哪家姑娘不期待嫁得如意郎君？”

    “皇上……待娘娘不好吗？”宁香不解。

    “他待我虽不薄，但我这些年也算为他鞠躬尽瘁了。一物换一物罢了。我们之间，可谈不上夫妻二字。”姜妙贞看着窗外的雪花一片片飘落，“其实我就像这雪，无根无依。冰雪消散，便是什么也不剩了。母亲早亡，父亲一心想把我嫁入皇家。李璟不过是想要一个温良的皇后，哪里是想要我呢？”

    宁香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没看透过姑娘。

    “不过，如今也算解脱了。”姜妙贞高兴起来，“宁香，我枕头下面有封信，届时你拿着她去找皇上，他会保你一生平安。”

    宁香心里慌乱起来，飞速比划着，“姑娘这是做什么？”

    “宁香，其实自十六岁嫁给他那年，我就想过千百种结局。活了这些年，与其缠绵病榻，不如趁我还算有精力，体面地死了。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皇上今日来之前，我就已经服下药了。”

    宁香的眼泪像断了下的珠子，就要往外跑。

    “这是无解的毒药，你不必忙了。这些年也多亏你照顾我。太医说这药三个时辰就会发作，我能和你说话的时间不多啦。”

    宁香哭得更凶。她知道，已经到了三个时辰，说不定下一秒姑娘就走了。

    宁香止住泪，抬起头，却发现姜妙贞已经趴在了矮桌上，看上去像睡着了。

    宁香颤颤巍巍伸出手，姜妙贞的呼吸，停了。

    宁香很想为了姑娘大哭一场，可是她是个哑巴，发出的只有难听的怪声罢了。宁香心里更觉悲凉，一国皇后，去世的时候，都没有人能为她痛哭一场。

    外面的雪大了，天地间雪白一片，坤宁宫寂寞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