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那是......桑溪玉呼吸一窒。她正要探头去看一眼,那人素白的脸却在夜色之中闪过,在掀开车帘之时触碰过来。

    她赶紧收回目光,拉着文双莺闪入了密林之中。

    待车马的声音远去,文双莺才从紧张中松弛下来,她皱着眉心一下一下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那人是谁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都不敢上去。”

    她印象中桑溪玉的确是那种直来直往的性子,想搞清一个人的身份会直接去观察,而不是像这样畏畏缩缩的,文双莺微扬起下巴,注视着桑溪玉在黑夜中暗淡成一片虚影的面容,好奇道:“你怎么了?我都不认识你了。那到底是谁啊?”

    桑溪玉沉默一会,身手拍了拍文双莺的肩膀,低声道:“你是傻吗?江湖是煮酒论英雄,而这里不同,这里是中都,天子脚下,这些人都是阴险的货,若让他们发现了,我们的命都保不住。”

    “看他的模样与周身的气场不像是个普通人,约莫也是个达官贵族,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着沈落雁还会出来跟他相会,我们就不愁没有机会。”桑溪玉微微转了转眼珠。

    盯了一夜她眼睛实在有些酸涩。

    文双莺打了个哈欠,熟稔地拉过桑溪玉的手臂,贴在她耳边道:“我总看见你衣襟里好像绣了几个字,是什么字?有什么寓意吗?”

    她挨在桑溪玉身边时,会搂住她消瘦单薄的肩膀,目光正好就能看见桑溪玉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的黑色的刺绣,像是一排字。

    桑溪玉闻言愣了一下,她伸出手按向自己的胸口,眸光也顺着低下去。衣领里面的是阿夭的绣帕,阿夭死后,她将阿夭那张绣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帕子缝在了衣服里,日日夜夜紧贴在胸口,即便睡觉也不曾放下。

    这样,阿夭就还在她的身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桑溪玉轻声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的?”文双莺有些好奇,在触碰到桑溪玉清凌凌的目光时,她突然有些退缩,害怕自己是在打探桑溪玉不愿诉说的过往,她苦痛的秘密。

    桑溪玉深吸一口气,“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

    三年来,阿夭不曾给她托梦,她甚至不敢在外人提起阿夭的名字,在心里也不敢。

    文双莺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道:“你好像也不愿意提起自己以前的事。”

    她从一开始和桑溪玉相识就明白她是带着目的而来结交自己的,而文双莺自己也不在乎这个,能交个人脉也是个好事啊,在说他们也能各取所需,文双莺正好需要桑溪玉帮他找到生杀营。

    “你知道生杀营的事却不愿意告诉我更多,你明明内心很鄙夷这些朝堂之人,现在却身处旋涡之中,还有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文双莺本就对桑溪玉好奇,现下是一股脑说出来了。

    桑溪玉浑身颤了一下,她停下步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文双莺,半晌压低了声音道:“你好奇那么多,不怕我别有身份,给你知道了杀人灭口啊——”

    “当然不会!”文双莺赔着笑,小步围着桑溪玉绕圈圈,“桑姐姐你是大好人!你把我从青楼里救出来,给我吃的跟我玩的,还帮我,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就算你要杀我灭口,我也一定甘之如饴!”

    她仰面往后一退,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桑溪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只是一瞬,她眼睛暗淡下来,声音小得似乎能被风吹散,“做我的朋友都很不幸,所以你最好不要当我的朋友,找到你爹娘后就离我远远的。”

    阿夭,阿莲,游跃安他们都是自己的朋友,可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文双莺噤了声,良久她重新拉起桑溪玉的胳膊,紧紧依靠着她道:“我不怕,我从小偷东西长大,被人追打追杀都是常事,每一天我都觉得我要死了,可是你看我不是还活到现在?我不管你以前发生了什么,可能你的朋友遭遇了不幸,但这一切或许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不要太自责。”

    桑溪玉看着她,眼眶有些红,她吸了吸鼻子,假装在叹息天气的严寒。

    眼眶有些模糊,眼前阿夭的脸与文双莺的脸交错在一起,她顿了一下,浑身僵直起来。

    “双莺,你知道我为何是反手持剑吗?”她开口问道。

    文双莺愣了一下,她想起来自己初识桑溪玉在青楼她出手解围时便是反手持剑,当时江湖上反手持剑的人并不多,像她一样如此熟练的便更是罕见。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桑溪玉将自己右手的手腕提起,掀开袖口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文双莺眼睛瞪大,倒吸了一口凉气,支支吾吾半天。

    “这便是答案。”

    桑溪玉道。她为了救一个人,而跌入了一个人的陷阱。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因为右手废了才......”才换用左手的?文双莺闭上嘴,将剩下半句话吞进了腹中。

    桑溪玉倒是拧了拧右手手腕,徐徐道:“三年前,我为了为一个朋友求药,揭下了一个有五百两赏银的帖子,去朗宁解救一个被困在金笼中的人。”

    她紧紧闭上眼,哽咽了一下。

    从朗宁到浔州,在去到乌沙堡,她一步一步陷进那个巨大的棋局中,他们都是棋子,困在其中分不清虚实。

    友人尽失,连自己也中了毒,命不久矣。

    回过头来,友人谊,情人怜,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本以为会荒荒废废就这么了却一生,直到再见到殿下。”桑溪玉收回手腕,将袖子放好背到身后,“我虽不喜他,也不信他,但是,利用谁不会呢?”

    文双莺听她说完,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她扯着桑溪玉的衣角,沉吟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溪玉,你真是可怜,你比我可怜多了,我心疼你。”

    她小心揽过桑溪玉的手臂,紧紧攥了攥,“我不大会说话,但是那些害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桑溪玉看着她,皱了皱鼻子,“你还真是不会说话,比我还不会说话,哪有说人可怜的,还比你可怜多了。”

    她背过身,踩在地上铺着厚雪的草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文双莺赶紧跟上去,她跑起来甩着双手像只小鸟,一边喋喋不休道:“哎呀,我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叫我做什么,我文双莺不赴汤蹈火就不是人!”

    她把手指比在额角,信誓旦旦说。

    桑溪玉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没有回答。

    文双莺依旧在自说自话,她玩着自己的手指,默默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重新换一只手习武,不仅仅是从零开始,反手脸吃饭都已经很麻烦了更不能说持剑了。”

    说到这桑溪玉倒是叹了口气,刚刚开始尝试反手持剑时的确遇见了很多难关,但是一旦心头的仇恨泛上来,便千山能过,再无困境。

    她手里一截木块在石头上慢慢地磨着,指尖落下许多木屑来。

    秋日时,她回过一次桑家堡,在枕余山上有三处小小的坟包,那是阿夭的坟墓,还有桑溪玉为姚莲心和游跃安立下的衣冠冢。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待了酒,坐在坟前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她半梦半醒,才发现带来的就差点就被自己喝完了。

    她只能痴痴地笑,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句:“真不好意思啊,我都喝完了。想着反正你们也不爱喝酒,就尝一点点吧。”

    阿夭下葬那日是个雨天,她的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今日没有下雨,只是有些凉,她也不想哭。

    桑溪玉盘坐在地上,一只手几乎快把地上的杂草薅秃。

    她抬起手,将酒壶里所剩不多的酒往地上倒了一圈,清亮的玉液蜿蜒如银蛇,一点一点渗入深色的土壤中。

    “少喝一点哦,”桑溪玉咧嘴,看着地上逐渐消失的酒液,耸了耸鼻子,“特别是你,阿夭。”

    日头渐渐落下来,霞光渐渐湮灭在下坠的黑夜中,林间寒风四起,桑溪玉仰面躺在地上,如血的残阳曝在地上,淅淅沥沥如一条血河。

    她睁着眼睛,醉意涌上眼睛熏得眼眶通红。

    当初在朗宁碧水河旁,正值上巳节,阿莲为他们柳枝沾露,祓禊祛灾,怎么都没为他们带来福气呢。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再见面,阎王殿前,奈何桥上,我一定会向你们叩首忏悔。倘若我死地太过舒服,也会良心不安的。

    不知道秦筝咽毒发致死是会不会痛苦,桑溪玉的手指颤了颤,她抬起手遮在眼睛前,她咬住唇瓣,从重新开始习武时,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流眼泪。

    再也不要。

    她呆呆看着眼前各色参半的天空,树林的阴翳模糊成一片,有鸟雀惊扰过,发出刺耳的鸣叫。

    桑溪玉侧过脸,看着三人的木碑,都是她亲手所刻,她手里举着酒壶往前一敬。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迟。

    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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