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将目光落在桌案之上,在那里有一道阳光柔和地覆盖在其上。
陵王府总的来说是阴郁的,终年就像潮的滴水。赵琮行在漠北待了五年,回到了北昭依旧没改的习惯就是那一隅角落中的火炉与摇椅,赵琮行打开暗室的门,里面只有一个窗户微微漏了些光进去。
桑溪玉呼吸一滞不受控制地走了进去,忽地一顿,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的目光向前投去,入目所及是一个稻草搭作的棚子,下方是一个吊炉,吊炉旁的摇椅还在摇曳,上面的是一把蒲扇。
在漠北的那段日子在赵琮行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这让桑溪玉想起在西北猎场时二人曾一起照料那些里苏灰狼。她心头猛的一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或许乌沙堡的人并不知道赵琮行的真实身份是北昭的皇子,否则他们不会把视作乌沙堡制胜法宝的里苏灰狼交由化名为十七的赵琮行。
而赵琮行这五年在漠北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身后传来吱一声关门声,最后一抹亮色被封在其中,桑溪玉回过头只看见赵琮行深深的影子漫过他的,她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小的身份微贱......”
“我还有许多疑惑未解。”她终是说出来,只怕自己僭越。
而赵琮行此举就是为了告诉她,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地位之分,他也可以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
“阿关,”他唤她在漠北时的名字,“褚负雪欺瞒你,你恨他,那我也瞒了你很多,你——”
桑溪玉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缓慢道:“殿下你跟他不一样,我们之间的事不是简单的爱恨就能说明的。”她紧紧交握着双手,总算将这些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现在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要为阿莲他们报仇,可是怎么也下不了手,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不一样,赵琮行苦笑。他的五指逐渐收拢回掌心,在一阵沉默之后他轻声道:“从小便是这样,他们不要的,玩够了的才会舍给我。衣裳、玩物......女人也是这样——”
“你可知沈徵为何要用沈落雁给我设套?”
桑溪玉闻言诧异。
直到那日文双莺给她传了消息,文双莺是她唯一在江湖中的眼线,平日也靠她传消息给自己,桑溪玉才能得知中原武林的境况从而顺藤摸瓜查清生杀营入主中原武林的真相。
既然有这个人脉,她便也托文双莺查了查沈家。
文双莺看起来冷漠不苟言笑,实际上是个性格火辣脾气爆的人,总是抱怨桑溪玉把她将牛使一点也不带心疼的,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将桑溪玉带到侯府门口。
“你带我来这干嘛?”桑溪玉瞥了她一眼,两个人藏在树上,看着眼前一片凋零的叶子飘飘摇摇落下。
文双莺扯了扯她的袖子,撇嘴道:“你看就好了,管那么多。”
桑溪玉哼了一声,环抱胳膊道:“你当我每日很闲吗......”
她话说了一半倏地顿住,目光所及,一辆不甚引人注意的马车从侯府小门处驶出,里面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来是谁。
车外站着一个小丫鬟,看起来年纪不大,左右盼顾一番,掀开车帘往里面说了句话。
树上的桑溪玉和文双莺对视一眼,文双莺点点下巴,示意她们跟上去。
“康平侯沈升徽并不是武官出生,但如今却手握虎贲营的兵权,他的儿子沈徵沈小侯爷上过战场,被圣上封了一个节度使官职。沈徵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在战场上却杀伐果断,即便有一些不为人之处,旁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提他身后还有他父亲这座大山。”
文双莺道。
“那,沈家就没有什么把柄吗?”桑溪玉看向文双莺,江湖与朝堂向来不相为谋,文双莺能知道这么多事恐怕也是对朝堂之事有所了解。
“你可别当人家是百晓生,”文双莺捻捻发丝,“我是在查生杀营时意外查到的这么个人,后来才知道他竟是手握重兵的沈升徽。”
“生杀营?”桑溪玉愣住,没想到生杀营竟会跟沈家有关系,“他们怎么会跟沈家有关系?”
她只知道生杀营的前身是前朝的暗卫营罢了,难道他们的心并不仅仅停留在吞并中原武林,还有更大的阴谋。
文双莺叹了口气,“其实当初北崇关一役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然沈升徽不可能爬得这么高。”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忽然停了下来,那辆从侯府小门出来的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中停下来,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马车的帘子掀开,那个小丫鬟慢慢走了下来,停顿了一会低着头加快速度小步地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而那辆马车也调转马头隐入旁边的密林里。
“那个丫鬟难不成是背着主人家出来私会的?”文双莺猜测道。
“不,那不是个丫鬟。”桑溪玉忽然道,她面色冷峻像是猜到了什么。
“为什么?”文双莺不解,她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个小丫鬟从侯府出来时就站在马车外,衣裳发饰也没有变过。”
桑溪玉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们最先看见的丫鬟的确是丫鬟,但是刚才从车里出来进入院子的却不是。你还记得吗?一开始那个丫鬟模样不大,个子不高瘦得跟个豆芽菜一样,步子迈地较开,而刚刚的那个,虽然也是瘦弱单薄却是一副娇弱的模样,连脚步也是柔和的,即便是有些急,但却不失礼数,步子迈地很小。”
“说明刚才那个是打扮成丫鬟的小姐——”她的声音渐低,眉目间逐渐凝重起来,“康平侯府所出不多,那那个人就是沈落雁。”
不过,她为何要扮成丫鬟模样偷偷来到这里呢?
桑溪玉跳下树,拍了拍掌心的灰。
文双莺跟在她身后跳下,往四周看了一圈,嘟囔道:“你这么聪明干嘛还需要我,真是麻烦。”
“我聪明?”桑溪玉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她几乎快笑出来,“我是世间最笨之人。”
文双莺看着她,终是没说话,鞋底磨着地上的石子。
桑溪玉微微颔首,将手背在身后道:“我需要你,那双莺你为何要帮我?”
文双莺愣住,她长叹一口气,故作气恼伸手拍了一下桑溪玉的肩头道:“你有没有意思,我不是告诉过你?”
桑溪玉曾跟她说自己从前为了钱什么都能做,从来没有其他的愿望,只想拿到钱救自己的朋友。
而文双莺之前是被几大门派所共同驱逐的弃子,原因只是她的父母加入了生杀营,被视为败类,连带着被父母留在北昭的她也惨遭不平的待遇。她想找到生杀营,找到她的爹娘,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加入不入流的门派,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他们的行为还连坐。
她从小便是颠沛流离,十五岁之前都是靠偷东西过活的,大了一些便去青楼瓦肆里干些脏活粗活,也因此人脉很广,尤其是行走天下的丐帮。
而桑溪玉正好需要一个能帮忙打通消息的人,便在青楼里找到了浣洗衣服的文双莺,拿出钱替她赎了身。
“生杀营里没有一个好人,为什么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文双莺道。她心里无疑是苦痛的,却总是像桑溪玉一样用笑容和为人的粗枝大叶给掩盖过,她们其实很像。
桑溪玉垂下目光,十五娘曾说过章留凤的两个愿望,一是成为天下第一,而是走上战场保家卫国,但最后他却选择加入生杀营,死在了雁城。
难道生杀营用了别的理由吸引了那么人能人志士,英雄豪杰,会是什么呢?
一时不注意便捱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两人蹲坐在一颗大树旁,正是化雪之时,天气格外寒冷,将二人冻得不行,呼出来的气即刻化作喷涌的白雾。
松针落下,凝结起来的冰雪碎了一地。
文双莺跺了跺脚,“这沈小姐在里面待了够久的啊。”
桑溪玉的目光紧紧锁着院门,终于看到一个翩然的身影从门缝中走了出来,有人将她护着慢慢走向隐在密林里的马车。
她走得很慢却带着急切,在雪地上拓下不深不浅的脚印。
文双莺正要跟上去却被桑溪玉拦住,她凛声道:“不必跟上她,她也是回家,不如在这里等着另外一个人。”
“你觉得里面还有一个人?”文双莺睁大了眼睛,一个闺中小姐,到如此隐秘之处私会一个人,还待到了黄昏之时,实在让人想入非非。
桑溪玉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笑笑,“当然了,里面没人,沈落雁一个人来绣花吗?”
两个人便继续在寒冷的冬夜里等待着,直到天色如墨一般黑沉,冻得快结冰时眸中紧闭的大门才松动了一下。
桑溪玉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看到漆黑的夜色之中一抹淡淡的烛灯的光显露,有人提灯走在前,而在其后,有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雪地上。
他的面容看不清,夜色之中唯有发冠闪烁,掩在氅衣中的素手修长白皙,轻轻扯着衣襟。